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廿八,去各处访朋友,在周静豪家里打了一夜麻雀牌。廿九日午后,始迁到这市外的上海艺术大学里来。三十日去各旧书铺买了些书,昨天晚上又和田寿昌蒋光赤去俄国领事馆看“伊尔玛童感”的跳舞,到一点多钟才回来宿。
这艺术大学的宿舍,在江湾路虹口公园的后边,四面都是乡农的田舍。往西望去,看得见一排枯树,几簇荒坟,和数间红屋顶的洋房。太阳日日来临,窗外的草地也一天一天的带起生意来了,冬至一阳生也。
昨晚在俄国领事馆看“伊尔玛童感”的新式跳舞,总算是实际上和赤俄艺术相接触的头一次。伊尔玛所领的一队舞女,都是俄国墨斯哥国立跳舞学校的女学生,舞蹈的形式,都带革命的意义,处处是“力”的表现。以后若能常和这一种艺人接近,我相信自家的作风,也会变过。
今天是一九二七年的元日,我很想于今日起,努力于新的创造,再来作一次《创世纪》里的耶和华的工作。
中午上出版部去,谈整理部务事,明日当可具体的决定。几日来因为放纵太过,头脑老是昏迷,以后当保养一点身体。
革命军入浙,孙传芳的残部和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在富阳对峙。老母在富阳,信息不通,真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风和日暖,午后从创造社回来独坐在家里,很觉得无聊,就出去找到了华林,和他同去江南大旅社看了一位朋友。顺便就去宁波饭馆吃晚饭,更在大马路买了许多物件,两人一同走回家来。烧煮龙井茶饮后,更烤了一块桂花年糕分食。谈到八点钟,华林去了,我读WilliamHDavies的TheAutobiographyofaSupertramp及其他的杂书。心总是定不下来,啊啊,这不安定的生活!
十点左右,提琴家的谭君来闲谈,一直谈到十二点钟才就寝。
一月二日,晴,日曜,旧历十一月廿九日。
早晨八点钟就醒了,想来想去,倍觉得自己的生涯,太无价值。
此地因为没有水,所以一起来就不能洗脸。含了烟卷上露台去看朝日,觉得这江南的冬景,实在可爱。东面一条大道,直通到吴淞炮台,屋旁的两条淞沪路轨,返映着潮红的初日,在那里祝贺我的新年,祝贺我的新生活。四周望去,尽是淡色的枯树林,和红白的住宅屋顶。小鸟的鸣声,因为量不宏多,很静寂,很萧瑟。
有早行的汽车,就在南面的江湾路上跑过,这些都是附近的乡村别墅里的阔人的夜来淫乐的归车,我在此刻,并不起嫉妒他们、咒诅他们的心思。
前几日上海的小报上,载了许多关于我的消息行动,无非是笑我无力攫取高官,有心甘居下贱的趣语,啊啊,我真老大了吗?我真没有振作的希望了吗?伤心哉,这不生不死的生涯!
十时左右上出版部去,略查了一回账,又把社内的一个小刊物的问题解决了。
午后去四马路剃发,见了徐志摩夫妇,谈浙杭战事,都觉伤心。
在马路上走了一回。理发后就去洗澡。温泉浴室真系资本家压榨穷人血肉的地方,共产政府成立的时候,就应该没收为国有。
晚上在老东明饮酒吃夜饭,醉后返寓,看《莲子居词话》,十二时睡觉。
三日,星期一,旧历十一月三十,晴朗。
晨五时就醒了,四顾萧条,对壁间堆叠着的旧书,心里起了一种毒念。譬如一个很美的美人,当我有作有为的少日,她受了我的爱眷,使我得着了许多美满的饱富的欢情,然而春花秋月,等闲度了,到得一天早晨,两人于夜前的耽溺中醒来,嗒焉相对,四目空觑,当然说不出心里还是感谢,还是怀怨。啊啊,诗书误了我半生荣达!
起火烧茶,对窗外的朝日,着实存了些感叹的心思。写了三数页文章,题名未定,打算在第六期的月刊上发表。十时左右,去出版部,议昨天未了的事情。总算结了一结过去的总纠葛,此后是出版部重兴的时机了。
《洪水》第二十五期的稿子,打算于后天交出,明日当在家中伏处一天。
在出版部吃中饭,饭后出去看蒋光赤、徐葆炎兄妹,及其他的友人,都没有遇见,买了一本记Wagner的小说名Barrikader,是德国ZdenkoVonKraft做的,千九百二十年出版。看了数页,觉得作者的想象力很丰富,然而每章书上,总引有Wagner的自传一节,证明作者叙述的出处,我觉得很不好,容易使读者感到disillusion的现实。四点钟左右,坐公共汽车回家,路上遇见了周勤豪夫妇。周夫人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女性,她教我去饮酒,我就同她去了,直喝到晚上的十点钟才回家睡觉。
四日,星期二,旧历十二月初一。晴爽。
早起看报,晓得富阳已经开火了,老母及家中亲戚,正不知逃在何处,心里真不快活。
早膳后读《莲子居词话》后两卷,总算读完了。感不出好处来,只觉得讨论韵律,时有可取的地方而已。有几首词,却很好,如海盐彭仲谋《茗斋诗余》内的《霜天晓角》(《卖花》用竹山《摘花》韵):
睡起煎茶,听低声卖花。留住卖花人问,红杏下,是谁家?儿家花肯赊,却怜花瘦些。花瘦关卿何事,且插朵,玉搔斜。
《寻芳草》(和稼轩韵):
这里一双泪,却愁湿,那厢儿被。被窝中,忘却今夜里,上床时,不曾睡。
睡也没心情,搅恼杀。雪狸捧戏。怎月儿,不会人儿意。单照见,阑干字。
无锡王苑先(一元)《芙蓉舫集》中之《醉春风》:
记得送郎时,春浓如许,满眼东风正飞絮。香车欲上,揾着啼痕软语,归期何日也。休教误。忽听疏砧,又惊秋暮。冷落黄花澹无绪。半帘残月,和着愁儿同住。相思都尽了,休重铸。
《绮罗香》(用梅溪词韵《将别西湖》):
对月魂销,寻花梦短,此地恰逢春暮。绝胜湖山,能得几回留住。吊苏小,红粉西陵,咏江令,绿波南浦。看纷纷,油壁青骢,六桥总是断肠路。重来楼上凝眺,指点斜阳外,扁舟归渡。过雨垂杨,换尽旧时媚妩。牵愁绪,双燕来时,萦别恨,一莺啼处,为情痴,欲去还留,对空樽自语。
十时顷,剧作家徐葆炎君来,与谈至午后一点,出访华林,约他同到市上去闲步。天气晴暖,外面亦没有风,走过北四川路伊文思书铺,买了几本好书。
AustinDobson:SamuelRichardson
JHECrees:GeorgeMeredith
Trotzky:LiteratureandRevolution
用了二十元钱。又到酒馆去喝酒,醉后上徐君寓,见了他的妹妹,真是一个极忠厚的好女子,见了她我不觉对欺负她的某氏怨愤起来,啊啊,毕竟某氏是一个聪明的才子。晚上在周勤豪家吃饭,太觉放肆了,真有点对周太太不起。吃完了晚饭,和华林及徐氏兄妹出来,在霞飞路一家小咖啡馆,吃了两杯咖啡,到家已经十一点钟了。
五日,星期三,十二月初二,晴。
午前醒来又是很早,起火煮茶后,就开始看《洪水》第二五期稿子,于午前看毕,只剩我的《广州事情》及《编辑后》五千字未做了。一二日内,非做成交出不可。交稿子后,就去各地闲走,在五芳斋吃中饭。饭后返寓,正想动手做文章,来了许多朋友,和他们杂谈了半天,便与周勤豪夫妇去伊家夜膳,膳后去看Gogol’sTallasBulba电影。十一时余,从电影馆出来,夜雾很大,醉尚未醒,坐洋车归。在床上看日人小说一篇,入睡时为午前一点。
六日,星期四,初三,晴。
午前雾大,至十二时后,始见日光。看葛西善藏小说二短篇,仍复是好作品,感佩得了不得。昨天午后从街上古物商处买来旧杂志十册,中有小说二三十篇。我以为葛西的小说终是这二三十篇中的上乘作品。
有人来访,谈创造社出版部内部整理事宜,心里很不快乐,总之中国的现代青年,根底都太浅薄,终究是不能信任,不能用的。
吃饭后去创造社出版部,又开了一次会,决定一切整理事情自明朝起实行。从创造社出来,走了许多无头路,终于找到了四马路的浴室,去洗了一个澡,心身觉得轻快了一点。洗澡后,又上各处去找逃难的人民,打算找着母亲和二哥来,和他们抱头痛哭一场,然而终于找不到。自十六铺跳上电车的时候,天色已阴森森的向晚了。在法大马路一家酒馆里喝得微醉,回家来就上床入睡,今天觉得疲倦得很。
七日,星期五,阴,十二月初四。
早晨醒来,觉得头脑还清爽,拿起笔来就写《广州事情》,写了四千多字,总算把《洪水》二十五期的稿子写了了。一直到午后一点多钟,才拿了稿子上创造社出版部去。和同人开会议新建设的事情。到三点钟才毕。回家来的路上,买了三瓶啤酒,夜膳前喝完了两瓶。读了两三篇日文小说,晚上又出去上旧书铺闲看,买了两三本小说。一本是Beresford的Revolution,想看看英国这一位新进作家的态度看。
晚上看来看去,读了许多杂书,想写小说,终觉得倦了。明朝并且要搬回创造社出版部去住,所以只能不做通宵的夜工,到十二点钟就睡了。
八日,星期六,初五,雨大风急。
晨七时即醒,听窗外雨滴声,倍觉得凄楚。半生事业,空如轻气,至今垂老无家,栖托在友人处,起居饮食,又多感不便,啊,我的荃君,我的儿女,我的老母!
本欲于今日搬至创造社出版部住,因天雨不果。午前读日人小说一篇,赴程君演生招宴,今晚当开始编《创造》第六期。
想去富阳,一探母亲消息,因火车路不通,终不能行。写信去问人,当然没有回信。战争诚天地间最大的罪恶,今后当一意宣传和平,救我民族。
汉口英人,又欺我们的同胞,听说党军已经把英租界占领了,不知将来如何结果,大约总还有后文。
在陶乐春和程君等聚餐后,已近四点钟了,到邓仲纯的旅馆去坐了一个多钟头。这时候天已放晴,地上的湿气,也已经收敛起来,不过不能见太阳光而已。
和华林在浴堂洗了澡,又上法界去看徐葆炎兄妹。他们的杂志《火山月刊》停刊,意思要我收并他们到《创造》《洪水》中来,我马上答应了他们。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在炉边和谭君兄妹谈了一会杂天,听窗外的风声很大,十二点就寝。
九日,日曜,初六,阴晴,西北风,凉冷。
早晨起来,就写小说,一直写到午后二点多钟,才到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信件后,仍复出来走了一趟。天色阴沉,心里很不快活。
三点半钟回到寓舍,正想继续做小说,田汉来了。坐谈了半点多种,他硬要和我出去玩。
先和他上一位俄国人家里去,遇见了许多俄国的小姐太太们。谈尽三四个钟头,就在他们家里吃俄国菜。七点左右,叫了一乘汽车,请他们夫妇二人去看戏。十点前戏散,又和那两位俄国夫妇上大罗天去吃点心和酒。到十一点钟才坐汽车返寓。这一位俄国太太很好,可惜言语不通。
十日,月曜,初七,晴爽。
早晨起来,觉得天气太好,很想出去散步。但那篇小说还没有做完,第六期《创造》月刊也没有编好,所以硬是坐下来写,写到午后二点多钟,竟把那篇小说写完了,名《过去》,一共有万二千字。
出去约华林上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了许多信札,又看了我女人的来书,伤心极了。她责备我没有信给她,她说在雪里去前门寄皮袍子来给我,她又说要我买些东西送归北京去。我打算于《创造》六期编完后,再覆她的信。
在酒馆和华林喝了许多酒,即上法界一位朋友那里去坐。他说上海法科大学要请我去教德文,月薪共四十八元,每一礼拜六小时,我也就答应了。
七点前后,在一家清真馆子里吃完晚饭,便上恩派亚戏园去看电影。是一个历史影片,主演者为JohnBarrymore,情节还好,导演也好,可惜片子太旧了。明天若月刊编得好,当于午后三点钟去Carlton看MerryWidow去。
今天的一天,总算成绩不坏,以后每天总要写它三千字才行。月刊编好后,就要做《迷羊》了。这一篇小说,我本来不想把它做成,但已经写好了六千多字在这里,做成来也不大费事。并且由今天的经验看来,我的创作力还并不衰,勉强的要写,也还能够写得出来,且趁这未死前的两三年,拼它一拼命,多做些东西罢!
未成的小说,在这几月内要做成的,有三篇:一,《蜃楼》;二,《她是一个弱女子》;三,《春潮》。此外还有广东的一年生活,也尽够十万字写,题名可作《清明前后》,明清之际的一篇历史小说,也必须于今年写成才好。
为维持生活计,今年又必须翻译一点东西。现在且把可翻译或必翻译的书名开在下面:
一,杜葛纳夫小说Rudin,Rauchen,FrühlingsWogen
二,LemontovsEinHeldunsererZeit
三,SudermannsDieStilleMühle
四,DantesDasneueLeben
此外还有底下的几种计划:
一,做一本文学概论。
二,扩张小说论内容,作成一本小说研究。
三,做一本戏剧论。
四,做一部中国文学史。
五,介绍几个外国文人如Obermann作者Sénancour,Amiel,GeorgeGissing,MarkRutherford,JamesThomson(BV),Clough,WilliamMorris,GottfriedKeller,Carlyle等,及各国的农民文学。
ThoreausWalden也有翻译介绍一番的必要。
十一日,星期二(旧历十二月初八)。
昨晚因为想起了种种事情,兴奋得很,一直到今日午前三点多钟,不能睡觉。天上的月亮很好,我的西南窗里,只教电灯一灭,就有银线似的月光流进来。
今天起来,已经是很迟了,把《创造》月刊第六期的稿子看了一遍,觉得李初梨的那篇戏剧《爱的掠夺》很好。月刊稿一共已合有六七万字了,我自己又做了一篇《关于编辑,介绍,以及私事等等》附在最后,月刊第六期,总算编好了。午后二点多钟,才拿到出版部去交出。
在出版部里,又听到了一个恶消息,说又有两三人合在一处弄了我们出版部的数千块钱去不计外,还有另外勾结一家书铺来和我们捣乱的计划。心里真是不快活,人之无良,一至于此。我在出版部里等候了好久,终没有人来,所以于五点前后,郁郁而出,没有法子,只好去饮酒。喝了许多白干,醉不成欢,就到Carlton去看Merrywidow的影片。看完了影片,已经是七点多了,又去福建会馆对门的那家酒馆,喝了十几碗酒,酒后上周家去坐谈两小时,入浴后回来,已经是半夜了。
十二日,晴快,星期三(旧历十二月初九)。
早晨起来后,就上华林那里去吃咖啡。太阳晒得和暖,也没有寒风吹至,很想尽情地玩它一天。华林的老母和徐葆炎、倪贻德、夏莱蒂三人,接着来了,我就请他们去市内吃饭,一直吃到午后三点,才分手散去。
从饭馆出来,又买了些旧书,四点前后,上出版部去。看了信札,候人不来,就又出去上徐葆炎那里,把他们的稿子拿了,和一位旧相识者上法大马路去喝酒。
酒后又去创造社,和叶某谈判了一两个钟头,心里更是优郁,更觉得中国人的根性的卑劣,出来已经是将戒严的时候了——近日来上海中国界戒严,晚上八九点钟就不准行人往来——勉强的同那一位旧相识者上新世界去坐了半夜,对酒听歌,终感不出乐趣。到了十二点钟,郁郁而归,坐的是一路的最后一次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