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男女女载歌载舞。原始的歌声伴着尾音悠扬的哀调,令人欲泪。已凉天气未寒时的夜间,一路飘泊来的旅客,站在深山里奥,看这些男女们狂欢乱舞,听他们悲凉激越的鄙歌,能不为之下泪吗?
我不禁对中元节的舞蹈也喜爱起来了;对它的原始的领唱的调子也中意了;对这批男女们一切忘怀的样子也喜欢了;对他们悲凉激越的歌声也中意了;尤其喜欢在这种阴沉沉的森林中神秘的、颓废的气氛。于是作诗三首。
秋夜河灯净业庵,兰盆佳话古今谈。
谁知域外蓬壶岛,亦有风流似汉南。
桑间陌上月无痕,人影衣香舞断魂。
绝似江南风景地,黄昏细雨赛兰盆。
赠句投瑶事若何,悠悠清唱彻天河。
离人又动飘零感,泣下萧娘一曲歌。
这天以后第二天,我冒雨回东京。
(一九二一年八月三十日)
(原载一九二一年日本《雅声》第三至第五集,据一九六九年十月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附属东洋学文献中心版《郁达夫资料》)
病闲日记
(1926年12月1日——14日)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在广州
一日,阴晴,旧历十月廿七,星期三。
今朝是失业后的第一日。早晨起来,就觉得是一个失业者了,心里的郁闷,比平时更甚。天上有半天云障,半天蓝底。太阳也时出时无,凉气逼人。一早就有一位不相识的青年来,定要我去和他照相,不得已勉强和他去照了一个。顺便就走到创造社出版部广州分部去坐谈,木天和麦小姐,接着来了,杂谈了些闲天,和他们去别有村吃中饭。喝了三大杯酒,竟醉倒了,身体近来弱,是一件大可悲的事情。
回到分部,仿吾也自黄埔返省,谈了些整理上海出版部的事情,一直到夜间十时,总算把大体决定了。
今天曾至学校一次,问欠薪事,因委员等不在,没有结果。
接了荃君的来信,伤感之至,大约三数日后,要上船去上海,打算在上海住一月,即返北京去接家眷南来。
此番计自阳历十月二十日到广州以来,迄今已有四十余天了,这中间一事也不做,文章也一篇都写不成功,明天起,当更努力。
二日,阴,旧历十月廿八,星期四。
天气不好,人亦似受了这支配,不能振作有为,今天萎靡得不了。午前因为有同乡数人要来,所以在家里等他们,想看书,也看不进去,只写了一封给荃君的信。
十时左右,来了一位同乡的华君,和他出去走了一阵,便去访夷乘。在夷乘那里,却遇见了伍某,他请我去吃饭,一直到了午后的三时,才从西园酒家出来,这时候天忽大晴且热。
和仿吾在创造社出版部分了手,晚上在家中坐着无聊,因与来访者郭君汝炳,去看电影。是AlexandreDumas的TheThreeMusketeers,主角DArtangan系由DouglasFairbanks扮演,很有精彩,我看此影片,这是第二回了,第一回系在东京看的,已经成了四五年前的旧事。
郭君汝炳,是我的学生,他这一回知道了我的辞职,并且将离去广州,很是伤感,所以特来和我玩两天的,我送了他一部顾梁汾的《弹指词》。
晚上回来,寂寥透顶,心里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不快。
三日,晴,旧历十月廿九日,星期五。
午前九时,又有许多青年学生来访,郭君汝炳于十时前来,赠我《西泠词萃》四册和他自己的诗《晚霞》一册。
和他出去到照相馆照相。离情别绪,一时都集到了我的身上。因为照相者是一个上海人,他说上海话的时候,使我忆起了别离未久的上海,忆起了流落的时候每在那里死守着的上海,并且也想起了此番的又不得不仍旧和往日一样,失了业,落了魄,萧萧归去的上海。
照相后,去西关午膳,膳后坐了小艇,上荔枝湾去。天晴云薄,江水不波,西北望白云山,只见一座紫金堆,横躺在阳光里,是江南晚秋的烟景,在这里却将交入残冬了。一路上听风看水,摇出白鹅潭,横斜叉到了荔枝湾里,到荔香园上岸,看了些凋零的残景,衰败的亭台,颇动着张翰秋风之念。忽而在一条小路上,遇见了留学日本时候的一位旧同学,在学校里此番被辞退的温君。两三个都是不得意的闲人,从残枝掩覆着的小道,走出荔香园来,对了西方的斜日,各作了些伤怀之感。
在西关十八甫的街上,和郭君别了,走上茶楼去和温君喝了半天茶。午后四五点钟,仍到学校里去了一趟,又找不到负责的委员们,薪金又不能领出,懊丧之至。
晚上又有许多年青的学生及慕我者,设饯筵于市上,席间遇见了许多生人,一位是江苏的姓曾的女士,已经嫁了,她的男人也一道在吃饭,一位是石蘅青的老弟,态度豪迈,不愧为他哥哥的弟弟。白薇女士也在座,我一人喝酒独多,醉了。十点多钟,和石君洪君白薇女士及陈震君又上电影馆去看《三剑客》,到十二点散戏出来,酒还未醒。路上起了危险的幻想,因为时候太迟了,所以送白薇到门口的一段路上,紧张到了万分,是决定一出大悲喜剧的楔子。总算还好。送她到家,只在门口迟疑了一会,终于扬声别去。
这时候天又开始在下微雨,回学校终究是不成了,不得已就坐了洋车上陈塘的妓窟里去。午前一点多钟到了陈塘,穿来穿去走了许多狭斜的巷陌,下等的妓馆,都已闭门睡了。各处酒楼上,弦歌和打麻雀声争喧,真是好个销金的不夜之城。我隔雨望红楼,话既不通,钱又没有,只得在闹热的这一角腐颓空气里,闲跑瞎走,走了半个多钟头,觉得像这样的雨中飘泊,终究捱不到天明,所以就摸出了一条小巷,坐洋车奔上东堤的船上去。
夜已经深了,路上只有些未曾卖去的私娼和白天不能露面的同胞在走着。到了东堤岸上,向一家小艇借了宿,和两个年轻的疍妇,隔着一重门同睡。她们要我叫一个老举来伴宿,我这时候精神已经被耗蚀尽了,只是摇头不应。
在江上的第一次寄生,心里终究是怕的,一边念着周美成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感旧》)
一边只在对了横陈着的两疍妇发抖,一点一滴的数着钟声,吸了几支烟卷,打死了几个蚊子,在黑黝黝的洋灯底下,在朱红漆的画艇中间,在微雨的江上,在车声脚步声都已死寂了的岸头,我只好长吁短叹,叹我半生恋爱的不成,叹我年来事业的空虚,叹我父母生我的时辰的不佳,叹着,怨着,偷眼把疍妇的睡态看着,不知不觉,也于午前五点多钟的时候入睡了。
四日,星期六,旧历十月三十日,阴云密布,却没有下雨。
七点钟的时候醒来,爬出了乌冷的船篷,爬上了冷静的堤岸,同罪人似的逃回学校的宿舍,在那里又只有一日的“无聊”很正确的,很悠徐的,狞笑着在等我。啊啊,这无意义的残生,的确是压榨得我太重了。
回家来想睡又睡不着,闲坐无聊,却想起了仿吾等今日约我照相的事情。去昌兴街分部坐了许多时,人总不能到齐,吃了午饭,才去照相馆照相。这几日照相太多,自家也觉得可笑,若从此就死,岂不是又要多留几点形迹在人间,这真与我之素愿,相违太甚了。
午后四点多钟,和仿吾去学校。好容易领到了十一月份的薪水,赶往沙面银行,想汇一点钱至北京,时候已太迟了。
晚上又在陈塘饮酒,十点钟才回来,洗澡入睡,精神消失尽了。
五日,日矅,旧历十一月初一,晴。
早晨起来,觉得天气好得很,想上白云山去逛,无奈找不到同伴,只剩了一个人跑上同乡的徐某那里,等了一个多钟头,富阳人的羁留在广东者都来了,又和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午后和同乡者数人去大新天台听京戏。日暮归来,和仿吾等在玉醒春吃晚饭,夜早眠。
六日,星期一,十一月初二,晴。
早晨跑上邮局去汇了一百四十元大洋至北京。在清一色吃午饭,回家来想睡,又有人来访了,便和他们上明珠影画院去看电影,晚上在又一春吃晚饭。饭后和阿梁上观音山去散步,四散的人家,一层烟雾,又有几点灯光,点缀在中间,风景实在可爱。晚风凉得很,八点前后,就回来睡了。
七日,星期二,十一月初三,阴,多风。
午前在家闷坐,无聊之极,写了一首《风流事》,今晚上仿吾他们要为我祝三十岁的生辰,我想拿出来作一个提议:
小丑又登场,
大家起,为我举离觞,
想此夕清樽,千金难买,
他年回忆,未免神伤。
最好是,题诗各一首,写字两三行。
踏雪鸿踪,印成指爪,
落花水面,留住文章。
明朝三十一,
数从前事业,羞煞潘郎。
只几篇小说,两鬓青霜。
谅今后生涯,也长碌碌,
老奴故态,不改佯狂。
君等若来劝酒,醉死无妨。
(小丑登场事见旧作《十一月初三》小说中)
午后三时后,到会场去。男女的集拢来为我做三十生辰的,共有二十多人,总算是一时的盛会,酒又喝醉了。晚上在粤东酒楼宿,一晚睡不着,想身世的悲凉,一个人泣到了天明。
八日,星期三,旧历十一月初四,晴。
天气真好极了,但觉得奇冷,昨晚来北风大紧,有点冬意了。早晨,阿梁跑来看我,和他去小北门外,在宝汉茶寮吃饭。饭后并在附近的田野里游行,总算是快快活活的过了一天,真是近年来所罕有的很闲适地过去的一天。
午后三四点钟,去访薛姑娘。约她出来饮茶,不应,复转到创造社的分部坐了一会,在街上想买装书的行李,因价贵没有买成。
晚上和白薇女士等吃饭,九点前返校。早睡。
接到了天津玄背社的一封信。说我写给他们的信,已经登载在《玄背》上,来求我的应许的。
九日,星期四,十一月初五,晴。
早晨阿梁又来帮我去买装书的行李,在街上看了一阵,终于买就了三只竹箱。和阿梁及张曼华在一家小饭馆吃饭。饭后至中山大学被朋友们留住了,要我去打牌。自午后一点多钟打起,直打到翌日早晨止,输钱不少,在擎天酒楼。
十日,星期五,十一月初六,先细雨后晴。
昨晚一宵不睡,身体坏极了,早晨八点钟回家,睡也睡不着。阿梁和同乡华歧昌来替我收书,收好了三竹箱。和他们又去那家小饭馆吃了中饭,便回来睡觉,一直睡到午后四时。刚从梦里醒来,独清和灵均来访我,就和他们出去,上一家小酒馆饮酒去。八点前后从酒馆出来,上国民戏院,去看Thackeray的VanityFair电影。究竟是十八世纪前后的事迹,看了不能使我们十分感动。晚上十点钟睡觉,白薇送我照相一张,很灵敏可爱。
十一日,星期六十一月初七,晴,然而不清爽。
同乡的周君客死在旅馆里。早晨起来,就有两位同乡来告我此事,很想去吊奠一番,他们劝我不必去,因为周君的病是和我的病一样的缘故。
和他们出去访同乡叶君,不遇,就和他们去北门外宝汉茶寮吃饭。饭后又去买了一只竹箱,把书籍全部收起了。
仿吾于晚上来此地,和他及木天诸人在陆园饮茶,接了一封北京的信,心里很是不快活,我们都被周某一人卖了。
武昌张资平也有信来,说某在欺骗郭沫若和他,弄得创造社的根基不固,而他一人却很舒服的远扬了。唉,人心不古,中国的青年,良心真丧尽了。
十二日,星期日(初八日),夜来雨,今晨阴闷。
晨八时起床,候船不开,郭君汝炳以前礼拜所映的相片来赠。与阿梁去西关,购燕窝等物,打算寄回给母亲服用的。
在清一色午膳,膳后返家,遇白薇女士于创造社楼上。伊明日起身,将行返湖南,托我转交伊在杭州之妹的礼物两件。
晚上日本联合通信社记者川上政义君宴我于妙奇奇酒楼,散后又去游河,我先返,与白薇谈了半宵,很想和她清谈一晚,因为身体支持不住,终于在午前二点钟的时候别去。
返寓已将三点钟了。唉,异地的寒宵,流人的身世,我俩都是人类中的渣滓。
十三日,星期一(初九),阴闷。
奇热,早晨访川上于沙面,赠我书籍数册。和他去荔枝湾游。回来在太平馆吃烧鸽子。
他要和我照相,并云将送之日本,就和他在一家照相馆内照相。晚上仿吾伯奇钱行,在聚丰园闹了一晚。
白薇去了,想起来和她这几日的同游,也有点伤感。可怜她也已经白过了青春,此后正不晓得她将如何结局。
十四日,星期二(初十),雨,闷,热。
午前赴公票局问船,要明日才得上去。这一次因为自家想偷懒,所以又上了人家的当,以后当一意孤行,独行我素。
与同乡华君,在清一色吃饭,约他于明天早晨来为我搬行李,午后在创造社分部,为船票事闹了半天,终无结果。决定明日上船,不管它开不开,总须于明早上船去。
昨日接浩兄信,今日接曼兄信,他们俩都不能了解我,都望我做官发财,真真是使我难为好人。
晚上请独清及另外的两位少年吃夜饭,醉到八分。此番上上海后,当戒去烟酒,努力奋斗一番,事之成败,当看我今后立志之坚不坚。我不屑与俗人争,我尤不屑与今之所谓政治家争,百年之后,容有知我者,今后当努力创造耳。
自明日上船后,当不暇书日记,《病闲日记》之在广州作者,尽于今宵。行矣广州,不再来了。这一种龌龊腐败的地方,不再来了。我若有成功的一日,我当肃清广州,肃清中国。
十二月十四晚记
(选自《日记九种》,一九二八年上海北新书局二版;参校《达夫日记集》,一九三五年上海北新书局版)
《日记九种》1929年版村居日记
(1927年1月1日——31日)
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在上海郊外,艺术大学楼上客居。
自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三日起,到十二月十四日止,在广州闲居,日常琐事,尽记入《劳生日记》《病闲日记》二卷中。去年十二月十五,自广州上船,赶回上海,作整理创造社出版部及编辑月刊《洪水》之理事。开船在十七日,中途阻风,船行三日,始于汕头。第四天中午,到福建之马尾(为十二月廿一日)。翌日上船去马尾看船坞,参谒罗星塔畔之马水忠烈王庙,求签得第二十七签;文曰:“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山明水秀,海晏河清。”是日为冬至节,庙中管长,正在开筵祝贺,见了这签诗,很向我称道福利。翌日船仍无开行消息,就和同船者二人,上福州去。福州去马尾马江,尚有中国里六十里地。先去马江,换乘小火轮去南台,费时约三小时。南台去城门十里,为闽江出口处,帆樯密集,商务殷繁,比福州城内更繁华美丽。十二点左右,在酒楼食蠔,饮福建自制黄酒,痛快之至。一路北行,天气日日晴朗,激刺游兴。革命军初到福州,一切印象,亦活泼令人生爱。我们步行入城,先去督军署看了何应钦的威仪,然后上粤山去瞭望全城的烟火。北望望海楼,西看寺楼钟塔,大有河山依旧,人事全非之感。午后三时,在日斜的大道上,奔回南台,已不及赶小火轮了,只好雇小艇一艘,逆风前进,日暮途穷,小艇频于危急者四五次,终于夜间八点钟到船上,饮酒压惊。第二天船启行,又因风大煤尽,在海上行了二个整天,直至自福州开行后的第四日,始到上海,已经是一年将尽的十二月二十七了。
到上海后,又因为检查同船来的自福建运回之缴械军队,在码头远处,直立了五小时。风大天寒,又没有饮食品疗饥。真把我苦死了。那一天午后到创造社出版部,在出版部里住了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