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是李文卿从乡下寄来的。她对于冯世芬的这一次的恋爱,竟赞叹得五体投地。虽则又是桃红柳绿的一大篇,但她的大意是说,恋爱就是****,****就是恋爱,所以恋爱应该不择对象,不分畛域的。世间所非难的什么血族通奸,什么长幼聚麀麀,牝鹿。聚是共的意思。聚麀本指兽类父子共一牝的行为。之类,都是不通之谈。既然要恋爱了,则不管对方的是猫是狗,是父是子,一道玩玩,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末后便又是一套一日三秋,一秋三百年,和何日再可以来和卿同衾共被,合成串吕之类的四六骈文。
其他的一封是她们的教员张康先生从西湖上一个寺里寄来的信。他的信写得很哀伤。他说冯世芬走了,他犹如失去了一颗领路的明星。他说他虽则对冯世芬并没有什么异想,但半年来他一日一封写给她的信,却是他平生所写过的最得意的文章。他又说这一种血族通奸,实在是最不道德的事情。末了他说他的这一颗寂寞的心,今后是无处寄托了,他很希望她有空的时候,能够上里湖他寄寓在那里的那个寺里去玩。
郑秀岳向来是接到了信概不答复的,但现在一则因假中无事,写写信也是一种消遣;二则因这两个人,虽则批评的观点不同,但对冯世芬都抱有好意,却是一样。还有一层意识下的莫名其妙的渴念,失去了冯世芬后的一种异常的孤凄,当然也是一个主要的动机,所以对于这两封信,她竟破例地各做了一个长长的答复。回信去后,李文卿则过了两日,马上又来信了,信里头又附了许多白话不像白话,文言不像文言的情诗。张康先生则多过了一日,也来了信。此后总很规则地李文卿二日一封,张康先生三日一封,都有信来。
到了学校开学的前一日,李文卿突然差旅馆里的佣人,送了一匹白纺绸来给郑秀岳,中午并且还要邀她上西湖边上钱塘秀色酒家去吃午饭。郑秀岳因为这一个暑假期中,冯世芬不在杭州,好久不出去玩了,得了这一个机会,自然也很想出去走走。所以将近中午的时候,就告知了父母,坐了家里的车,一直到了湖滨钱塘秀色酒家的楼上。
到了那里,李文卿还没有来,坐等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她在楼上的栏边才看见了两乘车子跑到了门口息下,坐在前头车里的是怒容满面的李文卿,后面的一乘,当然是她的爸爸。
李文卿上楼来看见了她,一开口就大声骂她的父亲说:
“我叫他不要来不要来,他偏要跟了同来,我气起来想索性不出来吃饭了,但因为怕你在这里等一个空,所以才勉强出来的。”吃过中饭之后,他们本来是想去落湖的,但因为李文卿的爸爸也要同去,所以李文卿又气了起来,直接就走回了旅馆。郑秀岳的归路,是要走到他们的旅馆的,故而三人到了旅馆门口,郑秀岳就跟他们进去坐了一坐。他们所开的是一间头等单房间,虽则地方不大,只有一张铜床。但开窗一望,西湖的山色就在面前,风景是真好不过,郑秀岳坐坐谈谈,在那里竟过了个把钟头。李文卿的父亲,当这中间,早就鼾声大作,张着嘴,流着口沫,在床上睡着了。
开学之后,因为天气还热,同学来得不多,所以开课又延了一个星期。李文卿于开学的当日就搬进了宿舍,郑秀岳则迟了两日才搬进去。在未开课之先,学校里的管束,本来是不十分严的,所以李文卿则说父亲又来了,须请假外宿,而郑秀岳则说还要回家去住几日。两人就于午饭毕后,带了一只手提皮箧,一道走了出来。
她们先上西湖去玩了半日,又上钱塘秀色酒家去吃了晚饭,两人就一同去到了那郑秀岳也曾去过的旅馆里开了一个房间。这旅馆的帐房茶房,对李文卿是很熟的样子,她一进门,就李太太李太太的招呼得特别起劲。
这一天的天气,也真闷热,晚上像要下阵雨的样子,所以李文卿一进了房,就把她的那件白香云纱大衫脱下了。大约是因为她身体太胖的缘故,生来似乎是格外的怕热,她在大衫底下,非但不穿一件汗衫,连小背心都没有穿在那里的。所以大衫一脱,她的上半身就成了一个黑油光光的裸体了。她在电灯底下,走来走去,两只****紫黑色的下垂皮奶,向左向右的摇动得很厉害。倒是郑秀月看得有点难为情起来了,就含着微笑对她说:
“你为什么这样怕热?小衫不好拿一件出来穿穿的?”
“穿它做什么?横竖是要睡了。”
“你这样赤了膊走来走去的走,倒不怕茶房看见?”
“这里的茶房是我们做下规矩的,不喊他们他们不敢进来。”
“那么玻璃窗上的影子呢?”
“影子么,把电灯灭黑了就对。”
拍的一响,她就伸手把电灯灭黑了。但这一晚似乎是有十一二的上弦月色的晚上,电灯灭黑,窗外头还看得出朦胧的西湖景色来。
郑秀岳尽坐在窗边,在看窗外的夜景,而李文卿却早把一条短短的纱裤也脱了下来,上床去躺上了。
“还不来睡么?坐在那里干什么?”
李文卿也要她脱的精光,和她自己一样,但郑秀岳怎样也不肯依她。两人争执了办天,郑秀岳终于让步到了上身赤膊,裤带解去的程度,但下面的一条裤子,她怎么也不肯脱去。
这一天晚上,蒸闷得实在异常,李文卿于争执了一场之后,似乎有些疲倦了,早就呼呼地张着嘴熟睡了过去,而郑秀岳则翻来覆去,有好半日合不上眼。
到了后半夜在睡梦里,她忽而在腿中间感着了一种异样的刺痛,朦胧地正想用手去摸,却已被李文卿捏住了。当睡下的时候李文卿本睡在里床,她却向外床打侧睡在那里的。不知什么时候,李文卿早已经爬到了她的外面,和她对面的形成了一个合掌的形状了。
她因为下部的刺痛实在有些熬忍不住了,双手即被捏住,没有办法,就只好将身体往后一缩,而李文卿的厚重的上半只方肩,却乘了这势头向她的肩头拼命地推了一下,结果她底下的痛楚更加了一层,而自己的身体倒成了一个仰卧的姿势,全身合在她上面的李文卿却轻轻地断续地乖肉小宝的叫了起来。
十五
学校开课以后,日常的生活,就又恢复了常态。生性温柔,满身都是热情,没有一刻少得来一个依附之人的郑秀岳,于冯世芬去后,总算得着了一个李文卿补足了她的缺憾。从前同学们中间广泛流传的关于李文卿的风说,一件一件她都晓得了无微不至,尤其是那一包长长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现在是差不多每晚都寄藏在她的枕下了。
她的对李文卿的热爱,比对冯世芬的更来得激烈,因为冯世芬不过给了她些学问上的帮助和精神上的启发,而李文卿却于金钱物质上的赠与之外,又领她入了一个肉体的现实的乐园。
但是见异思迁的李文卿,和她要好了两个多月,似乎另外又有了新的友人。到了秋高气爽的十月底边,她竟不再上郑秀岳这儿来过夜了;那一包据她说是当她入学的那一年由她父亲到上海去花了好几十块钱买来的东西,当然也被她收了回去。
郑秀岳于悲啼哀泣之余,心里头就只在打算将如何去争夺她回来,或万一再争夺不到的时候,将如何的给她一个报复。
当初当然是一封写得很悲愤的绝交书,这一封信去后,李文卿果然又来和她睡了一个礼拜。但一礼拜之后,李文卿又不来了。她就费了种种苦心,去侦查出了李文卿的新的友人。
李文卿的新友人叫史丽娟,年纪比李文卿还要大三岁,是今年新进来的一年级生。史丽娟的幼小的历史,大家都不大明白,所晓得者,只是她从济良所里被一位上海的小军阀领出来以后的情形。这小军阀于领她出济良所后,就在上海为她租了一间亭子间住着,但是后来因为被他的另外的几位夫人知道了,吵闹不过,所以只说和她断绝了关系,就秘密送她进了一个上海女校。在这女校里住满了三年,那军阀暗地里也时常和她来往,可是在最后将毕业的那一年,这秘密突然因那位女校长上军阀公馆里去捐款之故,而破露出来了。于是费了许多周折,她才来杭州改进了这个女校。
她面部虽则扁平,但脸形却是长方。皮色虽也很白,但是一种病的灰白色。身材高矮适中,瘦到恰好的程度。口嘴之大,在无论哪一个女校里,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和她比拟的人来。一双眼角有点斜挂落的眼睛,灵活得非常,当她水汪汪地用眼梢斜视你一瞥的时候,无论什么人也要被她迷倒,而她哩,也最爱使用这一种是她的特长的眼色。
郑秀岳于侦查出了这史丽娟便是李文卿的新的朋友之后,就天天只在设法如何的给她一个报复。
寒风凄冷,似将下秋雨的傍晚,晚饭过后在操场上散步的极少极少。而在这极少数的人中间,郑秀岳却突然遇着了李文卿和史丽娟两个的在那里携手同行。自从李文卿和她生疏以来,将近一个月了,但她的看见李文卿和史丽娟的同在一道,这却还是第一次。
当她远远地看见了她两个人的时候,她们还没有觉察得她的也在操场,尽在俯着了头,且谈且往前走。所以她眼睛里放出了火花,在一枝树叶已将黄落的大树背后躲过,跟在她们后面走了一段,她们还是在高谈阔论。等她们走到了操场的转弯角上,又回身转回来时,郑秀岳却将身体一扑,辟面的冲了过去,先拉住史丽娟的胸襟,向她脸上用指爪挖了几把,然后就回转身来,又拖住了正在预备逃走的李文卿大闹了一场。她在和李文卿大闹的中间,一面已见惯了这些醋波场面的史丽娟,却早忍了一点痛,急忙逃回到自修室里去了。
且哭且骂且哀求,她和李文卿两个,在空洞黑暗,寒风凛冽的操场上纠缠到了就寝的时候,方才回去。这一晚总算是她的胜利,李文卿又到她那里去住宿了一夜。
但是她的报复政策终于是失败了。自从这一晚以后,李文卿和史丽娟的关系,反而加速度地又增进了数步。
她的计策尽了,精力也不继了,自怨自艾,到了失望消沉到极点的时候,才忽然又想起了冯世芬对她所讲的话来:“肉体的美是不可靠的,要人格的美才能永久,才是伟大!”
她于无可奈何之中,就重新决定了改变方向,想以后将她的全部精神贯注到解放人类,改造社会的事业上去。
可是这些空洞的理想,终于不是实际有血有肉的东西。第一她的肉体就不许她从此就走上了这条狭而且长的栈道。第二她的感情,她的后悔,她的怨愤,也终不肯从此就放过了那个本来就为全校所轻视,而她自己卒因为意志薄弱之故,终于闯入了她的陷阱的李文卿。
因这种种的关系,因这复杂的心情,她于那最后的报复计划失败之后,就又试行了一个最下最下的报复下策。她有一晚竟和那一个在校中被大家所认为的李文卿的情人李得中先生上旅馆去宿了一宵。
李得中先生究竟太老了,而他家里的师母,又是一个全校闻名的夜叉精。所以无论如何,这李得中先生终究是不能填满她的那一种热情奔放,一刻也少不得一个寄托之人的欲望的。
到了年假考也将近前来,而李文卿也马上就快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她于百计俱穷之后,不得已就只能投归了那个本来是冯世芬的崇拜者的张康先生,总算在他的身上暂时寻出了一个依托的地方。
十六
郑秀岳升入三年级的一年,李文卿已经毕业离校了。冯世芬既失了踪,李文卿又离了校,在这一年中她辗转地只想寻一个可以寄托身心,可以把她的全部热情投入去燃烧的熔炉而终不可得。
经过了过去半年来的情波爱浪的打击,她的心虽已成了一个百孔千疮,鲜红滴沥的蜂窝。但是经验却教了她如何的观察人心,如何的支配异性。她的热情不敢外露了,她的意志,也有几分确立了。所以对于张康先生,在学校放假期中,她虽则也时和他去住住旅馆,游游山水,但在感情上,在行动上,她却得到了绝对的支配权。在无论哪一点,她总处处在表示着,这爱是她所施予的,你对方的爱她并不在要求,就是完全没有也可以,所以你该认明她仍旧是她自身的主人。
正当她在这一次的恋爱争斗之中,确实把握着这个胜利驾驭权的时候,暑假过后,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李文卿于学校毕业之后,在西湖上和本来是她住的那西斋的老斋夫的一个小儿子同住在那里。这老斋夫的儿子,从前是在金沙港的蚕桑学校里当小使的,年纪还不满十岁,相貌长得嫩白像一个女人。郑秀岳也曾于礼拜****来访他老父的时候看见过几次。她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却又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因为将她自己目下的恋爱来比比李文卿的这恋爱,则显见得她要比李文卿差得多,所以在异性的恋爱上,她又觉得大大的失败了。
自从她得到了这李文卿的恋爱消息之后,她对张康先生的态度,又变了一变。本来她就只打算在他身上寻出一个暂时的避难之所的,现在却觉得连这仍旧是不安全不满足的避难之所也是不必要了。
她和张先生的这若即若离的关系,正将隔断,而她的学校生活也将完毕的这一年冬天,中国政治上起了一个绝大的变化,真是古来所未有过的变化。
旧式军阀之互相火并,这时候已经到了最后的一个阶段了。奉天胡子匪军占领南京不久,就被孙传芳的贩卖鸦片,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闽海匪军驱逐走了。
孙传芳占据东南五省不上几月,广州革命政府的北伐军队,受了第三国际的领导和工农大众的扶持,着着进逼,已攻下了武汉,攻下了福建,迫近江浙的境界来了。革命军到处,百姓箪食壶浆,欢迎唯恐不及。于是旧军阀的残部,在放弃地盘之先,就不得不露他们的最后毒牙,来向无辜的农工百姓,试一次致命的噬咬,来一次绝命的杀人放火,掳掠****。可怜杭州的许多女校,这时候同时都受了这些孙传芳部下匪军的包围,数千女生也同时都成了被征服地的人身供物。其中未成年的不幸少女,因被轮奸而毙命者,不知多少。幸而郑秀岳所遇到的,是一个匪军的下级军官,所以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得从后门逃出,逃回了家。
这前后,杭州城里的资产阶级,早已逃避得十室九空。郑秀岳于逃回家后,马上就和她的父母在成千成万的难民之中,夺路赶到了杭州城站。但他们所乘的这次火车已经是自杭开沪的最后一班火车,自此以后,沪杭路上的客车,就一时中断了。
郑秀岳父女三人,仓皇逃到了上海。先在旅馆里住了几天,后来就在沪西租定了一家姓戴的上流人家的楼下统厢房,作了久住之计。
这人家的住宅,是一个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房东是银行里的一位行员,房客于郑秀岳他们一家之外,前楼上还有一位独身的在一家书馆里当编辑的人住在那里。
听那家房东用在那里的一位绍兴的半老女佣人之所说,则这位吴先生,真是上海滩少有的一位规矩人,年纪已经有二十五岁了,但绝没有一位女朋友和他往来,晚上也没有一天在外面过过夜。在这前楼住了两年了,而过年过节,房东太太邀他下楼来吃饭的时候,还是怕羞怕耻的,同一位乡下姑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