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启功说启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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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采访侧记

联系采访启功先生,颇费了一番周折。

谈起字画,人人皆知启功老先生。内行自不待言,外行人提起书法家,都知道启功是排名第一的巨擘。近二十年来,活着的书家享有浮世声名,未有逾启功者。

论起来,笔者与启功也算有缘。十年前笔者在一家大报副刊工作,一天上午,有本科女同学上门,提出想在我的版面上发文章,但是不知该写什么好。中国国情,评职称、考核科研结果,都需要一定级别以上的报刊发表文章,这种情况我常遇到,出于情义,有时不仅要帮着发稿,还得代为出题,最极端的甚至得无条件代笔。黄永玉老先生曾笑谈他的中学因为留级次数多,所以同窗有一二百位;笔者则是因为本科、硕士、博士读了三次,每一台阶都有一届同学,大学十年,所以也便有幸拥有三批不同层次的大学同学。为了完成这位同学交给的任务,我灵机一动,说你不妨去采访启功先生,写篇人物专访,拿来我发就是。

女同学听了二话没说,就从安定门外六铺炕去了新街口北师大。过几天带着稿子又来报社,说那天挺顺,一下就找到了启功先生的家,谈得非常多,写了三四千字。我马上编好稿子上版,占了大半个版,就此交差。这符合我的为人处世风格,干脆利落,没有丁点拖泥带水,亦算是一件快事。

有了这段经历,后来在主编杂志时,手下的编辑们有时反映联系采访书画名家的难度大,我总是不大相信。因为在世的书画家恐怕没有比启老资格更老、名气更大的了,而我作为编辑曾让业余作者去采访,一趟便马到成功,而且,因为在中央大报待的年头长了,从来没有发愁过想见什么人而不得见,所以,我始终劝导编辑们要树立自信,要有大刊风度,奉行实力外交政策。但是毕竟人的背景与层次不同,所以并没有什么效果。

当非典结束后,我安排计划联系启功老先生时,实实在在的遇到了障碍。因为启老先生已经九十一岁了,身体健康状况无法承受长时间的采访,何况还要思考,还要对话。因此,虽然几经提议,但是屡屡搁置,说旬实话,我几乎放弃了。

在启老诞辰前夕,我前去拜望,因为事先没有约好采访,只是礼节性访问。孰知这天老先生精神好,兴致很高,居然就一口气谈了两个多小时,从九点多直聊到十二点,如果不是饭已摆好催着他用餐,看劲头还能聊下去。

这是我的福气,可谓意外收获。我在和前辈泰斗交往时,总是特别幸运,启功的访谈是典型的例子。

整理完第一次访谈内容之后,呈请启老审定,过了几天老先生同意再见面谈谈。每次访谈,都是从上午开始,至中午老先生用餐时为止。后来我又去过启老家几次,最后一次是2005年春天。前前后后,拍了若干次合影,可惜我东西既多且杂,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去了,能找到的似乎只有两三次的照片。

自古就有书画乃烟云供养,能令人寿的说法。而启老不仅长于书画,更是文史博通,好学不倦,虽然年事已高,而且不良于行,以形貌论确乎垂垂老矣,但是思维敏捷,应对如流。世人极重养生之道,其实书画与学问就是最理想的养生妙方,这一点实在有必要大加宣传。

中国文化传统特重师承,除极个别天才自学成才以外,凡在学业上有大成就者,莫不师出名门。这也就是韩愈所谓“古之学者必有师”。启功先在学历上是初中生,老来被公认为学界泰斗,然而决不可视之为无师自通,因为他的老师陈垣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大师。中国人向来在学校教育之外,讲究个人择师拜师,而且个人拜师更严肃认真,所以,启功虽是初中生但并不是自学,因为有陈垣教授的指导与点拨。

启老论人论事,是非分明,作为书画鉴定权威,又曾任职史馆,不言而喻,阅人、阅物、读书、读画多矣,当然就有极高的眼光与境界。听启老娓娓道往事新闻,地道的京腔京韵,措辞之雅致,比喻之新颖,尤喜用双关语、谐音字打趣,比如我说“您也是专家”,他便应声答日“我是瓦家”,真让人忍俊不禁,实为可遇而不可求的文化享受。

过去文艺界有所谓京派海派之分,启功可以说是京派文化人的代表。宋代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有“于山则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之论,可见求学求知,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固然是不二法门,但是访师问道亦是开眼界、见世面的关键所在,未见高人,终是俗手。若有人想一识京都学人风范,则不可不见启功先生。当然,启功先生因为年龄原因,最后的两年原则上已不见生客。

启老视力严重下降,但是当笔者问起现在还读书吗,老先生嘿然一笑,答日“不敢不读”。这就是启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