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对。很重要。他还有《古教四考》,元代的也里可温,就是天主教。还有摩尼教、火祆教等,滇黔佛教考等,都是很重要的,陈校长对各个时期的宗教都有研究,他有《明季滇黔佛教考》……他对《元典章》和《元秘史》都有校稿,为什么用这个字、是哪个音等都有细致说明。陈校长的论著,都是对教学有实际帮助的,对研究历史、研究古书都是直接有用处的,这是不一样的。陈寅恪先生他们两位都是好朋友。问题是,比如陈寅恪先生研究柳如是、研究《再生缘》——就是不念《再生缘》对于史学又有什么关系呢?
问:有人说他是借题发挥吧!
答:他借题发挥,发什么挥?是不满意现实、不满
意共产党?所以我觉得,寒柳堂啊,什么《再生缘》、
柳如是等等,对直接教学、对学生好像没有必要。要学
生读《再生缘》?
问:我家有位帮助带孩子的亲戚,小学文化,
我有《再生缘》这本书,她一口气把《再生缘》三
大本都读完了,津津有味。
答:有些老人,没事看着玩,比如看《三国演义》、看《水浒传》、看《西游记》,是看着玩,并不能够说这人看过《三国演义》、《水浒传》就是史学家,或者与学术上有什么关系,这不是一回事。说实话,陶铸对陈寅恪先生那是很优待了,陈校长在北京都没受到那样的优待。
问:当时是给陈寅恪配了秘书。
答:是。陈校长也有几个秘书。但是,问题是生活上,比如说有个地方专门卖给领导人日用品,陈校长就没有享受到这个。
问:是在东华门吧?
答:对,东华门。有人给了我一盒鲜的大虾,我就把这盒大虾拿去送给了老师。他有一个保姆做饭。陈校长没有享受那个待遇。没法儿说。
问:当时是按照所谓行政级别,什么三八年、二七年参加革命的标准。
答:那我就不知道了。陈寅恪是三八年的、还是二几年的?!陶铸对他还是很照顾的。现在也说不清了,我更说不清了。陈校长入党了,陈寅恪没入党,还有点别别扭扭的。我跟他没见过。陈寅恪有几个学生,一个叫汪前,很好,死了。还有一个学生周一良,跟“四人帮”那么紧,他的兄弟叫周绍良管他叫“我们帮兄”。有一个陈校长的学生,后来到苏州东吴大学当历史系主任,出了本书,我们一看,是陈校长讲稿!这种事古代也有,里头有不少重的,老师的讲稿,不同的学生记下来的,他也拿去讲,他孩子不知道,就当他的印了。还得了奖。这他妈得奖,那还能不得奖!我们不好意思说他,给他留一点面子。
问:陈垣的学术成果嘛。批改卷子,你要写出来还没有学生写得好,那不是很麻烦吗/带我去见齐先生:进门,磕头,拜师/有一回齐先生问胡佩衡先生:那个小孩怎么老不来了/我在拍卖行,买了这么一大卷子六文多长的吴先生的青绿山水,好极了/我卖个扇面,得几块钱,我出这门,进那门,买书/现在我们敢说这个话了,那时候要拿这个开玩笑,当时是不得了的/老舍就是在新街口豁口那儿投河了/溥雪斋住在北小街南口,现在科学出版社那儿问:您在书画方面很早就有名师指点。答:这我也不是有什么研究。陈校长叫我到大学来,以前我教普通国文。陈校长说,你教普通国文,得批改卷子,你要写出来还没有学生写得好,那不是很麻烦吗?这样才开始练字,陈校长有一回让我讲古代碑帖,把底片一片一片搁到幻灯机上。陈校长给我把场儿,在那里看着指挥,拿着在黑板上画线用的木头板在那里打拍子,啪嗒一响,我就换一片。
这样呢我就讲。这一回很有效果。为什么呢?你比如说,《龙门造像》那个字,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幻灯放映出来,大伙笑。墨迹写得好的呢,照出来大家也觉得好。那回之后呢,确实有点作用。我那时候写字还没有后来用的工夫多呢!可是这样一来,有些同辈的年轻教师他们也拿字来,问我这怎么样?这样子对我也有影响。后来,陈校长在学校楼里的玻璃柜子,是谁请假、谁有什么,贴布告的地方,那个归教务处管,把教师批改的学生作业放到里面展览,对我也有影响。当时学校做了很多这样的柜子。
问:您在书画方面,也算是齐白石入室弟子了。
答:最笑话了,就是这个。我有一篇写回忆他的文章。那是我对齐先生有点不客气,大伙瞧了都笑。我有一个叔祖,他买了些地,种树,有人买了树做棺材,他带我去见齐先生——进门,磕头,拜师。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也听说过磕头,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齐先生还请我们吃了顿饭。
问:是很正式拜的师。
答:我叔祖把我带着磕头,我不能不磕呀,我不知怎么回事。我也不画齐先生那种画,我也不会刻图章。
问:您经常去他家里?
答:不常去,不常去!他那套东西我也没兴趣。有一回齐先生问胡佩衡先生:那个小孩怎么老不来了?胡先生就问我:你干吗老没去?我说:我没事干吗去!是这样子,人家老先生惦记着,我也总得去,敷衍敷衍也得去吧。
问:您和胡佩衡应该算是师兄弟了?
答:那我不能那么说,胡先生比我大三十多岁,齐先生比我大五十多岁。
问:当时在他家里,老先生还给您表演了一下他的刀法?
答:他“这么一来,再那么一来”。这里面刻一刀,那边刻一刀。白文的,挖出来笔道;朱文的,边上去了,留出一道。但是我不会刻图章,我也不学他这个。
问:您从来没有刻过吗?
答:没有。从来没刻过。小时候瞎剜一通,那不算。大人劝,你别拉着手,也就不敢再刻了。齐先生给我示范的头一方印刻给齐良迟——他的长儿,边款上刻“长儿求宝”。最近心脏病死了。
问:他也画画,是齐家的风格。
答:现在都到了“白石长子”、“白石次子”的地步。这“齐白石”就成一招牌了。
问:是啊!现在还有叫“大匠门下”的。
答:是的。
问:您当时对齐白石的这种风格一直没有学?
答:大刀阔斧,那么一抹,我学不了。
问:他也有工细的地方。
答:那都是很年轻的时候,不是后来的。
问:您当时在绘画方面还有几位老师。
答:是啊。一位是贾羲民,还有一位吴镜汀。那个时候画山水的,都去跟吴先生学,吴先生画得真好。我在拍卖行,买了这么一大卷子六丈多长的吴先生的青绿山水,好极了。
问:这是哪年买的?
答:前几年。
问:是您亲自去的吗?现场举牌?
答:呵。我跟翰海拍卖行的秦公说,这个东西给我留着,多少钱我都要。秦公原来是搞体育的,他就想学鉴定。我在那儿讲过课,他也昕过我的课,我跟他很熟。他做《碑别字》,那都是我给他出的主意。他已经有了两本了。我先跟他说,这个东西给我留着,多少钱我都要。他居然给我留下了。
问:那花了多少钱呢?
答:反正很便宜。
问:六文长也不应该太便宜吧!
答:很大的一个卷子。反正也就几万。
问:贾羲民先生领着您去又拜的别的老师。
答:他跟吴镜汀先生很好。他说:你画这种东西,我不画这种风格的,你跟我进一个画会,吴镜汀先生在那里教山水。吴先生很高明,他拿笔一画,说这一个名家是这样的用笔,那一个名家是那样的用笔,他说出来清清楚楚。这样我们都跟他学。跟他学画最早的一个叫陈国琪,号叫尧生。他是山西人。他最早是吴先生的学生。第二个是周怀民。后来,周怀民跟吴先生背道而驰了。两人吵翻了,吴先生有一度神经错乱,有一次周怀民去了,吴先生吃西瓜,就用西瓜拽,大概也是对他有点不满意吧。周怀民觉得自己不错了,他会画芦苇了,就叫“周芦塘”,这是自称啊。后来,他跟吴先生就不往来了。吴先生对他还是很照顾的。吴先生第一个学生是陈尧生,第二个是周怀民,第三个才是我。吴先生比我大九岁,但是吴先生对我很有帮助。可是后来我一教书,画画也就放下了。
问:我以前查资料,注意到您认真地临过沈士充的画,一直还有,后来发表过吗?
答:没有。我的那个不行,那不够。周怀民也临过,吴先生很器重他。我也临过,我的这个比他临的好。因为他是用纸本,我是用绢画的。后来吴先生把他的拿去展览了,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是吴先生亲自指点的,是一番苦心。后来周怀民又搞了次展览,我写了四首诗,写上了这件事,他老先生就没有把我的给挂出来,后来有人印卡片把那个四首诗给印出来了。周怀民自己画芦苇,就说“人家说我是‘周芦塘’”。后来,他到美国给哪个总统画葡萄,又说“人家说我‘周葡萄’”。这个说法太没有意思啊,“人家说我”就是“我说我”,我说我画白薯,就说“人家说我是‘启白薯’”,我明天画山药,就说是“启山药”,我只配山药白薯。自己吹,很不好,常常让人拿这个当笑话。他是无锡人,和荣毅仁他们同乡,他们给他印出两本画集来。
问:您学画多长时间就在荣宝斋挂笔单了?最早从什么时候开始?
答:那无所谓。我也不记得了。我卖个扇面,得几块钱,我出这门,进那门,买书。扇面卖几块钱,就买几块钱的书。
问:您当时是学了多长时间的画开始挂笔单呢?
答:这个不记得了。
问:不记得了。画了三年五年?
答:这个,真不记得了。就是说,那时侯做大官的人,像陈宝琛等,连皇帝的老师他们这些人都有笔单。就是个挡箭牌,意思是我这是收钱的。
问:要不然索求无度。
答:朱益藩没事就写字,他后来收入也不少。解放以后,强调专业思想,我就不能画画了。再干那个就不是专业思想,就不能画了。
问:您当时在琉璃厂都是哪几家挂笔单呢?
答:这也不记得了。
问:不是一家吧?
答:要有笔单,就好像发传单一样。(笑)一家一个。
问:就是写好或者印好了挨家发。那是印的还是抄的?
答:印的。画店就是一个本子,里面谁的笔单都有。有个袁励准,他用缎子卷卷起来,蘸着墨,一写不就是铁线篆吗?最后,写起来带窟窿。有人就问,您这是什么笔?袁励准嗓子是哑的:“毛笔。”说是毛笔,其实是缎子卷。所以,就像这些事,我们去,就在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卖了钱,跑书店,送钱去。这种事情就没法子说了。后来因为专业思想,这就停了。那啊(指着墙上的画)这条是我临的,这是文物出版社影印的。
问:这是什么时候临的呢?
答:这是我三十几岁临的。
问:那已是教书的时候。
答:这很晚了。后来就画不了了。(接电话:他那个陶渊明集的注……我坐下来,站不起来。弯了直了难受,站一会儿,再弯下,难受。那天我坐轮椅去嘉德拍卖……那天去政协照相,那不能不去呀,结果我从轮椅到沙发,人家问我能去吗,我说行,好不容易才爬去了。我奉求您跟袁先生说一下,我恭恭敬敬、至至诚诚告个假,请您跟袁先生说我实在感谢他。等回头我的腿好了,咱们去哪儿吃都行。我现在真是营养不缺乏,他们说笑话我现在是吃素了,吃斋了,我说我要够吃斋的资格,我还高兴了呢。今天说是要下大雨。)
问:书画本来是有市场的。
答:那时不行。
问:齐白石、陈半丁什么的在解放后还是在卖啊。
答:那另说了。齐白石名气特高了。所以,后来我们就不会也不敢画了。功课也都按照苏联的那个教学大纲了。那时候教育部高教部的部长主持编写教学大纲,这时候就按照苏联的了。苏联有一个普希金,教学大纲里就一个诗人,中国的就只能也有一个,原先是李白、杜甫、白居易,是三个,后来一改就是屈原了。屈原因为《离骚》里有“哀民生之多艰”,重点的重点就是一句。不知道普希金有什么话,反正人就一位配得上普希金。
问:这是现实主义的。(笑)
答:而且是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现在我们敢说这个话了,那时候要拿这个开玩笑,当时是不得了的。
问:您当时也跟溥心畲先生有不少的来往?
答:这两位,一位溥雪斋,一位溥心畲。溥心畲说,你好好作文作诗,作好了自然画就好。我听这话不对。怎么,作诗好了就能够画得好吗?后来,我知道这对画有帮助。画要是不好,上面可以题上几句解嘲的话,说我这画不好,作一个广告,倒是行。对于有什么直接的好处,我也不明白。溥心畲先生的诗,我在书里写了《溥心畲先生南渡以前的艺术生涯》,他有四首七律,讲落叶。那时候我能够背,现在我背不下来了。我曾买到过他父亲的集子,送给他。他的嫡母跟我的头一位祖母是亲姐妹,我们是同宗啦,但是远得很了。
问:当时他有一卷宋人的画,您把他父亲的书给了他,他要给您钱,您不收钱。
答:我说您把那画借我得了。
问:您借来临了,临了一个月。
答:现在我不知道这画哪儿去了。糟糕透了。(笑)
问:好像当时也有一种说法,说溥心畲的诗是“空唐诗”啊。
答:是陈宝琛说的:“儒二爷尽作那空唐诗。”儒二爷,世俗的称呼就是溥心畲。溥心畲他跟我说:“陈师傅学陈师道陈后山,江西派啊……
问:黄庭坚那一派。
答:……真让人不懂。”后来在台湾,讨论张大干、溥心畲他们的生活、艺术等各方面,我写了三万多字的文章。有一个应该算溥心畲先生的学生,他的名字我忘了,他也来过北京,后来他在东北讲课,因心脏病死在东北。这位说,溥心畲先生那一段的事情他绝口不谈,怎么到的台湾。我说这个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他就是不愿意谈。
问:溥雪斋一直在北京?
答:溥需斋,自杀了。
问:是自杀了还是失踪了?
答:失踪?大活人怎么随便失踪?那个人他要失踪,这些年总会应该有点迹象。估计这是随便在哪里吊死了,投河了。老舍就是在新街口豁口那儿投河了。那里原来是护城河,护城河西北角有个坟地,把坟挖出去了就剩下一个圈儿,后来就积成一汪水。老舍就在那儿转,转到晚上,落日了,到快黑了,跳里头了。他身上有一个证,人家从这个证上才知道是老舍。老舍在解放后,极力地恭维,极力地配合,写《西望长安》、写《龙须沟》,就这也没饶了他!我在街:
上碰见过他的夫人,是在百货大楼门口。他的夫人在那儿卖小报,哪儿都出小报——红卫兵小报。在雍和宫柏林寺附近,把这些文人都聚在一块,用牌子写上什么什么罪名。老舍身上流血,小报黏在身上,就拿水给他闷下来,给他浇下来。后来,打那儿就找不到他了。他跳下去的地方,不是太平庄、太平湖,小坟圈子,就是那挖下去的坑里的一汪水。他要没有那工会证,也就不知道是老舍了。溥雪斋带着他女儿,出去就不知道了,这种情况,他要跳河,就没人知道。那时候整天有汽车,在各个胡同里转,敲门,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如果说有,就开开门,这里有个死尸,是触电死啊,是扎水缸啊,是怎么自杀啊,说这里有,两人抬上死尸,往车上一扔,就走了!也不知道是谁,也不问这人叫什么,都不问。当时各处、各胡同,各门各户都敲门问啊。没法儿办。
问:溥雪斋年轻的时候是很有钱的。
答:他好赌,有什么都赌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