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驿站长(普希金中短篇小说选)
3067400000017

第17章 射击(1)

这是一部关于骑士决斗的故事,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豪情与心计,他们惩罚对手所用的手段,都会让人读后感到震撼。

我们射击去了。

——巴****斯基

我发誓要用决斗的权利去打死他。

(他还欠我一枪)

——《露宿之夜》

我们团在某个小镇上驻扎。人们都应该知道军官是怎样生活的。早晨,我们要去操练,练习骑马。我们一般会在团长那儿解决午餐。如果不去团长那里,我们就会去犹太人开的小饭馆里吃饭。晚上会用打牌,喝点潘趣酒潘趣酒是用沸糖、糖水、果子露三种成分做成的一种混合饮料。来消磨时间。这个小镇的人一点儿也不热情,也没有年轻的女孩。我们只能互相串门,在对方那儿除了军装什么都看不到,很无聊。

我们常混在一起的一伙人几乎都是军人,只有一个人除外。因为他年龄大,差不多三十五岁,我们把他当老头儿看待。他那丰富阅历,阴沉性格,急躁性子,尖酸刻薄的话语,使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思想受到冲击。他的生活好像被一种神秘的东西笼罩着。他有个外国人的名字,长得却像是俄国人。他曾经做过骠骑兵,他还因为这事骄傲。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好好的骠骑兵不做,反而来到这个贫穷小镇上。他在这里的生活可以说很清贫,又可以说很奢侈。他出门都是步行,身上穿的那件黑色长礼服很破旧,可是我们全军的人在他家却可以随便吃喝。他家的厨师是一个退伍兵,只做两三个菜,可他家的香槟酒就像是流淌的河水那么多。没人知道他家的条件怎样,收入是多少。这个问题没人问过,也没人敢问。他的藏书大部分是关于军事方面的,还有一些小说类的书。如果有人向他借书,他从不吝啬,即使不还,他也从不追讨。同样,他借别人的书也从不还。

他主要的运动是用手枪射击。他屋里的墙壁上布满了蜂窝似的枪眼,四周都被射成那样。他的小屋是土坯制成的,简陋破旧,唯一的奢侈品就是他收藏的大量手枪。他枪法好得令人瞠目结舌。假如他要在某人的军帽上放个梨进行射击,那么我们团里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把头给他当靶子。我们经常会谈到决斗的事,每当这时,西尔维奥——我就这样称呼他,他从不插话。我们问过他有没有决斗经历,他当时的反应很冷淡,就说了声“有”,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我们能觉察到他不喜欢这样的问题。我们猜测可能是他用他那惊人的枪法杀了一个决斗者,这个人的死使他产生愧疚。可我们却从未认为他是因为怯懦才那样的。一些人,就有那样的能力,使我们光看外貌就能知道他绝非懦夫。偶然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的想法有些动摇,那件事给我们的震动太大了。

那次,在西尔维奥家吃饭的军官大约有十个左右。我们像往常一样喝得都很多。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劝他跟我们打牌,让他做庄。因为他一直不怎么玩牌,所以推辞了好半天。最终他还是让人拿牌过来,在桌子上倒了五十个金币,就坐下开始发牌。我们围着他坐下后,牌局就开始了。西尔维奥在玩牌时一定会保持沉默,不争辩,不解释,这是他的习惯。要是对手把账记错了,他马上会把多算的记下来,少给的补上。我们清楚他的这种做事方式,也就随他去做了。可有一个刚调过来的军官也一起打牌,他不知道这事。

他在玩牌时没留意,把牌角折了一下。西尔维奥看见后,就像往常一样拿起粉笔更改数字。那个新来的军官看他弄错了,就跟他辩解起来。可西尔维奥不做声,只是沉默地发牌。军官看他这样,顿时火就蹭一下上来了。他拿起刷子就开始擦,把他觉得错的数字都擦掉。然而这时,西尔维奥又拿着粉笔重新写上。酒喝得有点多,打牌赌博,又被其他军官嘲笑,这些致使那个军官愤怒了。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侮辱,于是他愤怒地抄起桌上铜制蜡台就向西尔维奥砸了过去。幸好西尔维奥躲得快才没被砸到。对军官的这种行为我们感到十分羞愧。这时,西尔维奥已经被气得脸都白了,眼睛也冒着火星,他站起身说道:“先生,请你马上出去,你应该感谢自己的好运,感谢上帝,这事在我家发生。”

那个新来的军官准会被打死,我们都这么猜想。那时军官说:“我侮辱了别人,这份责任我愿意承担,西尔维奥,你要把我怎么样都行。”说完他就走了。我们又接着玩了几分钟,可看到主人心不在焉,也就都不玩了,都回自己的宿舍去,路上我们谈论的焦点是马上要出现的空缺问题,意思是说那个新军官被打死后出现的空缺问题。

次日,在练马场上练习时,我们都相互打听着,都想知道那个倒霉的中尉还是否健在,然而这时他却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向他问这个问题。他说,西尔维奥一直没给他任何消息。听了这话,我们都觉得很异常。于是我们决定去西尔维奥家看看。我们到他家时,他正在院子里练枪,把子弹都射向大门上贴着的一张纸牌上。他像往常一样接待我们,就像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似的。三天后,事情仍然没什么改变,那个中尉还活着。我们怀着好奇、疑惑的心理去问中尉:“西尔维奥难道不打算决斗?”“我们确实没决斗,他听了我那不痛不痒的解释之后,我们就和解了。”中尉回答道。

这件事使他在年轻人心里的形象大大受损。勇敢被年轻人看成人类的最高品德,如果一个人非常勇敢,那么他的缺点就可以被忽视。而最不受年轻人尊重的就是没勇气的人。时间冲淡了一切,西尔维奥的影响力渐渐地回升,最后变得跟以前一样有声望。

只有我不能像过去那样跟他相处。我是一个憧憬浪漫的人,在我的心里,过去的西尔维奥就像个谜团、像小说里的神秘主角,那么令我着迷。我知道他喜欢我,至少对我很不一样,我们总是会非常坦诚、愉悦地闲聊,他不会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用尖酸刻薄的语气跟我说话。但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觉得他的声誉受损,而他没有去洗刷自己的名誉。他的这种行为困扰着我,使我不能像从前那样与他相处,也不敢看向他。西尔维奥看到我的反应,肯定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是那么的聪明,阅历那么丰富,怎么可能猜不到呢。对于这种情况他好像很烦恼。曾经有一两次,他似乎是想向我解释些什么,可我躲着他,最后他也就不再这么做了。此后我和他没再单独见面。一般我都是跟军官们一起时才能碰到他,因此我们坦诚的交流也就随之停止。

对于在首都生活的冷漠居民而言,乡镇居民所熟知的情感,他们是无法体会的。像他们期待收邮件的日子一样。每个周二和周五,军官们都会挤满团部,查找自己的信或钱。拿到信的人几乎都是当场打开信就读,大家传递着消息,使得办公室的气氛异常活跃。西尔维奥的信件也寄到我们这里,因此收信****也会在。一次,他收到一封信,看了眼信封,就急迫地把信拆开。他快速地阅读着。他看信时,两眼放光。由于军官们光顾着看自己的信,以至于没觉察到西尔维奥的变化。“各位,我有重要的事马上要离开,今晚就会走,”西尔维奥对大家说,“想请你们来我家吃顿饭,最后一顿,希望大家不要拒绝。”接着他看向我说,“希望您也能过来。”说完他就匆忙地走了。我们约好在西尔维奥家见面,就纷纷离开了。

在约好的时间内,我到了西尔维奥家,发现我们全团的军官几乎都来了。西尔维奥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现在他屋里空荡荡的,四周的墙上满是弹孔。我们在桌旁坐了下来,主人很高兴,我们也被这份快乐所影响,都高兴起来。拔瓶塞的声音,杯子里泡沫破灭的声音,我们沉浸在这种气氛中。我们情绪激昂地高声祝他一路顺风,万事如意。很晚大家才从桌前起身,大家拿了帽子后,纷纷与西尔维奥告别。就在我也要转身离开时,他低声说让我等一会,要跟我谈点儿事,于是我留了下来。

其他军官们都走了,只有我和他坐在桌子两端,面对面。西尔维奥什么也不说,就在那里抽着烟斗,看起来心事重重。他刚才爆发的快乐现在全不见了。他的脸阴沉、苍白,双眼闪闪发光,浓浓的烟雾从他嘴里喷出,他这个样子简直就和魔鬼差不多。就这么过了几分钟,西尔维奥才开始说话。

“或许,”他对我说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在我离开之前,我觉得有些事还是跟您解释清楚。您也许知道我不太理会别人的意见或想法,可是我很喜欢您,假如我就这样给您留下坏印象走了,那会使我很痛苦。”

他停了下来,看烟抽完了,他又往烟斗里装烟。我眼睛看向地面,没说话。

“您肯定好奇,我为什么没跟那个耍酒疯的家伙决斗。”他继续说,“您应该知道我有挑选兵器的权利,这也就意味着我掌握了他的生命,而我自己却没什么危险。但我没有决斗,我原本可以把这说成是豁达大度,可我没这么做,我不想撒谎骗人。如果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能够惩罚那个中尉,我怎么会不做呢?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我看着西尔维奥,他的话令我惊讶。对于他的坦白我感到很困惑。西尔维奥接着又说:

“是因为一件事,我才不能死,我没有权利去死。在六年前,有一个人打了我一记耳光,这个人没死,他现在还活着。”

他的话使我的好奇心大增。“您没决斗吗?没跟他决斗?”我问,“是当时的情况使你们不能决斗吧?”

“不,我们决斗了,”西尔维奥说,“看,这就是我们决斗留下的纪念品。”

西尔维奥起身从帽匣里拿出一顶帽子。那是一顶红色的、带着金流苏、镶着金边的帽子。他戴上那顶帽子,帽子的额头上面大约一俄寸的位置有一个洞,那是一个弹孔。

“您知道我以前在一个骠骑兵团里就职,”西尔维奥继续说,“您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小到大好胜心都很强。我从军那会儿,很流行捣乱打架,军队里第一捣蛋王的称号非我莫属。那时我们成天喝酒,并以此为傲。被杰尼斯·达维多夫写诗赞美过的人,那个鼎鼎大名的布尔佐夫,他的酒量都没我好。在我们军团里决斗是很普通的事,而每场决斗我都会参与,有时是决斗者,有时是证人。同僚们对我无比崇拜,而每个调任的团长则视我为祸害精。

或许我内心深处有些不安吧,可我仍然享受了那份属于我的荣誉。然而好景不长,我们团里来了一个年轻人——我不喜欢提他的名字,姑且称为年轻人吧。他家富有而显耀。他是我见过最优秀、最幸运的人!您能想得出那是什么状况吗?年轻、帅气、聪明、非常开朗、无所畏惧的勇气,显赫的门庭,无尽的财富,这些都是他所拥有的。不用想都知道,他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冲击。他动摇了我独领风骚的地位。开始他对我很好奇,想和我交朋友。可我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的,他见我这样,就干脆不理我了。我十分痛恨他。他在军团中、女人圈里都很成功,这种情况使我绝望透顶。于是我开始跟他找事、吵架。我们用奚落的话语互相嘲讽。可我总觉得不如他,就连那些讥讽的话语都没有他说得出色。他的话既让人惊奇又尖锐,还很有趣。这也许是因为他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来,而我却是心怀恶意说的吧。后来有一次,一位波兰地主在家里举行宴会。在宴会上,他吸引了所有女士的目光,还包括那个曾和我有私情的女主人,我看了不舒服,就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低俗的笑话。他当时就愤怒地打了我一巴掌。之后我们跑了出去,都去拿剑。好多女士都被吓昏了,最后我们被拉开了。但那天晚上,我们就决定要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