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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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王韶捷报传来,赵顼召见辽使时腰杆挺挺的

因景思立战死,王韶从兴平急匆匆赶回熙州。又从熙州发兵取定羌城、宁河寨,河州之围不战而解。接着取踏白城,精骑进至银川,共斩敌七千余,烧二万帐,获牛羊八万余口,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回到河州行辕,王韶脱去甲胄,换上文官服饰,竟也温文尔雅,气度雍容。

河州的经略司行辕,是临时租用的房屋,自然不及熙州的衙门气派舒适,书房中的一应器具也都粗糙不堪。不过王韶此刻无心理会到这类细事,他要上表申奏赵顼了。李宪也有专奏权,说不定此时的奏折已经送走了。自然也得写一封信给王安石,想必这些天来王安石在为他担心的。儿子王厚一边给王韶磨墨,一边说道:“爹,这份奏折上去,皇帝不知会多高兴呢!”

王韶从公文箧中取出赵顼的手诏,用手点着说道:“皇帝两次下诏要我持重勿出,怕我不理会,第二次的手诏上用朱笔把这四个字打了圈,可见皇帝对熙河事是如何的担心了。丞相来信只说‘扼其要冲待其疲’,什么要冲?定羌城便是要冲,丞相可谓知我。”

王厚说道:“若是丞相也不知爹,朝中还有何人能知爹爹你?——这次捷报当如何写?”

王韶说道:“不是写捷报,而是上贺表。”

王厚问道:“不就是写我们的功劳吗?莫非还有什么讲究?”

王韶说道:“厚儿你可听好了,这里面大有讲究。捷报是讲功劳是我们的,贺表就把功劳说成是皇帝的了,我们不过是上表道贺而已。皇帝见了不是更高兴吗?这一高兴,赏赐起来不就更大方了?”

王厚笑道:“果然是理。今天儿子长见识了,这可不能不学。”

王韶笑道:“还有呢,这次为父要你赴京赍表道贺,这等美事不可不给儿子你。”

王厚笑道:“多谢爹爹作成。”

王韶和王厚父子俩正说笑间,童贯走进书房报说道:“大人,木征率八十二个酋长前来投降。”

王厚笑问道:“童贯你有没有数清?倒底是八十二个还是八十三个?”

童贯说道:“如何没有数清?我数了两遍,酋长八十二人,连木征八十三人。”

王厚还要说话,王韶摆了摆手,止住了王厚,遂问童贯:“木征现在何处?”

童贯说道:“正跪在行辕外面。”

王韶说道:“穷途末路,只有投降了。两军阵前被一箭射死倒也干脆,投降了,少不了要押送京城,皇帝一高兴,只怕还会赏个一官半职。真正是便宜了他。童贯,传令升帐!”

童贯走出书房,一嗓子喊出去:“元帅有令,放炮升帐!”

赵顼坐在龙床上眉飞色舞,他手里拿着王韶的贺表,问分坐两旁的两府大臣:“众卿都看过了?”

两府大臣齐道:“启奏陛下,臣等已经看过。”

赵顼忽然想起自己曾下诏要王韶持重勿出,王韶没有奉诏,遂说道:“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倒是朕过虑了。”

这是在崇政殿的正殿里。因为天旱不雨,原本赵顼不肯坐正殿议事,因辽国使者萧禧已到,今天便要上殿投国书,若在偏殿召见,只怕不妥,授人以口舌。恰在此时王韶的贺表送到,赵顼如何能不喜?河州之事,已使赵顼宵旰憔悴,设若王韶失计兵败,在辽国的萧禧面前便无法轩昂神气。木征投降,熙河大定,再召见萧禧,腰干也硬了三分。王韶的贺表已命内侍遍传两府大臣,还要再问一句,若不是怕失仪,真想哈哈大笑!

其实王安石心中的欣喜并不亚于赵顼,只是迭经沧桑,善于掩饰罢了。他仿佛才想起应向赵顼道贺,拱手说道:“陛下圣慈仁光烛照边鄙,可喜可贺。”

王安石一开口,其他辅臣跟着道贺,喜得赵顼呵呵笑了起来。文彦博外放后,两府大臣中,也就只有吴充一人对开熙河持异论,但此时也不会出言煞风景。赵顼说道:“朕即下诏,木征及母、妻、子,令王韶、李宪发遣赴阙,缘路供给,优厚支钱。此役王韶功大,可拜观文殿学士、吏部侍郎,熙河事处置完毕,再回京除枢密院副使。”说完,目光在两府大臣身上徐徐扫过,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从经略使进而升枢密副使,蔡挺便是如此,倒还不算超拔。不是执政而除观文殿学士,王韶是第一人。王安石、王珪、冯京不会反对,连称“陛下圣明。”陈升之也不会反对,跟着说了声“陛下圣明。”蔡挺因原部下景思立战死而王韶毕功,心里虽不是滋味,却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众人不反对,吴充自然也就认可。赵顼说道:“内侍传旨,着翰林院草诏,知制诰出告。”

赵顼刚吩咐毕,只听殿门外有人高声奏道:“大辽国使萧禧见驾。”赵顼的脸色霎时便变得凝重起来,看了王安石一眼,身躯坐正了些,开口说道:“进投国书,萧禧殿外候旨。”

侍驾的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兰元振走到殿门外从萧禧手中接过国书,转呈赵顼。赵顼手持辽国国书,在手中掂了两掂,目视王安石问道:“是为求关南十县?”

王安石说道:“陛下勿虑,萧禧此来或争河东疆界,必无他事。”

赵顼说道:“愿如卿之言。”拆开封套,见写的是:

爰自累朝而下,讲好以来,互守成规,务敦夙契。虽境分二国,克保于欢和;而义若一家,共思于悠永。事如闻于违越,理惟至于敷陈。其蔚、应、朔三州土田一带疆里,……赵顼读到这里,不觉看了王安石一眼,点了点头,然后接着看一去。

……祗自早岁曾遣使人止于旧封,俾安铺舍,庶南北永标于定限,往来悉绝于奸徒。洎览举申,辄有侵扰,于全属当朝地分,或营修戍垒,或存止居民,皆是守边之冗员,不顾睦邻之大体,妄图功赏,深越封陲。今属省巡,遂今按视,备究端实,谅难寝停。至于缕细之缘由,分白之事理,已具闻达,尽合拆移,既未见从,故宜伸报。爰驰介驭,特致柔缄,远亮周隆,幸喜详审。据侵入当界地里所起铺形之处,合差官员同共检照,早令毁撤,且于久来元定界至再安置外,其余边境更有生创事端,委差去使臣到日,一就理会。如此,则岂惟疆场之内不见侵逾,兼于信誓之间且无违爽,兹实便稳,颛俟准依。

赵顼读完,面色淡定,隐隐有些笑意。他所担心的是辽国要关南十县之地,结果国书如王安石所料,只争河东疆界,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座中的两府大臣只从赵顼的脸色就知就理,也都安下心来。赵顼说道:“宣萧禧见驾。”

随着兰元振面向殿外吼了一声“宣大辽国使萧禧进殿见驾”,萧禧在韩缜的陪同下步履篤篤走进殿来,行觐见之礼。

萧禧已经六十多岁,须发斑白,虽著异国服饰,仍有一副雍容华贵的气度,不容人小觑。萧禧见赵顼二十多岁年纪,轩眉朗目,面容秀异,端坐在龙床上,一声“平身”,语声清朗。国书显然已经读过,面上无半点忧愁畏惧之状。再看两府大臣抱笏而坐,目光灼灼,从容淡定。久闻王安石乃宋国首相、文坛领袖,进翰林之前,天下士子便以能识王安石为荣,他的目光便在王安石身上多盘旋了一会。见王安石肃然穆然,不露喜怒之色,更显其渊深海阔,泱泱大度。应对之间,便陪了个小心。

萧禧正自思量,赵顼开言说道:“国书献议之事,乃细事也,疆吏可了,何须遣使?待令一职官往彼计会,北朝一职官对定,如何?”

萧禧答道:“陛下如此说甚好。”

赵顼问道:“除国书所言,萧国使尚有何事?”

萧禧说道:“雄州展拓关城,有违誓书,我国君臣颇为不乐。”

赵顼说道:“誓书但言不得创筑城池,未尝禁展拓。然此亦细事,既然贵国以此不安,便令拆去亦可。”

萧禧说道:“北朝只欲南朝久远不违誓书,两国相好如初。”

赵顼说道:“若北朝能长保盟好,极为美事,亦朕之所愿。还有何事?”

萧禧答道:“已无他事。”

赵顼说道:“萧国使所居四方馆内,有何不便,可令韩缜奏知。”

萧禧退出崇政殿,赵顼松了一口气,笑问两府大臣:“如何?”他觉得“如何”两字,问得有点不着边际。有一点是肯定的,也正如王安石所预料的,北朝不会轻动刀兵。“只欲南朝久远不违誓书”!真是王韶经制西蕃有成,使辽国担心了!赵顼虽然曾写了两首诗,对燕云十六州耿耿于怀,却也不敢对辽国萌生妄念,故接着萧禧的话头说“若北朝能长保盟好,极是美事”了。

王安石微微含笑,说道:“陛下所言极是。”王安石是十分了解赵顼的了,王韶的贺表来得正是时候,使这位年轻的皇帝神气不少,坐在龙床上腰干挺挺的。萧禧没有说出虚声恫吓之言,却暴露了北朝君臣的真实心思:只欲南朝久远不违誓书。赵顼如此回答,自然最好没有了。

至此,两府大臣也都松了一口气,用不着双手抱笏正襟危坐了,气氛也活跃起来,跟着王安石说了些“陛下圣德光充、英武睿智”之类奉承话,赵顼一概笑而纳之。

这次简单的应对,赵顼和王安石、陈升之两府大臣感到满意,萧禧同样也感到满意。赵顼已经口头上同意了两国对河东边界的勘查,还同意了拆除雄州展拓的城关。这两件事,正是萧禧南来宋国的目的。并且,他又知道了宋国并没有北侵之意,辽国的君臣可以不必为此担心了。索要河东疆地是个由头,两国派使勘查时还可大做文章。

萧禧离开崇政殿后,觉得一阵轻松。环顾宫城,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如云蒸霞蔚,辉煌眩目。萧禧只从崇政殿向南,在需云楼和升平楼中间穿出向东,再从紫宸殿向南经文德殿、大庆殿直至宣德门,他并没有进后宫,自然不知其佳妙绝伦,天下独步。但只看前三大殿,其雄伟华美肃穆庄严兼而有之,就非辽国的宫城可以比拟。一旁陪同的韩缜又指指点点,详为解说,萧禧听了慨叹不已。

萧禧此行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三天之后,赴崇政殿向赵顼陛辞,赵顼面谕萧禧,说道:“蔚、应、朔三州地界,俟修职官与北朝职官就地头检视定夺。雄州外罗城,乃嘉佑七年因旧修茸,原计六十万工,至今已十三年,才修五万余工,并非新筑城池,有违誓书。北朝既不欲如此,今示敦和好,更不令接续增修。白沟馆驿亦俟差人检视,如有创盖楼子箭穸,并令拆去。朝庭自来约束边臣不令生事,却是北朝近差巡马创生事端。”萧禧听了,连连称是。赵顼命内侍取国书交给萧禧。此书乃吕惠卿所作,写的是:

辱迂使指,来贶函封,历陈二国之和,有若一家之义。固知邻宝,深执信符,独论边鄙之臣,尝越封陲之守,欲令移徙以复旧常。窃惟两朝抚有万宇,岂重尺土之利,而轻累世之欢。况经界之间,势形可指,方州之内,图籍具存,当遣官司,各加复视。

倘事由夙昔,固难徇从,或诚有侵逾,何惜改正。而又每戒疆吏,令遵誓言,所谕创生之事端,亦皆境候之细故。已令还使具达本国,缅料英聪,洞垂照悉。

赵顼的言辞和吕惠卿起草的国书,既显得大度,又不卑不亢。萧禧走后,赵顼命太常少卿刘忱河东路商量地界,秘书丞吕大忠为副。吕大忠因父死在家守制,赵顼下诏起复。但刘忱没有等吕大忠,在枢密院看了几天文书,上殿陛对辞行,奔赴代州。刘忱在代州大黄平如何与辽使周旋,容后再叙。

最使赵顼挠心的三件事,萧禧之来和河州兵事已完美收官,就剩旱灾一事,也正令有司救援,市易司事吕惠卿固然还在与曾布争执不下,却也无关大局。按说,赵顼该松一口气了,不想恰在此时,在一个无人关心也无人重视的地方忽然跳出一个人来,在朝中掀起了一股大浪,政局为之动荡。此人名叫郑侠,原本是王安石的弟子,他之言事,因由却是旱灾。但矛头所指,却是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