郑侠的流民图和疏文用马递经通进银台司,当天就送到了赵顼手里,其时,赵顼正在崇政殿里阅读奏章。赵顼反复观看之后,不觉吁叹。恰好庆寿宫太皇太后着内侍来请,说是晚膳备得一条鲤鱼甚是鲜美,要赵顼去庆寿宫用晚膳。赵顼便将郑侠的流民图和疏文袖了,命内侍摆驾庆寿宫。
四月天气,日长和暖,太阳虽已下山,天光仍然大亮。因此说是晚膳,其实还未到掌灯时候。高太后和向皇后先已到了庆寿宫,陪着太皇太后说着闲话。几天前御膳房管事被向皇后教训了一顿,对太皇太后和高太后的膳食再也不敢马虎了,这天特意做了几样时鲜菜送来,也是巴结奉承的意思。太皇太后见菜味甚是可口,心里首先想到的便是孙皇帝赵顼,这才着内侍请过来同进晚膳。殿门外一声“皇上驾到”,向皇后带笑站了起来,宫女和太监早就跪了一地。太皇太后笑道:“皇帝来了吗?快进来入席,再不来菜可就凉了。”
赵顼向太皇太后和高太后行了礼,笑说道:“还是太皇太后疼孙儿。”
话才说得一句,太皇太后亲自存了一调羹鱼汤送到赵顼嘴边,赵顼就着调羹喝了,赞道:“果然鲜美。”
这时向皇后才向赵顼行了裣衽礼,赵顼对向皇后一笑,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说道:“听说辽国的国使走了,不敢对我大宋无礼吧?太监给皇帝把冠去了,脱了袍好用膳,皇帝今儿个可得在这里多留些时。”
赵顼答道:“托祖宗庇佑,辽国使金殿见朕,也是循规蹈矩的,两府大臣俱在,谅他也不敢无礼。”
高太后说道:“真宗时辽国敢于南侵,仁宗时辽国开口要关南十县,吾儿做了皇帝,辽国只敢提体量河东疆界,还不定是谁的,可见我大宋一天比一天强,辽国反倒是弱了,我和太皇太后白担了几天心。”
这时给赵顼脱袍的太监把皇袍抖了两抖,恰巧把赵顼袖在衣袖里的流民图给抖了出来。太皇太后骂道:“越来越不会办事了,皇帝的衣服是这样乱抖的吗?”
吓得侍衣太监躬着腰连说“奴婢无能,不会办事”,又弯腰从地下拾起流民图,却不知放在什么地方。
太皇太后问赵顼道:“好像是一幅画,画的什么物事?”
赵顼说道:“是监安上门的郑侠上的流民图,孙儿看过了,旱魔肆虐,百姓流离颠沛,凄苦万状,孙儿好生不忍。”
太皇太后要过流民图,看后又递给了高太后,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长住宫中,别说锦衣玉食,便是花儿草儿都是极希罕的。每年养几条蚕便以为是亲民了,谁知民间有这等苦处?”说到这里,太皇太后流下了眼泪。
高太后说道:“郑侠画的还是安上门看到的,风尘道路,卖儿鬻女的何知有多少?新法果然不便,天意民气不可解,故降此难,皇儿不可不察。”
太皇太后说道:“祖宗创下万世基业,非是易事,王安石变乱天下,若不出之,恐危及社稷。”
高太后接着说道:“太皇太后之言,皇儿不可不听。百姓困于新法久矣,宜尽废新法,则民怨可舒,天下复安。皇儿聪明无人能及,我和太皇太后僻居深宫,原不想过问政事,实不忍见百姓于汤火之中号泣呼天,转死沟壑。”说毕,两行眼泪挂了下来。
赵顼见太皇太后和高太后流泪相劝,忍不住也流下了眼泪。向皇后没有说话,她不好再跟在太皇太后和高太后后面劝说,也不好安慰,只是关切的看着赵顼。在一旁侍候的太监宫女们见两宫太后俱哭,皇帝陪着流泪,一个个屏声静息,不敢发出一点响声。
第二天赵顼召辅臣赴紫宸殿议政,先长吁一声,问王安石:“郑侠其人卿可认识?”
王安石说道:“尝从臣学,进士及第后除光州司法参军,因未赴翰林院试,以选人监安上门,不知陛下何以提起此人。”
赵顼命内侍把郑侠的疏文和流民图递给王安石,说道:“卿看过便知。”
王安石先看流民图,再看疏文,见郑侠把旱灾归咎于新法,归咎于行新法之人,首先便是归咎于他王安石,虽未指名道姓,却已是冒死劝谏。这是弟子参劾师尊,当年在金陵之时,王安石对郑侠是何等的亲厚!此刻王安石仿佛被郑侠当胸剌了一刀,疼痛之中又有一种酸涩滋味,而且当着两府大臣的面,却又不便解释,看皇帝的意思,颇想采纳郑侠的意见,只得躬身奏道:“臣久尸荣禄,无裨圣治,乞避位,不以负薪之力而累国。”
赵顼说道:“卿何以又言去也?朕不许卿去!”
此时两府大臣俱已看过郑侠的疏文和流民图,当着王安石的面虽不便说什么,但偶尔发出的唏嘘叹息之声,说明已被郑侠的图文所感动。王珪想跟着赵顼说些挽留的话,看了冯京一眼,终于没有出声。冯京不想说什么,也不便说什么。枢密院陈升之、吴充和蔡挺三人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赵顼又对王安石说道:“自熙宁二年以来所行新法,卿可斟酌裁损,以纾民怨。”
王安石没有口称“领旨”,也没有分辩,只是深深的向赵顼打了一躬,说道:“臣告退。”仿佛有一口痰堵在喉咙口,王安石觉得吐气不畅,声音有点含混不清。赵顼见王安石离去,心里也觉乱糟糟的,因见两府大臣没有话说,叹了一口气说道:“卿等告退吧。”
王安石回到家里,并没有去书房。门口系马桩上拴着十几匹马,客厅里一定有人等着接见,他也没有去客厅。他在内书房门口见王防正从里屋出来,说道:“告诉你哥,叫客厅里的人都回去,爹今天不见客了。”见王防答应着走了,王安石竟走内堂过月亮门进了后园。
王安石沿清溪举步向前,缓缓行走。这条小溪的溪水从园外引进,在园中曲曲折折的拐了几个弯后,又流出了园外。因是从金水河中引来,溪水特清,不仅可以浇花灌园,也成了园中的一景。这溪的水面并不宽,最宽处也不过二十多步,狭窄处还不到十步,临水处建有一轩,堂皇而又敞亮。轩前一排垂柳已经成荫,仿佛是万条珠帘,在风中轻轻摇动。王安石双手按着腰在轩前坐下,他觉得他真是老了。不仅是腰痛,连脊椎骨也痛,仿佛已经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必得用手按着才能坐下或站起。他的目光投向了水面。几条穿鲦在缓缓游动,忽然其中的一条尾巴一甩,倏的一个转身,极快的向后游动,发出了“泼剌”之声,激起了几圈波纹。这小溪之中除了有穿鲦,还有螃蟹。当年便是因为王防叫王雱帮着捉螃蟹,至使王雱的儿子瑛儿受惊跌死。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是仁者还是智者?”才这样一想,王安石不觉失笑。就这清清一汪也算得上是“水”?平心而论,王安石觉得他比较喜欢山。不说天下名山,便是金陵蒋山那一处所,就早想筑庐而居。现在好了,可以遂心愿了。执政六年,该退了,直接的原因固然是郑侠的上疏,其实却是身体健康方面的原因。但最初的惊愕已经释然,那种酸涩滋味也已经淡化,他没有在皇帝面前对郑侠的上疏作出解释或驳斥,直到此刻他也没有责备郑侠的意思。老师授业解惑,不可能是学生所学的全部,他向先贤学习,也受到当代人的影响。或者熔经铸史,把他人之学为我用;或者仅作一书虫,陷入他人彀中。王安石甚至并没有想过郑侠的疏文如何送到赵顼的手中,这类细事,他不去想也不去过问,更无所谓查究。但是——
“我退之后由谁接手?新法不可废啊!”王安石的思想自由驰骋了不长的时间,又进入了政事的桎梏,原来他不是没有心事。
答案在王安石的心里明摆着。中书省现有的两名参知政事王珪和冯京都不能全面掌控常平新法,王珪失之过弱,文学上可以,吏事上正是其所短。冯京常有异论,只怕挡不住近习的影响。枢密院的陈升之倒是当过宰相,但此人心术不正,未必真正赞成新法。接替他王安石的人必得从外面调回,最合适的莫过与曾同他携手治政堪称莫逆现在大名府的韩绛。还可再增设一名参知政事,吕惠卿和曾布都不错,吕惠卿更合适一些……“爹,这次当真辞相了吗?”这时王雱的声音。王安石转脸看时,王雱正撑着拐,由王防扶着一瘸一拐的走来。王雱的病腿始终治不好,有时看看守口了,其实里面又长了一包的脓。好在不算太疼,只是行走不便。
不等王安石回答,王雱又问道:“爹走之后,谁可接位?”
王安石要辞相,王雱并不觉得突然,因为在这之前已辞过几次。他所关心的是王安石走之后谁能接替,这也正是新法赞行者的共同心思。
王安石说道:“雱儿你先坐下,依你之见,何人为宜?”
王雱说道:“韩绛如何?韩绛比不得爹爹你,还得增一名参知政事,此人非吕惠卿莫属。”
王安石手捋胡须笑道:“为父之意正是如此。”
王雱连问了两句,听了王安石的回答,这才坐下。这时,吴夫人已带着下人把酒菜送了过来。
这之后的几天里,王安石上表举韩绛代己,又举荐吕惠卿除参知政事。赵顼则下诏开封府体放免行钱,命三司考察市易司,司农寺发常平仓,暂停追讨免役钱和青苗钱息,罢方田、保甲法。
王安石没有再去中书视事,赵顼的诏书由中书送来府上,王安石看过之后不置可否。他坐在后园轩中读书品茗,或倒背着手在水边柳荫下踱步,看水中游鱼唼喋嘻戏。王雱倒是没有闲着,他撑着拐瘸着腿在前堂忙着,此时他正在客厅里与吕惠卿说话。吕惠卿现在是翰林学士、右正言兼侍讲,又领着司农寺,中书的总检正也没放下,还兼领着河北东路察访使。他是看到赵顼的诏书,听说王安石这次真是要辞相了,从河北急急赶回来的。他没有回家,也没有赴中书和司农寺,径直赶到了王安石府上。
吕惠卿一见王雱,不及寒喧,开口就问:“丞相在家吗?”
王雱见吕惠卿风风火火的赶来,故意好整以暇,说道:“吉甫兄少安,请客厅叙话。”
吕惠卿耐着性子跟在王雱身后走进客厅,王雱说道:“吉甫兄请坐。”又吩咐,“来人,给吕大人上茶。”下人退出之后,王雱才笑嘻嘻的向吕惠卿打了一躬,说道:“给吉甫兄道喜了。”
吕惠卿问道:“惠卿有何喜事?”
王雱说道:“家父已上表举荐吉甫兄为参知政事,不日便有佳音,这可是喜事?”
从翰林学士到参知政事固然只有一步之遥,却也有不少翰林学士迈不出这一步,或者说只有少数翰林学士能迈出这一步。厕身执政伍列,是吕惠卿梦寐以求的事,便是今天急急赶来要见王安石,与其说对王安石辞相后政事的关切,不如说出于自身前途的担心。他自认为曾布与王安石的关系在己之上,如果王安石举荐了曾布,他吕惠卿就很难在朝中立足。听了王雱的话,吕惠卿心里是且惊且喜,连忙向王雱还了一揖,嘴里说道:“多谢丞相举荐之恩,惠卿此来,尚未向丞相请安,不知可否见丞相当面道谢?”
王雱说道:“虚礼就不必了,家父虽不去中书视事,有些事还得他老人家运筹。自从郑侠上疏,家父辞相,皇帝下诏把新法废了大半,朝中异论蜂起,人心摇惑。挽此狂澜,吉甫兄当仁不让。”
吕惠卿拱手说道:“惠卿敢不尽力!告辞!”
吕惠卿在进王府之前,对朝政突然发生的震荡颇感迷茫和惶惑,即将升任参知政事的喜讯使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且也明白王安石已把维持新法的重担交在了他的肩上。凭他的才干,眼下该干些什么,是用不着别人指点的。走出王府时,吕惠卿一变来时的匆忙,已经是一副持重又从容的样子了。
吕惠卿刚走,吕嘉问急匆匆赶来,先问王雱:“相公在何处?”
王雱说道:“我爹现在后园。”
吕嘉问说了句“我去见相公”,拔脚就往里闯。吕嘉问不同于吕惠卿,王雱并没有挡驾,只撑了拐跟在吕嘉问后面。吕嘉问赶到轩里,见了王安石,扑翻身跪下,双手抱着王安石的腿哭道:“相公你不能走,你这一走,新法如之何?我等如之何?”
王安石说道:“望之不必如此,我已举荐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了,新法料也无妨。”
吕嘉问说道:“吕惠卿何如相公?我要上表挽留,约众人上表挽留!”
王雱因腿脚不便刚刚赶到,对吕嘉问说道:“望之兄,我爹去意已决,留不住了。你不过是担心我爹走后曾布当政,市易司有所不便。既是吕惠卿参政,你大可放心了。”
吕嘉问说道:“我只舍不得离开相公!”说毕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