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岳听她不懂,便问她什么叫做狐腋,等冯世芬把这种病的症状气息说明之后,她倒笑了起来,突然间把自己的头挨了过去,在冯世芬的脸上深深地深深地吻了半天。她和冯世芬两人交好了将近一年,同床隔被地睡了这些个日子,这举动总算是第一次的最淫污的行为,而她们两人心里却谁也不感到一点什么别的刺激,只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不能以言语形容的最亲爱的表示而已。
十一
又到了快考暑假考的时候了。学校里的情形虽则没有什么大的变动,但冯世芬的近来的样子,却有点变异起来了。
自从上海回来之后,她对郑秀岳的亲爱之情,虽仍旧没有变过,上课读书的日程,虽仍旧在那里照行,但有时候竟会痴痴呆呆地,目视着空中呆坐到半个钟头以上。有时候她居然也有故意避掉了郑秀岳,一个人到操场上去散步,或一个人到空寂无人的讲堂上去坐在那里的。自然对于大考功课的预备,近来也竟忽略了。有好几晚,她并且老早就到了寝室,在黑暗中摸上了床,一声不响地去睡在被里。更有一天晴暖的午后,她草草吃完午饭,就说有点头痛,去向舍监那里告了假,回家去了半天,但到晚上回来的时候,郑秀岳看见她的两眼肿的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了一阵的样子。
正当这一天冯世芬不在的午后三点钟的时候,门房走进了校内,四处在找李文卿,说她父亲在会客室里等着要会她。李文卿自从在演说大会得了胜利以后,本来就是全校闻名的一位英雄,而且身体又高又大,无论在操场或在自修室里总可以一寻就见的,而这一天午后竟累门房在校内各处寻了半天终于没有见到。门房寻李文卿虽则没有寻到,但因为他见人就问的关系上,这李文卿的爸爸来校的消息,却早已传遍了全校。有几个曾经和李文卿睡过要好的同学,又在夸示人地详细说述他——李文卿的爸爸——的历史和李文卿的家庭关系。说他——李文卿的爸爸——本来是在徐州乡下一个开宿店兼营农业的人,忽而一天寄居在他店里的一位顾客暴卒了,他为这客人衣棺收殓之后,更为他起了一座很好的坟庄。后来他就一年一年的买起田来,居然富倾了敌国。他乡下的破落户,于田地产业被他买占了以后,总觉得气他不过,便造他的谣言,说他的财产是从谋财害命得来的东西。他有一个姊姊,从小就被卖在杭州乡下的一家农家充使婢的,后来这家的主妇死了,她姊姊就升了主妇,现在也已经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了,他老人家发了财后,便不时来杭州看他的姊姊。他看看杭州地方,宜于安居,又因本地方人对他的仇恨太深,所以于十年前就卖去了他在徐州所有的产业,迁徙到杭州他姊姊的乡下来住下。他的夫人,早就死了,以后就一直没有娶过。儿女只有李文卿一个。因此她虽则到了这么大的年纪,暑假年假回家去,总还是和她爸爸同睡在一铺。杭州的乡下人,对这一件事情,早也动了公愤了,可是因为他的姊姊为人实在不错,又兼以乡下人所抱的全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宗旨,所以大家都不过在背后骂他是猪狗畜生。而公开的却还没有下过共同的驱逐令。
这些历史,这些消息,也很快的传遍了全校,所以会客室的门口和玻璃窗前头,竟来一班去一班地哄聚拢了许许多多的好奇的学生。长长胖胖,身体很强壮,嘴边有两条鼠须的这位李文卿的父亲的面貌,同李文卿简直是一色也无两样。不过他脸上的一脸横肉,比李文卿更红黑一点,而两只老鼠眼似的肉里的小眼,因为没有眼镜藏在那里的缘故,看起来更觉得荒淫一点而已。
李文卿的父亲在会客室里被人家看了半天,门房才带了李文卿出来会她父亲。这时候老门房的脸上满漾着了一脸好笑的笑容,而李文卿的急得灰黑的脸上却罩满了一脸不可抑遏的怒气。有几个淘气的同学看见老门房从会客室里出来,就拉住了他,问他有什么好笑。门房就以一手掩住了嘴,又哧的笑了一声。等同学再挤近前去问他的时候,他才轻轻地说:“我在厕所里才找到了李文卿。她这几天水果吃得多了,在下痢疾,我看了她那副眉头簇紧的样子,实在真真好笑不过。”
一边在会客室里面,大家却只听见李文卿放大了喉咙在骂她的父亲说:
“我叫你不要上学校里来,不要上学校里来,怎么今天忽而又来了哩?在旅馆里不好打电话来的么?你且看看外面的那些同学看,大约你是故意来倒倒我的霉的吧?我今天旅馆里是不去了,由你一个人去。”
大声的说完了这几句话,她转身就跑出了会客室,又跑上了上厕所去的那一条路。
到了晚上,郑秀岳和冯世芬睡下之后,郑秀岳将白天的这一段事情详详细细的重述给冯世芬听了,冯世芬也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
“唉!这些人家的无聊的事情,去管它做什么?”
十二
暑假到了,许多同学又各归各的分散了。郑秀岳回到了家里,似乎在路上中了一点暑气,竟吐泻了一夜。睡了三日,这中间冯世芬绝没有来过。到了第五天的下午,父母亲准她出门去了,她换了一身衣服,梳理了一下头,想等太阳斜一点的时候,就上太平坊巷去看看冯世芬,去问问她为什么这么长久不来的。可是,长长的午后,等等,等等,太阳总不容易下去。而她父亲坐了出去的那一乘包车也总不回来。听得五点钟敲后,她却不耐烦起来了。立起身来,就向大门外走。她刚走到大门口边,兜头却来了一个邮差,信封上的遒劲秀逸的字迹,她一看就晓得是冯世芬写来给她的信。“难道她也病了么?为什么人不来而来信?”她一边猜测着,一边就站立了下来在拆信。
最亲爱的秀岳:
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大约我总已不在杭州,不同你在呼吸一块地方的空气了。我也哪里忍心别你?因此我不敢来和你面别。秀岳,这短短的一年,这和你在一道的短短一年,回想起来,实在是有点依依难舍!
秀岳,我的自五月以来的胸中的苦闷,你可知道?人虽则是有理智,但是也有感情的。我现在已经犯下了一宗决不为宗法社会所容的罪了,尤其是在封建思想最深、眼光最狭小的杭州。但是社会是前进的,恋爱是神圣的,我们有我们的主张,我们也要争我们的权利。
我与舅舅,明朝一早就要出发,去开拓我们自己的路去。
在旧社会不倒,中国固有的思想未解放之前,我们是决不再回杭州来了。
秀岳,在将和自幼生长着的血地永别之前的这几个钟头,你可猜得出我心里绞割的情形?
母亲是安闲地睡在房里,弟弟们是无邪地在那里打鼾。
我今天晚上晚饭吃不下的时候,母亲还问我:“可要粥吃?”
我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到了十点多钟未睡,母亲还叫我:“好睡了,书籍明朝不好整理的么?”啊啊,这一个明朝,她又哪里晓得明朝我将漂泊至于何处呢?
秀岳,我的去所,我的行止,请你切不要去打听,你若将来能不忘你旧日的好友,请你常来看看我的年老的娘,常来看看我的年幼的弟弟!
啊啊,恨只恨我“母老,家贫,弟幼”。
写到了此地,我眼睛也模糊了,我搁下了笔,私私地偷进了我娘的房。她的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崇高得很!她的饱受过忧患的洗礼的脸色,实在是比圣母的还要圣洁。啊啊,只有这一刻了,只有这一刻了,我的最爱最敬重的母亲!那两个小弟弟哩,似乎还在做踢球的好梦,他们在笑,他们在微微地笑。
秀岳,我别无所念,我就只丢不了,只丢不了这三个人,这三个世界上再好也没有的人!
我,我去之后,千万,千万,请你要常来看看他们,和他们出去玩玩。
秀岳,亲爱的秀岳,从此永别了,以后你千万要来的哩!
另外还有一包书,本来是舅舅带来给我念的,我包好了摆在这里,用以转赠给你,因为我们去的地方,这一种册籍是很多的。
秀岳,深望你读了之后,能够马上觉悟,深望你要堕落的时候,能够想到我!
人生苦短,而工作苦多,永别了,秀岳,等杭州的苏维埃政府成立之后,再来和你相见。这也许是在五年之后,这也许要费十年的工夫,但是,但是,我的老母,她,她怕是今生不能亲身见到的了。
秀岳,秀岳,我们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冯世芬含泪之书七月十九日午前三时
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就在大门口,她立在那儿的地方“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娘和佣人等赶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倒在地上,坐在那里背靠上了墙壁。等女佣人等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头发也已经散了。悲悲切切的哭了一阵,又拿信近她的泪眼去看看,她的热泪,更加涌如骤雨。又痛哭了半天,她才决然地立了起来,把头发拴了一拴,带着不能成声的泪音,哄哄地对坐在她床前的娘说:
“恩娘!我要去,我,我要去看看,看看冯世芬的母亲!”
十三
郑秀岳勉强支持着她已经哭损了的身体,和红肿的眼睛,坐了车到太平坊巷冯世芬的家里的时候,太阳光已经只隐现在几处高墙头上了。
一走进大厅的旁门,大约是心理关系吧,她只感到了一阵阴戚戚的阴气。冯家的起坐室里,一点儿响动也没有,静寂得同在坟墓中间一样。她低声叫了一声:“陈妈!”那头发已有点灰白的冯家老佣人才轻轻地从起坐室走了出来。她问她:
“太太呢?小少爷们呢?”
陈妈也簇紧了愁眉。将嘴向冯母卧房的方向一指,然后又走近前来,附耳低声的说:
“大小姐到上海去的事情,你晓得了没有?太太今天睡了一天,饭也没有吃过,两位小少爷在那里陪她。你快进去,大小姊,你去劝劝我们太太。”
郑秀岳横过了起坐室,踏进了旁间厢房的门,就颤声叫了一声:“伯母!”
冯世芬的娘和衣朝里床睡在那里,两个小孩,一个已经手靠了床前那张方桌假睡着了,只有一个大一点的,脸上露呈着满脸的被惊愕所压倒的表情,光着大眼,两脚挂落,默坐在他弟弟的旁边一张靠背椅上。
郑秀岳进了一间已经有点阴黑起来的房,更看了这一种周围的情形,叫了一声伯母之后,早已不能说第二句话了。便只能静走上了两孩子之旁,以一只手抚上那大孩子的头。她听见床里漏出了几声啜泣中鼻涕的声音,又看见那老体抽动了几动,似在那里和悲哀搏斗,想竭力装出一种镇静的态度来的样子。等了一歇歇,冯世芬的娘旋转了身,斜坐了起来。郑秀岳在黝黑不明的晚天光线之中,只见她的那张老脸,于泪迹斑斓之外,还在勉强装作比哭更觉得难堪的苦笑。
郑秀岳看她起来了,就急忙走了过去,也在床沿上一道坐下,可是急切间总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着这一位已经受苦受得不少了的寡母。
倒是冯夫人先开了口,头一句就问:
“芬的事情,你可晓得?”
在话声里可以听得出来,这一句真费了她千钧的力气。
“是的,我就是为这事情而来的,她……她昨晚上写给了我一封信。”
反而是郑秀岳先做了一种混浊的断续的泪声。
“对这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但是她既然要走,何不好好的走,何不预先同我说一说明白。应环的人品,我也晓得的,芬的性格,我也很知道,不过……不过……这……这事情偏出在杭州的……杭州的我们家里,叫我……叫我如何的去见人呢?”
冯母到了这里,似乎是忍不住了,才又啜吸了一下鼻涕。郑秀岳脸上的两条冷泪,也在慢慢地流下来,可是最不容易过的头道难关现在已经过去了,到此她倒觉得重新获得一腔谈话的勇气。
“伯母,世芬的人,是决不会做错事情的,我想他们这一回的出去,也决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过一时被剩落在杭州的我们,要感到一点寂寞,倒是真的。”
“这倒我也相信,芬从小就是一个心高气硬的孩子,就是应环,也并不是轻佻浮薄的人。不过,不过亲戚朋友知道了的时候,叫我如何做人呢?”
“伯母,已成的事情,也是没法子的。说到旁人的冷眼,那也顾虑不得许多。昨天世芬信上也在说,他们是决不再回到杭州来了,本来杭州这一个地方,实在也真太闭塞不过。”
“我倒也情愿他们不再回来见我的面,因为我是从小就晓得他们的,无论如何,总可以原谅他们。可是杭州人的专喜欢中伤人的一般的嘴,却真是有点可怕。”
说到了这里,那假睡在桌上的孩子,醒转来了。用小手擦了一擦眼睛。他却向郑秀岳问说:
“我们的大姊姊呢?”
郑秀岳当紧张之余,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挡驾的帮手,心上也觉松了不少。回过头来,对这小天使微笑了一眼,她就对他说:
“大姊姊到上海去读书去了,等不了几天,我也要去的,你想不想去?”
他张大了两只大眼,呆视着她,只对她把头点了几下,坐在他边上的哥哥,这时候也忽而向他母亲说话了:
“娘娘!那一包书呢?”
冯母到这时候,方才想起来似的接着说:
“不错,不错,芬还有一包书留在这里给你。珍儿,你上那边书房里去拿了过来。”
大一点的孩子珍跑出去把书拿了来后,郑秀岳就把她刚才接到的那封信的内容详细说了一说,她劝冯母,总须想得开些,以后世芬不在,她当常常过来陪伴伯母。若有什么事情,用得着她做的,伯母尽可吩咐,她当尽她的能力,来代替世芬。两位小弟弟的将来的读书升学,她若在杭州,她的同学及先生也很多很多,托托人家,也并不是一件难事。说了一阵,天已经完全的黑下来了。冯母留她在那里吃晚饭,她说家里怕要着急,就告辞的走了出来。
回到了家里,上东厢房的房里把冯世芬留赠给她的那包书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些她从没有听见过的《共产主义ABC》《革命妇女》《洛查卢森堡书简集》之类的封面印得很有刺激性的书籍。她正想翻开那本《革命妇女》来看的时候,佣人却进来请她吃晚饭了。
十四
这一个暑假里,因为好朋友冯世芬走了,郑秀岳在家里得多读了一点书。冯世芬送给她的那一包书,对她虽则口味不大合,她虽还不能全部了解,但中国人的为什么要这样的受苦,我们受苦者应该怎样去解放自己,以及天下的大势如何,社会的情形如何等,却朦胧的也有了一点认识。
此外则经过了一个暑假的蒸催,她的身体也完全发育到了极致。身材也长高了,言语举止,思想嗜好,已经全部变成了一个烂熟的少女的身心了。
到了暑假将毕,学校也将就开学的一两个星期之前,冯世芬的出走的消息,似乎已经传了开去,她竟并不期待着的接到了好几封信。有的是同学中的好事者来探听消息的,有的是来吊慰她的失去好友的,更有的是借题发挥,不过欲因这事情而来发表她们的意见的。可是在这许多封信的中间,有两封出乎她的意想之外,批评眼光完全和她平时所想她们的不同,最惹起了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