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是个多事之秋。这一年的莲城发生了好多事情。
******发动了“四·一二”政变,汪精卫也在1927年7月15日宣布反共。国共合作彻底失败,一夜之间,小小的莲城也笼罩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
莲城县长肖方举调到省城做官,新阳县长王京甫调到莲城当县长,他刚一上任,就从大牢里放出来周四新,并任命他为保安团团长。
共产党人和农会会员成了保安团清剿的对象。
王京甫与周四新联手,在莲城实行“梅花桩”式的反复清乡,一口气杀了两百多人。
这两百多人,有多少被冤杀的,谁也不晓得。据说连贺修民、王金山在内的十多个共产党骨干,一个也没漏网,贺修民是被乱刀砍死的,王金山是被乱枪打死的,其他被杀头的则是农会会员。
在东荆河堤上放牛的老汉们,目睹过几场恐怖的杀人惨景。几十个人,都用铁丝穿手连在一起,排成队,枪打过去或者刀砍过去,人就像被收割的庄稼成排地倒下。趁着死人还有体温,行刑的人,用刀剖腹挖心掏肝,送到莲城的酒楼去做爆炒人心或者爆炒人肝。死尸则被抛到东荆河里,大片的血水在河里泛起,很快,湍急的流水就洗刷了一切。
接着,莲城,又发生了几件小事。
第一件事小得不能再小,但对金水不是小事,那就是金水的老婆田桂花跟人私奔了。
春天的那个夜晚,猫子们在房顶叫春,婴孩啼哭似的嚎叫此起彼伏哀婉凄怨,猫们在屋顶上追逐,不断有瓦片从屋顶摔到地上,发出噼啪脆响。
金水彻夜不眠,田桂花下落不明已整整三天了。
他昏昏沉沉地睡到中午出门时,街上到处流传着她跟那个浙江的小皮匠私奔的艳闻。他尤为愤怒的是,他们知道得竟比他早。
金水完全记不起小皮匠长得什么样子,只记得那个家伙的手,比一般女人的手都白皙。
现在这个小家伙拐走了他老婆,他们肯定像屋顶上发情的猫搞在一起,叫唤开了。
他不清楚,田桂花是什么时候和这个小皮匠好上的,是自己在床上彻底不行的那一天吗?
她走了,连柜子里的几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拿,他们仅有的一点积蓄,她也没有拿。
金水在街上遇到几个熟人,都极力怂恿金水把田桂花找回来。
“找回来,一顿打,看她还敢不敢跑!”
“抓住小皮匠,把他碎尸喂鱼!”
不知为什么,只过了一天,金水的气就消了,他摇摇头:“算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
莲城人在背后都说金水窝囊,被戴了绿帽子也无所谓。
现在,金水又将精力放在挖宝上来了。
这个季节,莲花池的水很小。金水把家中能当的东西都当了,雇了五个劳力。五个劳力都是穷苦人,冬天和春天,靠挖藕为生。
金水开出的工钱,居然比挖藕的工钱高一些,所以,他们都乐意为金水做事。
金水现在锁定的地点,依然是珠子台附近。
天刚刚亮。劳力们就开始在金水的指挥下挖泥了。原先是金水自己挖,现在是请人挖,人们都说这下金水是真的疯了,猜测是他老婆跟人跑了,受了刺激。
劳力们才不管这些,只要金水给钱,就听他的。
几天以后,他们几乎在珠子台附近挖出了一个小池。挖着,挖着,就有一只大龟冒出来。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龟,而且不能叫做“乌龟”。因为这只大龟,全身像涂了金粉一样,黄亮亮得晃人眼睛!
金龟个头不小,足足有洗脸盆那么大。它的全身散发出一股逼人的骚气,刺激着几个人同时打了一个喷嚏,这些喷嚏打得惊天动地,惊走了池边一群在树上歇了好久的黑斑鸠,但是金龟蹲在一块刻字的青石板上,一动不动。它的小圆眼射出愤怒的光芒,寒气逼人,如鹰隼般犀利,又如针尖麦芒刺得众人打了一个冷噤。
“怕是成精了!”一个劳力说。
“这莫不是传说的‘金龟婿’?”一个劳力说。
“你们晓得个鬼!”金水不屑。
他用钱打发走了那些劳力,余下的工作他得自己完成了。
夜幕降临,金水提着一盏夜壶灯,一跛一跛地去了珠子台,他来到白天挖泥巴的小坑,抡起镢头忙活起来。
夜里起来小便的人,老远看见珠子台附近鬼火一样飘着一星灯火,他们不晓得,那是金水点的夜壶灯,麻丝做成的粗捻子叭叭叭烧得正旺。
金水是什么时候回去的,没人晓得。只晓得这天早晨,莲城的集市里就开始传言他挖到金龟的消息了。
传来传去,消息变了样,说是金水挖到一只黄金做的龟,重十多斤!传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茶馆里的人谈得热火朝天。
“****的金水跑了老婆,却因祸得福,挖到了一只黄金龟!”
“他老婆晓得了,怕是肠子要悔青!跟那个小皮匠跑了,真是瞎了眼!”
“有了这只黄金龟,够他几辈子吃喝了!”
……
纸花店的谢九生第一个来找金水。
谢九生走进院子,金水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逗弄着木盆里的金黄色大龟。
谢九生笑起来:“都说你挖了一只黄金龟!原来是个大活物啊!我还真以为是黄金做的呢!”
金水瞄了一眼谢九生,不满地说:“哪个****的说我挖到了黄金?不就是一只龟吗?”
谢九生讪笑着从地上拾了一根小树枝,也去拨弄那只大龟,它一口咬住小树枝,他用力抽树枝,竟没有抽出来,他神色大异:“这个****的还真有劲!”
然后,他盯着金水说:“金水,想不想卖?我出个好价钱!”
金水说:“不卖。”
谢九生笑道:“都说你老婆跟人跑了,你做了缩头乌龟,你还真打算把这只龟收在家里,天天看啊!”
在他的磨缠与激将下,金水终于松了口。
谢九生用十块大洋买回了大金龟,女人埋怨他乱花钱,谢九生不耐烦地喝斥道:“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个屁?”
一时间,来谢九生家里参观黄金龟的人络绎不绝,有人说这是千年神物,全身金黄,暗示发财吉兆;有人说,这龟怕有千年了,最好是放生,说不定,能图个好报。
元庙观的清虚道长也来看这只龟。他说这只龟身上的阴气很重,要出二十块大洋买这只龟。
谢九生问清虚道长买这只龟是不是熬汤喝,他笑了笑,说是让它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谢九生当然不卖。
清虚道长走的时候,甩甩道袍说:“这只龟,你可千万别吃!千年老龟,恐怕也不好吃了!”
刚开始,谢九生也是不打算吃这只大龟的。但杏林堂药店的邵大海来了一趟后,一切就变了。
邵大海端详着这只大龟,不住地赞叹:“好东西,好东西!”
同来看龟的另一个人说:“就是身上太骚了!”
谢九生其实先也嫌这龟骚气大,他从井里打了七八桶水,给龟洗了好几次澡,还用洗鞋子的硬毛刷仔细刷了几遍,但它身上的那股骚味,没有半点减轻。更可笑的是,自从谢九生摸了这只龟之后,他的手也开始萦绕一种刺鼻的骚气了,他洗完了两块肥皂,骚气就是阴魂不散。他晚上和女人亲热时,刚把手伸到女人的胸前,女人就捂着鼻子尖叫起来:“骚,真骚!”
现在,谢九生又将手移到邵大海的鼻子跟前,邵大海皱了皱眉,点头说:“真是骚!不过,你晓得吗?这龟骚气越大,越补人,尤其是补肾阴,补精血,你要吃了这只龟,我保证你在床上可以精神三年!”
“真的吗?”谢九生张望四周,凑到邵大海耳边说,“不瞒老兄,我这几年,在那方面,确实有点力不从心!”然后,他又大声说:“这不,几年前,就落下个耳鸣的病根,我的一只耳朵里面,好像蹲了一只知了,整天不停地叫,叫得我心烦,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医生说是肾虚,莫非这只大龟可以治我的病?”
邵大海一拍谢九生的肩膀:“九生,你算说对了,这龟啊,对眩晕耳鸣最有效!我还告诉你一个小偏方,把这龟尿滴到耳朵里,过段时间耳鸣就没有了,我开了这么多年药店,不会错的!”
三天后,谢九生杀了这只大黄金龟,熬了一大锅汤。
他烧掉了两大捆干柴,才慢慢煮熟这只大龟,奇怪的是,随着龟肉慢慢炖烂,那种逼人的骚气也慢慢消失了,袅袅地从锅中飘出的是一股奇怪的香气。他使劲地吸着鼻子,吞了几下口水。
他倒了一杯酒,用大海碗盛了一碗龟肉。半杯酒喝完,一碗龟肉便下了肚。他又盛了一碗,一边惬意地打着饱嗝,一边吃着就想大笑。他刚笑了两下,就觉得不对劲了,一块坚硬的龟骨卡住了他的气管,他脸红脖子粗地挣扎着,想叫人来救自己,但是一个字也叫不出,片刻,他就捏着自己的喉咙,倒在地上,死了!
有人说那龟成了精,谢九生不该吃的,吃了果然就遭了报应。
办丧事那天,谢九生的女人哭得很伤心。
有人怂恿女人去找金水算账,说金水千不该将那龟卖给谢九生,是金水害死了谢九生。女人听了这话,真的去找金水了。
她到了金水门口,口口声声要金水还丈夫。
金水觉得这很荒诞,就像一个人卖了一把菜刀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用这菜刀杀了人,要找那个卖刀的人算账一样。
女人这次好像早就拿定了主意,不管金水讲什么道理,她就是不听,她胡搅蛮缠,撒起了泼,金水赔不出人,那就赔钱吧。
女人开价一百块大洋,金水哭笑不得地看着围观的街坊,说:“你们评评理,评评理!你这不是敲竹杠吗?”
然后,他拍了拍打着补丁的衣服,说:“你来搜,你搜出一块大洋,我就赔你一百块!”
女人只是哭。
金水这时候显出几分无赖相:“老子就是这一个光人,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要感兴趣,就带我走!”
看热闹的人都哄笑着挤眉弄眼:“刚好!这正是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祸!你的老婆跟人跑了,她的男人刚伸腿,你们两个不正好配一绝对吗!”
女人哭着大骂:“金水,你这个流氓!”
然后又指着说这闲话的人骂:“你们,都是些流氓!”
接着,她往地上一坐,双手拍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起亡夫来:“我的九生,我的夫啊,你死得好惨……”
围观的人笑得心照不宣,仿佛这中间藏着一个不能说破的秘密。
金水看这些人的笑,明白了,他想将女人从地上拉起来,但是又怕碰她的手,他说:“九生嫂,你是不是听人说我在珠子台挖到了财宝?”
女人怔住,止住了哭声,但马上又拍地大哭起来:“我的九生,我的夫啊,你死得好惨……”
金水笑得很无辜:“你们大伙给说说,她也信了谣言,不晓得哪个****的造谣,说我在珠子台挖到了宝贝,我****先人!我就是挖到了这只倒霉的大金龟,卖给谢九生,赚了十块大洋。他买金龟的时候,我嘱咐过他,要他不要吃,结果他不听我的,搞出了人命,你们说我冤不冤?”
这时候,总算有几个人开始为金水帮腔了。
“元庙观的清虚道长,也说这只金龟不能吃,他偏不听!”
“是啊,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而且是只黄金龟,积了万年的阴气,也是万年的福气,可惜,这福气太大,九生命薄,哪里消受得起啊!”
“要不,金水,你把那十块大洋拿出来,还给她就是了,就当是折财免灾!”
“是啊,那十块大洋还给她!”
金水摸了摸脑袋,有点心动:“这也不难,我还给她就是了,就是不晓得她依不依?”
女人一边哭一边摇头。
金水恼火了:“现在我心情好,答应给十块大洋,天一黑,不说十块大洋,就是半块也没有了!你慢慢哭吧,我睡觉去了!”
说罢,他进了房,关上了门。
快到天黑的时候,谢九生的女人嗓子哭哑了,坐在地上抽泣。围观的人也慢慢散了。金水打着呵欠打开门:“嫂子,我真是没有挖到么家财宝,别听那些人胡说,你回家吧!”
女人可怜巴巴地看着金水,他放了一个沉沉的小布袋在她手里,小声说:“这是二十块大洋,你走吧,算是我对九生大哥的一点歉意!”
金水从莲花池挖到财宝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消息的发源地是十字街的杏林堂药店。
莲城到处抓共产党,县警卫团早就没有精力搞治安巡逻了,再说,上次黄心安带着人马打柴云飞,中了埋伏,警卫团损兵折将,死了十多个人,黄心安受了处分,虽然还是团长,但心已灰了,警卫团的人,也好像有点怕柴云飞的这股土匪了。
土匪们于是趁乱打劫肆无忌惮,搞得莲城人心惶惶,天刚刚黑,商店就纷纷把门关严实了。
半夜时分,土匪们围住了杏林堂邵大海的屋子。
听到动静后,邵大海从房里摸出一把刀,慢慢移到门口。他以为对方会把门栓弄开,那时候,进来一个,他就一刀结果一个!
但是,人家根本不想偷偷进来,在外面使劲拍门:“邵老板,买药,快开门啊,快开门啊!”
邵大海见躲是躲不过了的,磨蹭着刚把门一打开,土匪们像一股风卷进来,为首的又是六月亮。
火把照亮了整个房间,邵大海的老婆惊恐地缩在被子里,一个土匪掀开被子,瑟瑟发抖的女人尖叫了一声,土匪喝道:“再叫,老子宰了你!”
六月亮眼尖,一眼瞥见了邵大海丢在桌上的刀,就将刀拿在手里,掂了掂,用刀尖对着他的脖子,说:“****的,你还想拿刀砍我们啊!胆子大得很啊!”
邵大海仰着头惊慌地说:“不敢,不敢,爷爷们饶命!”
六月亮喝道:“识相点,把好东西交出来!”
邵大海找出几块大洋,点头弯腰地双手捧上:“就这么多了,大爷!”
六月亮一手打落大洋:“****的,就拿这点东西糊弄老子?”
邵大海哭丧着脸说:“不骗大爷,我的店是小本经营,一家老小勉强糊口,哪有积蓄啊!”
六月亮举着火把,走到床前,火苗快要舔燃蚊帐了,邵大海的老婆又尖叫起来。
六月亮哈哈一笑:“想不想看一场大火从你这里烧起啊!”
邵大海给六月亮跪下:“求求你,大爷,别烧我房子!我告诉你们莲城一个真正发了大财的人!”
六月亮兴味盎然地盯着邵大海:“哦?你说说,莲城有谁发了大财?”
邵大海吐出三个字:“贺金水!”
土匪们一起笑起来,六月亮将火把移到邵大海面前,一束火苗烧焦了他的头发,空气中飘荡起糊臭味。他连忙去摸头发,土匪们又放肆地大笑起来。
六月亮突然收住笑:“贺金水?就是那个挖宝挖出堂火病堂火病:神经病。的家伙?你个龟儿子哄爷们!”
邵大海说:“各位爷,要说我刚开始也不信。那天,他到我的店里来,说腊月里下塘挖藕受了寒,那东西也受了冻,要买壮阳药。我说真正有效的壮阳药很贵呢,他说只要能治好病,你尽管开。他拿出一块玉珮几只银锭,嘱咐我不要叫外人晓得,我就卖给他三条虎鞭两只鹿茸。”
六月亮又惊又喜:“还真有这事?你****的怎么先拿几块破大洋糊弄爷们,不把玉珮银锭拿出来孝敬呢!”
邵大海连忙说:“我去拿,这就去拿!”
他从床下拖出一个土黄色的小瓷坛子,摸出一块绿色的玉珮、几只船形银锭。
六月亮抱起坛子往青砖上一砸,里面又滚出几块银锭,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小子,别耍花招,这些都是好东西!算是送给爷们的见面礼!”
然后,他将东西递给旁边的土匪:“拿回去,柴老大一定喜欢!”
柴云飞虽是打猎出身,但对古玩有一种偏好,这缘于他有一个当过盗墓贼的外公。小时候,外公很喜欢他,常给他讲盗墓的故事,他听得毛骨悚然又觉得很过瘾,外公还时不时送他一些从墓里挖出的小玩意,有人说,那些小玩意鬼气太重,小孩不能随便玩,但柴云飞拿在手里玩,也没出什么事。慢慢地,他对这些重见天日的宝贝有了兴趣,收集了不少。
土匪们也晓得他好这一口,在外面如果抢了金银玉器或者别的古玩宝贝,都会马上交给他。
柴云飞对邵大海的话很感兴趣。
他端详着那块淡绿色的玉珮,摩挲着那几只灰色的银锭,对六月亮说:“看来这个金水,还真是找到了一座古墓,挖到真家伙了!这样,让朱军师先去看看风水,然后,你和朱军师去会一会他!”
月明星稀的夜晚,军师朱文锡在金水的院子外观察了好长时间,他好像看见院子的上空时不时闪过一些光,这光有点像闪电,他认定这是地下的宝光折射到空中形成的。他还告诉六月亮,隔金水院子不远的一口大井溢水不止,漫了好几家屋子的地面。可能也与院子的藏宝有关。
这么一说,六月亮就更加心痒痒了。
进到金水的房间里来时,金水还在死睡。火把举到他的跟前,他也没有醒,他似乎在做一个美梦,脸上露出很渴望很急切的表情,嘴唇不时翕动着,白亮亮的口水从嘴角蜿蜒而下。
他的确在做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了亦莲。梦境里,那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湖,湖里的荷叶一望无边,荷花开了满满一湖,亦莲竟然站在一张大大的荷叶上。她的脸如荷花一样妩媚,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粉红,一双眸子如湖水一般清亮,一袭淡绿长裙随风轻舞,她像仙女一样在水上漂啊漂,他想抓住亦莲,但总是一抓一个空,他急得叫起来:“亦莲!亦莲!”
这样,他就醒了,只见眼前一片火光,连忙惊得坐起来。
面前的人有的拿刀有的拿枪,恶狠狠地带着嘲弄的表情看他,他一时觉得这也是在做梦。六月亮没听清金水在梦里叫什么,只晓得他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多半是一个女人,他就拍了拍金水的脸,说:“金水,刚才大呼小叫地在叫谁啊?你的老相好啊?”
金水使劲地睁了睁眼睛,不由打了个寒战,他根本不认识六月亮,坐着没动。
一个土匪他拉下床:“跪下!****的,见到我们的三爷,一点规矩也没有!”
金水踉踉跄跄地单腿跪在六月亮面前,六月亮瞅了瞅金水的空被窝,问:“你老婆呢?”
金水低着头答道:“跑了,跟人跑了!”
六月亮在房里转了一圈,说:“你这个老婆,真他妈没脑子,你现在发了财,她倒沉不住气,跟别人跑了!这女人,真******生得贱!”
金水嗫嚅道:“不怪她,是,是我不行,我也没发财。”
六月亮走到金水跟前,从地上揪起他:“你这****的,说一半真话,说一半假话,你说你不行,我晓得,就是你那玩艺不行了,哈哈,要不,你也不会拿着好东西找邵大海买壮阳药,是不是?”
几个土匪发出怪笑,像猫头鹰夜叫。
金水小声分辩道:“那几样东西,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没有发财,真的没有发财!”
六月亮扇了金水一耳光:“你还不老实!你跟我交实话,你在莲花池是不是挖到了一座古墓?把墓里的金银财宝都搬回了家?”
金水非常委屈:“我,我,就就挖到了一只黄金龟,卖给谢九生,他吃了就死了,他老婆找我胡搅蛮缠,我退了那十块大洋,才脱身!”
六月亮一挥手,土匪们乒乒乓乓翻箱倒柜折腾开了。六月亮指着金水说:“最好给老子老实点,朱军师在你房前屋后观察好半天了,他看出你家里藏着宝贝,那还假得了!”
朱军师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晃了晃手中的罗盘,又摸了摸下巴上的短胡子,说:“嗯,你不要再骗我们了,我早就用罗盘给你测了一个卦,所谓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宝物自有天相,再说,这财你也罩不住,如果你不拿出来,怕有血光之灾!”
金水一头雾水:“你,你在说天书?我不懂。”
过了一会,土匪们向六月亮报告,什么也没找到。
朱军师跟六月亮耳语了几句。六月亮对土匪们发令:“到院子里去挖挖看,我就不信找不到东西!”
土匪们找出铁锹、镢头,在院子里挖开了。院子不大,不到半炷香功夫,差不多被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挖出两个腌菜坛子,一无所得。
朱军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望天掐指,一会儿皱眉长嘘。突然,他一指院子里那口大水缸,叫道:“把水缸搬开!”
三四个人过去,费了老大劲,才移开水缸。
“挖,从放缸的位置一直往下挖!”朱军师说。
几个人轮番挖土,挖到快三尺深的时候,下面除了几块碎砖,仍然什么都没有。
朱军师又摆弄了一下罗盘,皱着眉说:“老三,这宝明明在这屋子周围,怎么就是挖不到呢?”
六月亮一把捏住金水的脖子,命令手下:“给他耕耕田!看来,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耕田”是莲城土匪逼供用刑的一种方式。土匪们按住金水,在他的两条腿上各绑了一只木杠,两个土匪各拉一条腿,金水几乎被竖立起来,只能用手撑在地上爬行,就像一头牛在耕田。土匪一扬木杠,金水的腿就钻心地疼,尤其是那只跛腿,快要被折断了,汗水很快湿透了单衣,他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
“****的,我要你硬撑!”六月亮骂道,对土匪们说,“给他放血!”
土匪放下金水,金水疼得瘫坐在地上。土匪们将他架上了一条高板凳,一个土匪拿出一把杀猪刀,在他的面前晃了一下:“说还是不说?老子早年杀过猪,想不想领教一下老子的刀功啊!”
他一挽袖子,在金水的手臂上割起肉来,金水哀号着拼力挣脱,身子被另三个土匪死死按着,动弹不得,鲜血顺着手臂流淌下来,不断滴在板凳上。
金水快要昏死过去了,朱军师又凑过来对六月亮说了几句。
六月亮向土匪们一挥手:“弟兄们,撤!今天就放过这****的,改天找他算账!”
这回柴云飞是亲自出马,和朱军师一起来找金水。
金水手臂上的伤还没痊愈,虽是到了夏天,仍然包裹着一层纱布。油灯之下,放着一个土黄色的小钵里,盛着黑色的糊状物,他正用一支竹签搅拌着,准备给自己敷药。
金水首先看到了朱军师,立刻变了脸色,他强作镇定,坐着没动。
朱军师走过来,用手轻拍金水的肩膀,怜惜地说:“啧啧,这伤,不是十天半月能好的,都怪六月亮!”
柴云飞问:“朱军师,那药带来没有?”
朱军师摸出一瓶黑色药粉,递给金水:“这是专治刀伤的金疮药,你试试!”
金水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放在桌上。
朱军师给金水介绍:“这是我们的老大柴云飞。”
金水看柴云飞身材偏瘦,脸也偏瘦,但看上去很精神,长脸上两只小眼里透出精光。他一时拿不准柴云飞想干什么,又低头去拌他的药。
柴云飞开了腔:“金水兄弟,手下不懂事,冒犯了你,我敬佩你是条汉子,专门过来看看你!”
金水懒懒地说:“受不起啊,柴爷。”
朱军师关切地问:“金水兄弟,吃过晚饭了吗?”
金水说:“我孤家寡人的,也没人做饭,用开水泡了一碗炒米。”
柴云飞说:“这哪能填饱肚子?跟我一样,没老婆的人,造孽啊!朱军师,快把卤菜拿出来!”
朱军师打开一个黑色布袋,从里面拿出不少卤菜还有两瓶野莲酒。
金水本不想拿筷子,但架不住朱军师的劝,坐在桌子边了。
柴云飞将酒举在金水面前:“兄弟,这第一杯酒是我给你赔礼的!”
不等金水答话,他一饮而尽。
金水仍然不动筷子,朱军师夹了一块卤狗肉放到他碗里。
金水慢吞吞地说:“你们就别再相信外面那些传言了,我真的是没有挖到财宝!”
柴云飞说:“金水兄弟,今天我们不谈这个,我呢,是真心想和你交朋友?来,来,喝,喝酒!”
金水苦笑道:“柴爷,我一穷二白,连老婆也跟人跑了,哪配得上跟您做朋友啊?”
柴云飞说:“说远了,说远了,我柴云飞交朋友从来不看他是穷还是富,只看他是不是条汉子!兄弟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到湖里混吧,保证你有酒有肉有女人!”
金水喝了一口酒,拍着他的那条跛腿说:“柴爷,您看我这腿!怎么能跟您混哪!”
柴云飞说:“你帮我守个窝,放个哨,总可以吧!”
金水叹口气:“柴爷的好意我领了!我现在一个人过,活一天算两个半天,就这样了!说实话,我不怕死,古话说得好,早死早托生!”
柴云飞说:“金水兄弟,你还年轻,怎能说这种话呢,不打算再续个女人?”
“女人?”金水的目光有些茫然,“女人,有与没有,其实一个样!”
柴云飞笑道:“胡扯!哪能一样啊?兄弟的话我懂,你说的是前年腊月,在莲花池挖宝时,出了点意外。不过,这种事,吃点药就好了!”
金水的脸上有了些许难堪,他岔开话题:“柴爷,问句不该问的话,听……听说,那个关亦莲在您手里?”
柴云飞盯着金水问:“怎么,兄弟你和她熟?有兴趣?”
几杯酒下肚,金水的脸红起来,几根青筋在额头饱绽,他的胆好像大了些,说话也随便了些:“那女人,天仙一样,我这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啊?”
柴云飞的筷子往桌上一拍:“金水,那我就把她送给你吃!”
金水一时没反应过来:“送给我吃?”
柴云飞打着酒嗝说:“呃!对,送给你吃,就是送给你做老婆!”
金水惊喜不已又不相信似的盯着他:“送给我做老婆?真的啊!”
柴云飞猛地出手,扫落了桌上的小酒盅:“拿大碗来,我与你用碗喝!”
两人干了两大碗酒。柴云飞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扶着金水的肩说:“我的军师在……在这里可以作证,我柴云飞说话算数,把关亦莲,送给你贺金水做老婆!”
现在金水有点搞糊涂了:“柴……柴爷,您对我这样好,是想,想……哎,我真没挖到宝贝!”
柴云飞眼睛一瞪:“不要跟老子……提这个,老子就是……就是喜欢你这个人!我愿意,哈哈,愿意!”
最后,他扶着朱军师互相出了门,出门的那一刻,回过头对金水说:“兄弟,你就……就等着娶美人吧!”
金水以为柴云飞一时心血来潮,说的是酒话。没想到,几天之后,亦莲真的回到了莲城。
亦莲回来的时候,是在傍晚,她刚好经过金水的家,走得有点急。她不想被熟人看到,但经过金水门口的时候,她还是被金水看到了,金水声音里满是惊讶和喜悦:“亦莲!你回来啦!”
由于走得急,她呼吸急促,红扑扑的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高耸的胸脯在花布衫子里剧烈起伏。金水定定地看她,发现她比以前更丰满滋润了。她的美有一种光华,金水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光华面前,慢慢缩小成了一个壳,他搓着手,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亦莲,前段时间我梦见你了!”
见她不做声,金水又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她淡淡一笑:“不用了,我自己回。”
金水又说:“亦莲,我明天去看你!”
她低了头,继续往前走。
她会回哪里?金水突然问自己,她肯定不会回王府了,他突然担心起她来,他一瘸一拐跟在她身后,他走走停停,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直到她进了哥哥关旭的家,他才离开。
父亲死了,亦莲回来之后才晓得。说不上有多么悲伤,也说不上有多么淡漠。久别重逢,哥哥关旭和嫂嫂对她很亲热,但现在,她实际是没有家了。
吃饭的时候,关旭见亦莲老是走神,面前摆了她最喜欢吃的蒸鱼,她也不怎么动筷子,便问她是不是有心事。她连忙吱唔着说没有。
哪能没有呢?
她很想向哥哥打听贺修民的消息,又觉得问不出口。
回莲城前,柴云飞就给了她两条路,让她选:一条路,是做他柴云飞的老婆,给他生儿育女,繁衍土匪后代;另一条路,嫁给跛子金水,摸清金水的藏宝地点,再报告给柴云飞。
亦莲梗着脖子说,你让我死吧!
柴云飞冷笑着说,你不要再想投湖自杀了,没这样的机会了!我会把你锁在黑屋里,让你一辈子见不得天日,让你生不如死!
亦莲说,你威胁我?好吧,那你让我走,嫁给金水就嫁给金水!
柴云飞慢悠悠地说,这可不是赌气。你要想好,回到莲城,千万别耍花样,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掌控着呢!反正,这个金水,不由得你不嫁,他家里藏的宝贝,你要给我摸清楚,给你半年时间,时间到了,你还没动静,哼,你们两个,都得死!
卑鄙!亦莲骂道。
柴云飞哈哈大笑,洋洋得意地转身离去。
现在亦莲一想起柴云飞的话,心里就堵得慌,她觉得自己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一双眼睛盯着,浑身就像扎了刺一样不自在。
卢皓月听说亦莲回来了,连忙来看她。
说起往事,卢皓月不胜感叹:“那次,怪我迟了一步,如果早一点追上富商的马车,就能救下你,你就不会……”
亦莲叹息着说:“唉,怎么能怪你呢?这也许是我命中的劫数,逃不掉的。”
卢皓月还告诉亦莲,贺修民与黄心安去打土匪,中了土匪六月亮的奸计,损失了十多号人。
亦莲紧张地问:“那,修民哥呢,他,他没事吧?”
沉默半晌,卢皓月才说话:“没事,那次他没事,只是受了点伤。”
见卢皓月神色有些异样,亦莲追问道:“伤得重吗?修民哥他现在好吗?”
卢皓月眼圈泛红,突然双手掩面,低头哭了起来。
亦莲连忙抓住她的手问:“修民哥,他,他怎么了?”
她啜泣着说:“他们说……说修民哥,死了!”
亦莲脑袋里嗡的响了一声,这个“死”字像一记闷棍,一下子把她打懵了。
半天后她才颤抖着嘴唇,失魂落魄地说:“不,不……不会吧,这……这是谁说的?”
“一个月前,有人亲眼见到,在东荆河边,周四新那个畜生,叫人开的枪,修民哥浑身是血,被丢进了东荆河……”卢皓月抬起头时,双眼仍积聚着泪水。
贺修民中弹倒地,满身是血,被抛进河中,河水打了一个漩,冲走了他的身体……亦莲眼前摇晃着这一连串的场景,心中的哀恸如山洪一般涌动着,一道乱石堆砌的堤坝拦住了去路,山洪只能在里面打转,这种想哭而哭不出来的感觉,难受极了。
她几乎要晕过去了。
缓了好久,她才镇定了自己,脸色苍白,像害了一场大病。
“皓月,别哭了,现在莲城这么乱,谁的话也不能信,这些传闻更不能信。”她疲累不堪地搂着卢皓月的肩,无力地轻拍着,安慰着对方,也是安慰自己。
卢皓月的目光里凝聚着仇恨:“但愿修民哥还活着,否则,我一定饶不了周四新!”
卢皓月走后,亦莲将自己关进房里,捂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哭开了,山洪一般的哀恸化成了飞流直下的泥石流,放肆地冲刷着她伤痕累累的心,将她的心冲到一个无底深渊里。
她觉得自己空荡荡只剩下一个躯壳了。
原先,柴云飞让她作出选择时,她选了回莲城,虽然,她在心底认为自己再也配不上贺修民,但心底还是很希望能在莲城遇到贺修民,哪怕只是远远地、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就好。
现在,卢皓月说贺修民死了,就像她心底刚刚长出了一株小草,还没沐浴到阳光,也没沐浴到雨露,有人就拿着一把锋利的铁铲过来,将小草连根挖掉了。
“你个****的还有脸找上门来,我杀你的心都有!”
亦莲听到门口传出哥哥的叱骂声。
“关大哥,您别发脾气啊,我和亦莲妹子说几句话就走。”
她听出来是林三。
哥哥又骂道:“呸,下流胚,住口!哪个要你叫她的名字,你把她的名字都叫脏了!滚!”
“关大哥,您别骂得这么难听,求求您,让我见她一面!”
双眼微肿的亦莲走了出来。关旭正捋起袖子,要揍林三。
亦莲制止了关旭:“哥,别跟他一般见识,你打他不是脏了手吗?”
她鄙视地看着林三:“林三,你有话就直说吧!”
林三嬉笑着说:“七奶奶……”
亦莲瞪眼喝道:“谁是你的七奶奶,我和王家早就没关系了!”
林三说:“我们家大少爷现在调到莲城当县长,一直记挂着您呢。说以前的事全是误会,他想让您再回我们家……”
亦莲听着就来气:“哼,误会?有那样精心设计的误会吗?不说县长,就是省长,我也不稀罕,他当他的官,我过我的日子!你带句话给他,王家用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去!”
亦莲转身就要进屋,林三屁颠屁颠跑过来:“王县长吩咐小的,一定要把您接回去住!”
亦莲怒目而视:“告诉他,以后别再来纠缠我,我要嫁人了!”
“嫁人?嫁谁?”林三糊涂了。
“贺金水!”亦莲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进了屋,只留下林三站在门外发呆。
“你刚才说要嫁给金水?”林三走后,关旭惊讶地问亦莲。
“是的,嫁给金水。”亦莲撩了撩头发,目光平静。
“不会搞错吧,妹妹,金水的腿有问题,前段时间,老婆还跟人跑了,你这是何苦!现在你照样能选个好人家,怎么要嫁给他啊?”关旭大惑不解。
“哥,别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拦我。”亦莲的语气有一种绝望的坚决。
白菜心联想起这段时间莲城都在疯传金水挖到了财宝,就关切地拉着亦莲的手问:“妹妹,你想好了,真的要嫁金水?”
亦莲点点头。
白菜心又问:“你呀,是不是听说这金水在莲花池里挖到了财宝?那怎么能当真?都是传言。”
“嫂子,他发不发财,与我无关,我的心早就死了,嫁给谁都一样!”亦莲的眸子里不见一丝波澜。
白菜心看着亦莲,摇了摇头,觉得亦莲自从回莲城之后,好像变了个人。
过了几天,金水就托了媒婆,带着礼物,上关家提亲来了。
关旭和白菜心觉得有些蹊跷,亦莲刚说嫁金水,金水就上门来了,难道两个人在哪里私下约好了?但这又似乎不可能,亦莲不可能看上金水。
媒婆带来的礼不薄,除了两百大洋的定金,还送来了两筐喜饼与各种饰物,这饰物包括一对玉手镯、一对金耳环、两只翡翠戒指、两只金护指、两枚长玉簪。两口子都在犯嘀咕:难道金水真的发财了?不过,两口子对媒婆仍然很冷淡,也不请她坐,也不倒茶。
亦莲出来之后,媒婆脸上笑出了一朵花,逮住亦莲一顿狠夸,她听着听着就有点不耐烦了,淡淡地对媒婆说:“让他定日子吧!”
媒婆试探着举起三根手指:“金水说,就在三天后。”
白菜心一听就反对:“抢人啊,这么急?这哪行!”
亦莲却说:“三天后就三天后吧!”
媒人喜滋滋地走了。
莲城的人都在议论,柴云飞玩腻了亦莲,把她撵回来了,金水捡了只“露鸭子”露鸭子:掉队的鸭子。。
金水暗暗地骂,这些没见识的家伙,晓得个屁!亦莲怎么可能是“露鸭子”?他心里想,柴云飞说话还真算数!不过,他金水也不是傻瓜,他也晓得柴云飞打的什么主意。放着天大的一个美人,柴云飞自己不要,会拱手送给他金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从来没有,掉美人的事更没有!金水心里冒出三个字:美人计!管他娘的什么计,先娶了美人把美人弄进洞房再说!
三天后,金水迎娶亦莲,他怕夜长梦多。
唢呐声声,鼓手斜挎着长鼓,卖力地敲打着,乐声震天,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金水穿一件红色绸褂,胸前戴一朵大红花,骑一匹枣红大马,走在娶亲的队伍中。由于以前没怎么骑过马,现在金水有些不习惯,特别是那只跛腿,不知放哪里才好。忽然想起与田桂花的新婚之夜,他觉得现在骑在马上,有点像是那次在床上和田桂花办事,那条跛腿始终放不好。
但金水用力将胸挺得很高,他昨天在剃头店里仔细刮了脸,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不晓得是出发前喝了点酒,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娶亲的排场,算不上太铺张,但绝对不寒酸,至少比起他第一次娶田桂花要气派多了,特别是接亦莲的那顶木雕大花轿,朱漆流金,金碧辉煌,是大户人家娶亲用的轿子。
金水要向莲城人证明,他金水至少作为男人还是有魅力的,跑了一个丑老婆,却娶了莲城最俊的女人,他要气死那些眼红的家伙。他听见路边有人恶毒地说,亦莲嫁给金水了,是残花败柳插在牛粪上倒蛮配,还有人说这是武大郎娶潘金莲——福祸难说。
金水觉得好笑,这些人真是嫉妒得要发疯了!不过,这也难怪,要是把他们家的黄脸婆拉出来和亦莲一比,黄脸婆恐怕马上要找地缝钻。再说亦莲是残花败柳吗?她嫁过举人老爷王师璧、被土匪柴云飞抢走过又怎样?她照样是一朵怒放的鲜花,永远开不败,令人魂酥骨软!
然而,不到最后一刻,金水始终还是有点不放心,只到看见亦莲被人扶着上了那顶朱漆大花轿,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四个男子抬着这顶大花轿,小孩子们追着花轿蹦跳着,一边歪着脑袋拍着手,一边齐齐唱道:
新姑娘,咚咚锵,到婆家,喝米汤,米汤喝足了,养的儿子胖嘟啪哒!新姑娘,咚咚锵,到婆家,喝米汤……
听着小孩们这样唱,金水这边的亲戚笑骂道:“这些伢,人小鬼大!”
原来,此“米汤”在大人们的眼中另有所指,并非小孩们以为的煮饭沥出的米汤。
大花轿颤颤悠悠,金水的心也颤颤悠悠,他骑马走在前面,不时回过头来瞅一眼大花轿,好像生怕这大花轿跟不上,走散了,路旁边有人起哄:“金水,好好看前面的路,不要总想着新姑娘,晚上你可以通宵看个够!”
金水家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房门上贴着“鸳鸯戏水”、“金鱼闹莲”的剪纸,堂屋正中悬挂着鲜红的喜字。仪式即将举行,堂屋里差点要被人挤暴了,一些青年人亢奋地叫喊着,在新娘与伴娘身边挨挨擦擦,算是预练热身,准备等一下闹洞房时大显身手。小孩们则在大人们的胯下钻来钻去,好找一个有利的地形来抢喜糖。
亦莲的伴娘是原先的侍女腊梅,自从亦莲离开王家之后,腊梅换了一户人家做侍女,今天她也打扮得很漂亮,不过,她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悦,好像也在为亦莲抱屈。她紧紧地护着亦莲,挡住了几只想摸亦莲的手。这时,一个声音在后边响起:“还是你们年轻人好,等一下可以到洞房里去快活,新姑娘身子又软又嫩,别忘了多捏几下啊!”腊梅回过头一看,说这话的是杏林堂老板邵大海,口水都恨不得流出来。
司仪站在前面,大声宣布结婚仪式开始,鞭炮炸响,乐手们鼓着腮帮子奏起了《龙凤呈祥》,大把大把的喜糖凌空而降,连大人们也弓下身子加入了小孩抢喜糖的行列。
忽然,鼓乐声戛然而止,继而,门口一阵骚乱,涌进来十多个持枪的团丁,他们推搡着人群:“贺金水!哪个是贺金水?”
听到叫声,贺金水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他茫然失措地望着这些人,一时呆住了。两个团丁走过来,一把抓住金水,一个笑道:“嘿嘿,贺金水,今天你是做不成新郎官了!”
金水挣扎着叫道:“你们凭么家抓我!”
人群也都跟着吼起来:“今天是么家日子?你们凭么家抓人,太缺德了!”
这时候,周四新从团丁后面慢慢踱出来,他昂着头说:“凭么家?就凭他里通****!谁再嚷嚷,我一起抓!”
人群一下子不出声了。
“带走!”周四新手一挥,几个团丁架起金水就走。
金水的母亲丁氏冲出来,拦在团丁前面,一个团丁拿起枪托往她背上撞去,她被重重一击,倒在地上。金水大叫:“妈!”
丁氏在地上哭着骂开了:“周老虎,你真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你害死了我家老二,又来害我家老大,你要我们贺家绝子绝孙啊!你损阴丧德不得好死!你这个畜生!”
贺裁缝左腿一弯,拉着的周四新的手,几乎跪下:“周爷,看在乡里乡亲的分上,请您高抬贵手,就饶了我这个儿子吧,我就这么个儿子了,求求您了!”
周四新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说实话,你这个老大嘛,还算老实,不像你家老二,从小不安分,处处和我作对,后来还加入了****,带头胡闹!”
贺裁缝苦笑着说:“我家老二是不像话,不是说他已经死在您周爷的手里了吗?哎!那是他自找的啊!我这个老大,老实得很,从小与老二搞不到一起,说他通共,是天大的冤枉啊!”
周四新脸上掠过一丝诡笑:“这个抓人嘛,说实话,也不是我周四新非要抓不可,我也是奉命行事,我们王县长……”
当他刚说出“王县长”几个字时,一个女声冷冷地从身后响起:“周四新,姓王的要抓的是我吧!”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说话者正是新娘子亦莲,她扯去了红色头巾,盛装下的她艳美绝伦,因为愤怒和激动,脸上灿若云霞,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光艳逼人。
现场死一般的沉寂,金水嘴巴半张,呆呆地看着即将成为自己老婆的新娘子。
周四新走到亦莲跟前,目光像剔肉的刀子上上下下把她剔了一个透:“诺,到土匪窝里走了一遭,还真是比以前更勾人了!土匪们是怎么滋养你的呀!”
亦莲鄙夷地看着他,不理他。
周四新捏着自己的下巴,点点头:“对了,你刚才说了,要抓就抓你!好啊,你谋杀王县长父亲那个案子,恐怕得再审审了!”
“呸,么家东西,不过就是王京甫养的一条狗!”亦莲骂道,“走就走,你以为我怕啊!”
金水突然挣脱扭住他的团丁,向亦莲跪下了:“亦莲,我求求你,千万别跟他们走,有事情,我扛着,你在家等我,等我啊!”
亦莲说:“贺金水,站起来,你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周四新从鼻子里哼出一句:“把贺金水带走!”
丁氏抱住周四新的腿不让走,周四新一脚踢中她的脑门,她发出一声惨叫,脑袋一歪,白眼一翻,不省人事了。
人们乱成一团,亦莲忙叫人救丁氏。
身着红色绸褂的金水一跛一跛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众人怔怔地发呆,没想到一场婚礼这么快就被搅黄了。后来,人们就纷纷议论开了,有的说金水的二弟贺修民是个惹事的家伙,死了还连累当哥的;有的说是王县长贼心不死,还在打亦莲的主意;有的说王县长也听信了那些传言,以为金水家里真的藏着财宝。
再说丁氏,金水被抓走以后,她被周四新踢中脑门,加上急火攻心,不到几天,竟撒手去了。
与此同时,王京甫的母亲刘氏被人绑架了。
那天下午,刘氏一出门,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她正想问一下旁边的女仆马车是谁的,马车上跳下三个彪形大汉,架起她就往车上拖,她刚喊出“救命”二字,口里就被塞了一块破布。
女仆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马车已绝尘而去。
谁敢绑架县长的母亲?真是吃了熊心豹胆了。
王京甫又气又恼,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生闷气。卫兵来报,有一封加急信件,需要他亲自过目。王京甫接过信,见上面的字还写得挺漂亮:京甫县长亲启。打开信,信纸上只有一句话:速放贺金水,否则,令堂性命难保!落款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王京甫腾地站起来:“狗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竟敢在老子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他对侍卫说:“快,叫周团长来一趟!”
周四新进来,拿起那封信看了一遍:“这事八成是柴云飞干的?”
王京甫一愣:“柴云飞?何以见得!”
周四新说:“我也是猜,不能肯定,这字像是出自他手下的朱军师之手,那秀才会写一手好字。”
王京甫一拍桌子:“狗娘养的柴云飞,我看他是茅坑里荡桨——翘屎(死)!你带保安团到阳湖荡平他!”
周四新有些为难:“县长,阳湖湖广苇子深,要想找到土匪的行踪,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好汉不吃眼前亏,令堂的安全要紧,我看还是先答应他,放了金水!”
王京甫陷入沉思:“你说,这个柴云飞,凭什么敢和我叫板?他把关亦莲送给跛子金水做老婆,为的是哪般?难道,金水真的挖到了什么财宝,柴云飞要用美人计套金水的财宝?”
周四新点头道:“有这个可能,县长也看到了,这几天,我派人给金水上了几次刑,但他就是不说,或许,这柴云飞也对他来过硬的,金水不吃这一套,柴云飞就来软的,使了这招美人计!”
王京甫来回踱了几步,问道:“金水的嘴现在还没撬开?”
周四新趋步向前:“没有!他已经昏死过几回了。妈的,这个王八蛋,不怕打,嘴紧得很,跟那些****一样了!”
王京甫脸上浮现诡笑,在周四新耳边说了几句,他频频点头:“听您的,按您的吩咐办,叫她守活寡!”
审讯室里,马铁成喝问着金水:“你个****的,到底把东西藏哪了?”
金水有气无力:“东西?”
马铁成打了他一耳光:“你给老子装洋装洋:装蒜。?快说,从珠子台挖到的东西!”
金水断断续续地说:“那……那是……别人瞎传的……”
“****的还不老实!”
打手们把金水吊在半空,鞭子如雨点落下,他被打晕过去,又被冷水浇醒。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举到了他的跟前。
“说,还是不说!”马铁成又问。
金水摇摇头,绝望地闭了眼,似乎开始想象,烙铁烙在他瘦骨嶙峋的前胸,皮肉嗞嗞作响,焦味与青烟一道散开……
“慢!”一声断喝,打手们住了手。
从门外走进来周四新。他狡黠地一笑,招过马铁成,说了几句。
金水只听到一句“让他做不成男人”,他以为他们要把自己变成太监,这时候,他想到了亦莲,两腿颤栗起来。
他差点要说:“好,我告诉你们!”
然而,他又听见亦莲在一旁一遍又一遍地说:“贺金水,你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贺金水,你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的两腿停止了颤栗,打手们用细铁丝猛勒他的下部,他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金水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能走路,他是被人抬回家的。他遍体鳞伤已奄奄一息。亦莲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她请来了一名中医,中医看了伤势,又把了脉,说无大碍,一两个月就可以恢复,不过……中医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顿了顿,说,他以后恐怕不能生娃了。
亦莲按照医生的吩咐,先用酒精为他身上的伤口消了毒,然后,又烧了一大锅热水,为他擦洗身子,为他涂药,他忍着痛,竭力不喊出声来。
过后,她开始煎药,中药的香味弥漫了金水的院子,又飘到路上,金水门口走过几个人,闻到了那些药味,一个啧啧称赞:“金水啊,这是哪辈子修的福,娶了个这么美貌又贤惠的女人!”另一个人酸酸地说:“恐怕还不能算作是金水的老婆吧,他们还没有正经拜过堂呢!”
这话被金水的父亲贺裁缝听到了。自从老伴丁氏死后,贺裁缝苍老了许多。他走进屋来的时候,见亦莲正将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端给金水。
他嘱咐道:“亦莲,把这药渣倒在门口,让千人踏,万人踩,把金水的病带些走,他也好得快些!”
亦莲一笑:“您也相信这样的迷信?”
贺裁缝感叹:“亦莲,你和金水一样,心都太善,要吃亏!”
他扫视着屋子的陈设,见金水的床后面隔了一道帘子,就走过去挑开帘子,看到了另一张床上放着女人的衣物,一看就晓得,这是亦莲在这里睡。
他又说:“我刚才听过路人闲言碎语,说你们不是真正的夫妻,因为没有拜过堂。所以,我就在想,还是要补个拜堂的仪式,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按老祖宗的规矩办了,看谁再敢说东道西?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也安稳些!”
亦莲又是一笑:“这不难,等他病好了,您说哪天补办仪式都行!”
贺裁缝喜笑颜开,接过亦莲手中的药渣,拿到门口的路上倒了。
在亦莲的精心照料下,金水的病日益好转起来,一个月后,他已能外出散步了。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金水说想跟亦莲谈谈。
两人隔桌相望,油灯如豆,光焰在桌上摇曳跳荡,橘红的灯光,洇出亦莲脸上胭脂般的妩媚,金水望着这个青葱般湿润鲜嫩的女人,言不由衷地叹了口气:“亦莲,委屈你了!你要嫌我是个废人,你就走吧!”
亦莲低下头,轻轻地说:“我要是嫌弃你,不早走了吗?”
金水说:“亦莲,你晓得吗?当初我寻宝,就是为了娶你!”
亦莲诧异地抬起头:“娶我?”
金水点点头:“说来,你不信,我很早就喜欢你!可我这条件,哪配得上你?我就想等我有了钱,一定娶你!”
亦莲柔声细语地说:“我是那种贪财的人吗?”
金水说:“你不贪财,但你爸贪,不然,就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了!”
亦莲有些伤心:“别提我爸了,老人家走了,走的时候,他说对不住我!”
金水突然很冲动地伸过手来,将亦莲的手盖住:“亦莲,你信不信我挖到了宝?”
亦莲摇摇头:“我不晓得,这对我来说,不重要。”
“不重要?”金水一愣,“你真的不想晓得?”
“不想,一点也不想,真的!”亦莲注视着金水,眼光清澈如水。
金水有点颓丧:“那,那你为么家要嫁给我?”
亦莲抽回手,一丝不快浮现在她脸上:“金水,能不能不谈这个?”
金水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脑袋,说:“亦莲我晓得你有苦衷,但我愿意!”
“你愿意?”亦莲淡淡地问。
金水突然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面看了看,然后掩上房门,折回身,来到亦莲身边,在她耳边说道:“将那个地方告诉你!”
亦莲也站起来,脸上平添了严肃的神情:“金水,我真不是骗你,我一点也不想晓得么家秘密!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亦莲朝后面那张床走去。
“你……”金水还想说什么,亦莲袅娜的腰肢一闪,就闪进了那道蓝色的布帘,就像一条鱼儿撩起一道漂亮的水花,消失在幽蓝的湖面,他张着嘴巴,半天没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