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辅仁的校园原先是谁家的产业?是溥雪斋叔父的?
答:那是载涛的。溥雪斋父亲行四,载涛行七,溥仪的父亲行五。溥雪斋住在北小街南口,现在科学出版社那个大院。
问:当时溥心畲经常和一些老先生聚会,出去吃饭,您经常参加?
答:对。
问:为什么?
答:不懂。到现在也不懂。沈羹梅、沈兆奎,张义山、李世侃,没几个人……他把我叫去,我在旁边坐着、听着,很有意思,我应该记下,可惜也没记下。
问:您当时有录音机就好了。(笑)
答:沈羹梅学问、文笔都好。他喜欢谈当时民国初年的那些事。他为什么把我叫去?因为我在那里也不捣乱,就听着。我听着也觉得有意思。他聊到什么,我也好像知道一点,他就觉得这个孩子还可以。他经常和那些小朋友、书童啊在一起,他还教他们作诗。这都挺有意思。四我没有搞艺术馆的资格/徐邦达傻得可怜、傻得可爱/我是瓦家/谢稚柳是谁,他活着别人就不敢说是假的?/我的稿子自己改还行。要是别人给我续、给我改,我是受不了/这不是论月的,这是分秒必争的!
问:我上星期去海宁,徐邦达先生搞了个艺术馆,您还写了贺诗,在酒会上展示宣读了。
答:哈哈!他的学生来找我写,我就想写绛云楼,后来他的学生说不行,我就写楼高附云。
问:可能她也不知道什么叫绛云楼。
答:他的学生知道呵。
问:您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搞艺术馆?
答:不能搞。
问:为什么不能搞?答:我没有那资格!
问:不能这样说,您是太谦虚了。
答:我和您说。我忘记了那位他名字了,我现在记忆太坏了,是我极熟的熟人。我在1982年第一次去香港的时候,他是新华社的领导人,他家在广东虎门炮台那个地方,他把许多人送给他的纪念品,什么字啊画啊、扇面之类的全捐给了虎门陈列馆、博物馆了。后来他提起来就掉眼泪,就哭,为什么?全给他卖了,全给他卖了!跟谁说去呀?真是无法说。在五几年,在北海漪澜堂的一个大房子,搞了一次大展览,我画了四张画,说是都让文化部收购了。我也不记得给多少钱,怎么怎么样.公家收购那就是奖金的性质,就完了。“文革”以后,有人在日本买回来了。
问:都到了日本了。
答:怎么出去的不知道。所以,徐先生这个馆,他捐了~百张字,还是一百张画?他还能动弹,他还能走,还能去,如果他不能动弹了,还不知道姓什么了呢!有一个画家叫宋文治,他说把房子改成纪念馆,结果叫那管房子的人把房子给租出去了,他也着急也生气,结果就完了。还有一个李苦禅,有人拿一幅画给李燕看,问是真假。李燕说这是我们捐给纪念馆的。结果人家给卖了。这样看,还不如整个端呢!我爱给谁给谁。不如现在直接送给他,还落个谢谢。不如捐赠。等哪一天~闭眼,人家就瓜分了,卷走了。所以说徐先生傻得可怜,傻得可爱。老了老了当一回钱谦益。
问:那那位就是柳如是啦!
答:她也配比柳如是!我写的这些字,画的画,谁要哦。我跟徐先生不一样,徐先生是故宫的专家。
问:您也是专家。
答:我是瓦家。(笑)
问:徐先生很会生活。每周有三天请保健按摩师来家里按摩。
答:他按摩。这不好说了,按摩也不能在生理上让他复旧如新了。
问:这对身体可能还是有好处。
答:有好处,我就不知道了。
问:您也可以借鉴这个办法。
答:我没处消化去。人怕老,一老之后,自己也就不能自主了。
问:您当初在国务院书画鉴定小组和徐邦达先生看了不少画吧?
答:是。后来他不干了。主要是谢稚柳。后来他们通过我的一个朋友问我,国务院要论官,我的官论虚名比老徐多一点。后来,他们要我给国务院谷牧写信,我没有写。他们就让谢稚柳写,他写了,谷牧就批了。他写了,他当头儿很自然,我没当,我说我何必跟他抢这个呢?结果,这就不用说了,我当时的头衔好几个,何必和老谢抢这个。后来,为这里头,哕唆极了。唉,后来老谢死了。老谢的夫人陈佩秋,召集记者谈话,痛哭流涕,说今天如果谢老活着,谁敢说这个画儿是假的!——那么谢稚柳是谁,他活着别人就不敢说是假的?!最高法院来现铰开那个封的东西,打开那张画看,天津那个叫刘,刘什么……
问:刘光启。
答:对。头一个说是假的。我一进门就说,我是文物鉴定委员会的头儿,今天我不发言,大家都发完言我再发言。最后刘九庵签字,我在他的名字后写俩字:启功。在会上我末一个签名。这都是谢稚柳那位……
问:贤内助。
答:什么呀,那位柳如是。这位是龙三公子夫人,倒不是王三公子,龙云的三儿子的小太太,散了以后,到了上海,是黄宾虹介绍给谢稚柳。
问:陈巨来对谢不太客气。
答:陈巨来,谢稚柳恨极了他啦!
问:陈巨来书里也写了徐邦达先生。
答:说起徐先生来,这里面还有说儿。他这个馆是他太太的朋友帮忙。他的书还有人给他续呐!好比他的书讲古画讲到宋、讲到元,现在要接着往下写!
问:您的((启功丛稿》要是有人写个《启功续稿》……
答:我的稿子自己改还行。要是别人给我续、给我改,我是受不了。我也没有那资格,也没有那么漂亮的女朋友。钱谦益有个柳如是,江左三家,曹秋岳曹溶也有一位,叫顾梅。还有一个是谁,一个分了一个扬州名妓。北京书市,上斜街,后头有个楼,当时人们叫顾太太,她的棺材就停在那个楼上。曹溶这些人都是投降清朝的,其实清朝最初是统战啊,统战就了不得的,若干人都来清朝效力。统战有什么不好?问题是乾隆《贰臣传》、《逆臣传》,这是乾隆失策啊。乾隆三十七年以后,西南川楚白莲教起来,他杀戒大开。这是乾隆干的,康熙就不这么干。康熙自己去到山西拜李二曲,李二曲剃了头,四周剃了,中间挽一辫子,留下一个背影。我有这个照片,我还题了很多跋。可惜没有在这儿,在我另外一个地方。这说明康熙去拜他,他跑了,留下一个像,说是不对面磕头,背后剃了头。
问:表示归顺了。
答:但是没有正面的。这个都对呀。大家对他佩服,对康熙也佩服。从康熙到乾隆一代不如一代。这没法说。文人这一辈子,别的不说,自己写的稿子,谁要是给改了,他是死也不暝目啊。别人要给续……
问:狗尾续貂。
答:龙尾。凤尾。(笑)还给徐悲鸿写电视剧,别人写得都通不过,她自己写。徐悲鸿就有个电视剧,结果徐悲鸿并不是画家,不是教育家,是什么?——三角恋爱专家!(笑)
问:这也算是一家!(笑)
答:台湾那个蒋碧微,跟张道藩结婚了。
问:没结婚。
答:结婚与离婚都一样,不就差一个字吗?是结了是离了,无所谓。还有孙多慈、廖静文,这三个人的恋爱,最后廖静文胜利了。
电视剧没有画家的内容,也没有教学生的内容,就成了三角恋爱。藏的画都归徐悲鸿纪念馆,我们鉴定古画嘛,这不国务院批下来的吗?我们不去。她这里藏的一大卷画,跟美国的王季迁那一卷子画是一回事,她非得说这是唐朝画,如果不说这是唐朝画,她就去找周总理的夫人邓颖超告状,说这个人不对。徐悲鸿死了之后,遗体告别时我们见着她了,坐在那里掉眼泪。周扬要给她做徐悲鸿纪念馆,周扬说不能让她当馆长,不能不让她结婚呀。就跟一个军人结了婚,去领奖,肚子很大。我跟她无冤无仇,没有关系。她跟邓颖超说要当纪念馆馆长,邓颖超那么大岁数,就同意了。武圣朝元,画的是宋朝的皇帝那个像。非得说是唐画不可!王季迁那个卷子比较大,这个比较小。就是周总理在世,他也说不上这是武圣还是几圣呀。我们不敢去鉴定,所以就没有去徐悲鸿纪念馆。
问:据说徐悲鸿当年是按唐画买的。
答:那就更高了,更有问题了,那说明徐悲鸿的眼力不行啊。没法儿说。就是这么个结果。徐悲鸿与徐邦达都姓徐,徐邦达比我大一岁,我九十一岁,他九十二。我跟徐先生是挺好的朋友。搞纪念馆如果有一天,那些画还不知归谁呢。
(有客人来访)
客:您好,启先生!正接受采访呐?
问:向启功请教。
客:这书给您,是朱家滔先生给您的,他还行。
答:什么行啊!这两天连人都不认得了!
客:那我是头一月去的。
答:这不是论月的,这是分秒必争的!他已经发展到了上边,扩散了。坐吧。
客:您就接受采访吧,我就不坐了。
答:谢谢啊!五张中行那老兄学问真是了不得/小伴儿/我这一架上全是八股/跟金克木同行有一个人,排斥他,胸襟不广
问:解放以后,您在北京有一些学问上的朋友,比如张中行老先生,包括后来王世襄、黄苗子,当时经常走动。
答:是。张中行在贝满女中教书,他老先生比我大四岁。我有个学生也在那里教书,那学生受到张老先生的教导很多。那个学生跟我特别熟,特别好,死了,解剖,得那种病,叫,叫什么,反正他吃那种药,病灶复活了。
问:张中行老先生后来一直跟您有来往?
答:是。他比我大四岁。事实上他是生年比我大四岁,但是他是那一年的年底。按照中国的算法,不到立春不算第二年。他在立春之后,那么这就刨了两年。还有,在阴历没过新年,阳历过了新年,他算来至多比我大两岁。
问:实际上是差不多的。
答:可是那老兄学问真了不得,他出的书多得很。
问:他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编了不少古文读物。
答:可是他在人民教育出版社还是个副号的职,是副编审。
问:后来应该是正的了吧?若此人都不是正高职称,谁还配是正高职称?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答:到了也没有转正。他也不问,也不争。
问:他很低调,解放以后他因为杨沫的事情一直很低调。
答:我这是“246号”,她那是“123号”。杨沫住在一楼,她嫁给一位副校长,马谁。后来她又跟一个人结婚了。她八十多了,那人六十多了,她介绍给我:这是我老伴儿。我心说:这是小伴儿。她把余永泽描写得比较坏。
问:张老先生一直没有辩驳。
答:他不言语。后来,有人调查杨沫的事,张先生全都平平淡淡地说了。
问:很有风度。
答:杨沫说: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答复来
调查的人。杨沫后来服了。杨沫就是嫁一个革命的人,那位是老革命。很多往前闯的,真正革命的多了,都把个人的利益豁出去了,我也不是批评她,你说怎么革命,你的行动没有表现出来,就是嫁了一个老革命,这样革命,太容易了!
问:您原先写过一篇《说八股》,张先生后来也算和了一篇。还有一位金克木老先生,好像也就这个题目写了一篇。
答:金克木和季羡林,季羡林八十岁生日,我代表九三学社去看他。他们两人就那么水火。季羡林我也熟——金克木那篇写得非常好。他把《论语》里的有多少八股的构造都写了。后来还有一个小本,还有一个学生,这个人在顺义县——现在也属北京,一个中学教书。那人写得很透彻,这个破题有多少种写法,承题有多少种写法。那个不错。这人叫刘德水。
问:也出了一本书。您好像还给他作了序。
答:就是那个小本。我就是讲,什么叫破题,怎么样叫承题,从前到后详细写。张先生有个短篇,也说这个,很好。我那个不怎么深入,我很惭愧。
问:八股文的形式美应该说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答:对,但是已经不美了。
问:也可以写美嘛!
答:是啊。八股那个东西,完全很机械。我选了三篇,其中一篇“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还有一篇写声律,平仄平,很讲究。周镐作的,很了不起。我到无锡图书馆找周的文集,没有八股文。后来,我买了一小本周的《杜山文稿》,全是八股!好贵啊。
问:当年是b匕较贵的。
答:(指着客厅书架)我这一架上全是八股。后来装了东西都给压进去了。
问:金克木是研究印度的。
答:他啊,也是没有什么学历。他也是为找出路,有人把他介绍到印度去。他也会些个梵文,金克木他出了好些小本书。我们也很熟。但是,他最后死的时候很快,去世很突然。他的夫人是唐长孺的妹妹。
问:金克木晚年的时候好像心情一直不是太好。
答:他啊,不出来。这个事情就不好说了。跟他同行有一个人,排斥他,胸襟不广,不要他,实在不好。他小书写了不知多少本。
问:他还写了一本小说,用笔名写的,《旧巢痕》。
答: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问:中国文化现在有一个大的问题、一个危机,就是随着中国改革开放,中国固有的传统的东西,现在越来越变了味道。我们就想把中国文化做得“纯正”。中国在教育、经济、科技诸方面也许都落后了,但是文化决不落后!以前陈垣老先生也曾经提过,敌人要想消灭一个民族的国家,首先就要从它的传统文化入手。我们现在就有点担心,虽然没有人侵略我们,可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民族文化正被悄悄地侵略着。
答:我们喜欢吃牛羊肉,洋人喜欢吃牛排,他就吃牛排。也不知道他真正喜欢不喜欢。现在是学人家的皮毛。洋人喜欢什么,他就得喜欢什么。书法也是这样,就好像你刚才说的——“流行书风”。书协里有一位姓刘的,这个人把着高占祥。高占祥同志作诗,写字,摄影。另一位领导问过他累不累?(笑)六我没什么可介绍的,不是推脱,这是良心话/我作的诗不行的,是顺口溜/“居其邦不非议其大夫”/应该的事情多得很呀!他们不按应该的做/不敢不读!
问:我们想要呼吁整个社会关注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和传承。您是很有号召力的。
答:我没有什么的。说来很惭愧啊,我没什么可介绍的,不是推脱,这是良心话。
问:您在书法理论上有很大影响。
答:我有一本《论书绝句》。
问:我拜读过的。
答:我有一个朋友,叫赵仁珪,他注解了。我求您严格地批评。我作的诗不行的,是顺口溜。
问:但是您的《论书绝句》在当代中国书法界影响很大,有很多都是大家耳熟能详、张口能来的,比如说讲黄金分割率等。
答:这个确实是我找出来。有个学生把角度变了变,这横不能真的横平,它往上弯。他说这是他的发明,大家说这就算你的发明?他还申请专利呢,真是起哄。这就没法儿说了。
问: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给钟敬文出了全集,也该给您出套全集。
答:我出了《启功丛稿》。
问:那是中华书局出的嘛。
答:我在这边儿也出了书,捐了墨迹,唉,没法儿说了。我是“居其邦不非议其大夫”。
问:您这话非常贴切,不过出版社他们应该出这套书的。
答:应该的事情多得很呀!他们不按应该的做!
问:谢谢您,占用您这么多时间,希望您以后多多指教。
答:岂敢!岂敢!这里有一本新出的,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的《启功书画絮语》,我有《启功韵语》、《启功赘语》,这本里边讲书画的地方多一点,请您多指教。
问:您在上面写个字吧!
答:写不了啦!
问:写个字作纪念吧!
答:好。不写年月了。
问:您现在眼睛还可以,小字还成。谢谢您,启老,打搅您了。如果我们有什么补充的,回头再找您审阅。
答:随时吩咐。
问:您眼睛不好,现在还读书吗?
答:不敢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