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你之前问我,来到北京有没有什么不习惯。我的回答是,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升了职,虽然负责的内容有了改变,但是本质上也是一样的,无外乎还是努力再加努力。经常性的出差,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这些和香港也没什么不同。
但我发现,这里存在着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当听说我年龄已经到达三十左右,还没有结婚,甚至还没有谈恋爱的时候,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我所理解的是,内地对于人情世故的看重,远比国外,乃至是香港,都要强的多。渐渐开始,有同事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我觉得奇怪,自己的事情,与他们有什么相干?后来有一次在洗手间,我听到隔间外面有两个下属在闲聊,当然,内容的主角是我:“你说,她怎么这么大的年纪还没结婚啊?”“何止不结婚,我听说她连男朋友都没有。”“那不能呀,她事业有成,长得好看,没理由不会有男人要。”“有人说她是lesbian。”“那是什么?”“哎呀,你知道,就是喜欢女人……”
她俩看我走出来,吓得一脸乌青。我把她们开掉了,上班时间说上司八卦的人,我没有那么良好的品德容忍一切。那天晚上,我坐在办公室里,熄了灯,看着落地窗外的北京城,心里慢慢有些困惑:“从什么时候起,一个人是否有伴,也成为了评判标准之一?”在公司里,你应该考虑的事情,只能有一个:就是如何通过为公司创造更大价值,来提升自己的事业,引导自己的前途。但显然,我的思想太过西化,并不太适应这边的现状。
“所以,你决定‘入乡随俗’?”
应该说,我决定“试一试”。那天晚上我喝了些酒,突然想到父亲临终时嘱咐的话,不禁唏嘘。九泉之下,他若有知,也能够看到女儿通过自己的双手,如今爬到了怎样的位置。但我也明白,即使到达巅峰,他也仍然不能瞑目:她还孑然一身。
我开始强迫自己不要抵触那些和工作毫无关联的聚会——这是唯一一个我可以接触其他男人的途径。但因为第一次恋爱的失败经历,这一次我要谨慎的多。首先,我不可能对太过儒雅和软弱的人产生任何的兴趣。以前有个朋友跟我说:“王璟,以后能做你老公的人,要么就是对你言听计从当个好好先生,要么就是比你还要有能耐比你还要强势的西部牛仔。”但是,对我言听计从的人,我觉得他窝囊,所以不感兴趣;而比我更加强势的人,我又不会服气……
“爱情,的确是要棋逢对手,强抓是抓不来的。”我深深理解那种茫茫人海皆是陌生人的无奈苍凉之感,只是那个人,那个你命中注定的人,你总是无法在最恰当的时候遇到。
三个月后,我在公司主办的一场行业酒会上认识了他。作为一个起步仅仅三四年的企业创办人,他单身匹马、杀出血路,如今已经可以和行业翘楚分一杯羹。因为打算跟他合作,所以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晚,甚至当酒会结束的时候,我们仍然找到一处安静的酒吧继续聊天。我十分欣赏他,他没有让人仰慕的高学历,没有让人畏惧的背景,但是他有才华、有胆识。你知道,要在已然自成一格的行业里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位置,背后要付出的努力会有多少。
我们在之后合作了一个项目,很顺利地得到了一个双赢的结果。竞标成功的那天晚上,我准许下属不用加班,然后也给自己稍稍放了一个假,之后鬼使神差地去会他。
烛光下,他握起我的手:“我知道,在山东,尚有一块未被污染的沙滩。”
我休假和他同去。蓝天白云,温柔海浪,我们在船上晒太阳。他戴着渔夫帽,甩几只鱼线深入海里,我在一旁听大学时候喜欢的摇滚乐。他走过来,从身后搂住我。阳光就这么悄悄地铺在我们的身上,那一刻,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回到北京后,我俩很快投入状态。这一点让我对他更加倾心: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对于自己,最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这和之前在香港的那个“前任”,是有着极大的反差的。你知道吗?我们有一阵子居然是一个月都没机会见一次面,爱情,对我们来说,真的是无力购买的奢侈品。我们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五个小时,就这样,哪里挤得出时间来儿女情长?
“那你是否在乎他?”我想如若真的在乎,怎能忍受长时间不见面的相思呢?即使是铁打的人,心也是肉长的,没有人生下来是被斩了情根的。
在乎,我非常在乎。我们虽然没有机会碰头,但是三三两两的电话还是没有断过。他不会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给我说一些没有实质意义的甜言蜜语,他知道,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只是鼓励我,让我面对坎坷,不要灰心丧气。他会给我发短信:“璟儿,你看外面的天空。在这么漂亮的月亮下面,我们其实隔的并不远。”我心软:“我想见你。”他回:“你收到的企划案是否研究透彻?香港总公司那边交予的任务,是否认真测评?”我看后,心里一暖,立刻振作,不敢怠慢。
“他的确是很适合你。既然两个人的情趣爱好,以及价值观人生观都如此接近,那为什么后来又会分手?”
王璟微微笑下,喝了一口水:“他是有家室的人。”
“原来你一直知道?”
我刚开始并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也不会和他恋爱。
那段时间,我妈妈北上来看望我,我自然得放下手中事务,好好陪陪她。一日,我拉母亲去国贸买衣服,女儿出息了,首当其冲是要尽孝。
远远地看见他在爱马仕店里呆头呆脑坐着,刚刚准备打招呼,就看见他的身边过来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转了一圈又一圈,展示身上的衣服。他点点头,掏出卡给店员,她上前亲了他的脸颊一下。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虽然以前从来没有和他聊到过这个,因为感觉他应该是单身。我远远看着这个女人,她手指闪烁麻将牌似的钻石戒指,腕上挂一串黄金手链,人老妆浓——她的出身应该并不太好。
我拉着母亲从另外一条路绕开,心里并不想让他难堪。但造化弄人,一个转角,差点没有撞个满怀。他一脸错愕,我则竭尽全力维护形象:“你好,真巧。”他女人在一旁从头到脚地打量我。我微笑:“这位是夫人吧?”他双手统共领着数十个包装袋,嘴角抽动。我道了再见,就和母亲去了停车场。天昏地暗。
母亲赶紧问我怎么了,我说可能头天没睡好,有点头晕,不碍事。母亲说:“你要好好休息,我不在你身边,没人照顾你。”见我点头,又接着说:“刚才那位是你朋友?”我愣了一下,才答:“对,是朋友。”母亲说:“你看,别人都是出双入对的,你何时才能找到另一半?你能找到像他那样对老婆好的人,是我,也是你爸的愿望。”
夜深了,我在等他电话,他欠我一个解释。我再不堪,或者再大度,也需要一个解释。
电话来了:“璟儿,对不起。”我要做一回怨妇:“我不曾听你说过,家里还有一位妻子。”他叹口气:“年轻时,还没有冲出县城,就已经结了婚。她父母对我有恩,我要娶她为妻。”我只是沉默,因为我深知自己问不出来像什么“那你选她还是选我”这样的废话。他语气像是老了足足十岁:“对不起,可我爱你。”我闭上眼睛。他不会和她离婚的。抛弃糟糠之妻?——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并未听见我的回答,有些慌张:“我不想和你分手。我同她只剩下责任,这是我欠她的。但我俩理想、抱负、追求、爱好……均不在一处。”我摇摇头,再说下去只会让我们任何一方都更加难堪:“我也爱你。但我做不到。希望你对她好。”他愣了半晌:“好的。”
就这样,我的第二段感情被一刀斩断。
他是好人,但他的条件,触犯了我的原则。
“世界比你我想象中要大得多……”
“但我已经觉得,可能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达到自己的标准了。”
“过早放弃,对自己实在是太残忍。”
面前的这个女人,也许一直在和心中理想化的男人谈着恋爱,只是这个人在不同的人体里幻想着不同的遭遇,始终到最后,有种如梦初醒的无奈。
我也这样想,所以,之后也没有偃旗息鼓。我仍然保持着去参加聚会的习惯。不瞒你说,追求者并不少。我做过尝试,和其中的优秀者交往。比如其中有一位,家底殷实,自祖辈开始,就在京城赫赫有名。我休假同他去欧洲,在巴黎看电影,在瑞士滑雪,去冰岛看极光,在伦敦撑伞散步……
他很懂得享受生活,手下中外有名古董名画无数。最喜欢手下一顶银丝鸟笼,据说是英女皇过去收过的贡品,战乱流转,年代变换,最后到了他的手里。他最爱养一只黄莺在里面。我问他:“你不怕脏了这东西。”他笑着说:“得有活物,才能有灵气。”
这还不算,单单是吃英式下午茶的银架就有数十盏,上面无不有细致雕琢的镂空图案,一共有三层:最下面是熏鲑鱼三明治,中层摆好奶油圆形松饼,上层是水果塔。再配上午后红茶,一个冬天就有了一个温暖的下午。
但,不适合,终究还是不适合。我仍然主动提出了分手。
“这又是因为什么?”我不解,为什么对待感情的标准,合适与否,她总是能像判断一只股票的价值一样充满先机?
他从小自蜜罐中长大,父母亲友呵护倍至,大概还未从娘胎中呱呱坠地,自身命运就已经被安排妥当。我羡慕他,但并不认可他。富家子弟,并不懂得何谓辛苦、何谓折磨。想起我在美国的时候,不想给家里面造成太大的负担,自己就在课余出去打工。因为仅仅是个留学生,没有绿卡,有些活是做不了的,只有找一些黑工来做。在快餐店里,老板为了省钱,冰天雪地的季节也不提供热水。我只能自己跑去买来一双橡胶手套,每天搓盘子搓到手指无法弯曲。晚上回到住处,在床上一边揉手,一边小声哭泣,害怕吵到室友……
他没有吃过这样的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什么好担忧焦心的。有一日我和他出去,车堵在半路,前面好长一段长龙。后来才知道,前面有一个拉三轮车的老妇正躺在地上打滚,死死拽住车,痛哭流涕,不让别人抢了去。他在旁边没好气:“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就是没有执照的黑车,被抓住就交给别人算了。”我冷笑:“老妇人姓许,家住几里开外的郊区,家中有病榻上的老丈夫一个,先天肢体残缺的儿子一个,好不容易娶进门的儿媳妇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孙子一个。全等她做了一日苦力下来,到菜市场捡些菜叶,再狠心割下一小块后臀猪肉下来,回去好开伙度日。”他哈哈大笑:“这又是你杜撰的。你又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别人家里的事。”我没有回答他:的确是我的杜撰,但在同样的蓝天白云暖阳之下,这样的人并不少。
第二天,我就同他分手了。他差人送来句型玫瑰花束,紧接着打电话追问:“我哪里不好?”我退了花:“你有更适合自己的女人。”
他并没有错,只是不适合而已。
“那你打算一直单身下去?”
“这有什么不好么?”王璟反问。
是的,好与不好,全在他人的一张嘴上,真正的答案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知道。
她吁出一口气
其实想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临终前对我说那些话,无非是担心我一个人生活,太艰难、太困苦,希望我拥有一个男人的坚实臂膀可以依靠。毕竟,在大众的眼里,女人嫁的好,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可以少流许多血、泪。但我现在,经济独立,性格坚强,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爱情这样的东西,你要想享受它,就必须付出太多的代价。更恼人的是,即便你心甘情愿倾家荡产,未来的结果也不全尽如人愿。
“单身,”王璟继续说,“也是一种可以让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我能肯定自己不会是那个心甘情愿做家庭主妇的女人,也不会是为爱痴狂寻死觅活的女人,更不会是离开男人就无法存活下去的女人。一切随缘吧,不能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