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启功说启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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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话里有话与话外之音——启功应酬诗文题词的一个特点

启功从上个世纪80年代即享盛名,在二十几年间毋庸置疑地是当代书画界知名度最高的人,因此,求字求题者可谓趋之若鹜,在书法作品之外,题跋、、题字、作序、题诗等需要构思写作的应酬非常之多,其中既有通过市场渠道的,也有通过官方或学校等途径的,还有就是各种或亲或友等关系、交情的,总之,启功躲不掉名人尤其是名书法家、名学者所无法避免的负担,这可以说是一宗没完没了的债务。当然,启功名气大而又人缘好,虽不说是有求必应,但总是勉力满足,因此很多人便都有了启功先生亲笔书写甚至亲自创作的诗文题词。这么多应景之作若全都是歌功颂德之作,有似韩愈之谀墓,则太痛苦了,也不符合启功顽皮幽默的个性。所以,他便在一些不得不作的应景之作里,绵里藏针,玩起春秋笔法也即一字褒贬。

启功的题词不是一味说好,也不用太肯定的赞美之辞,有时甚至会明着是赞,暗着也许是笑甚至绕着圈子骂。这类例子,我见过不少。在我到北京师范大学启功寓所拜访时,提到刚去浙江参加徐邦达艺术馆揭幕仪式,目睹了宣读他题赠的诗歌手迹,他嘻嘻一笑,点破了有大大不以为然之意,我才知道自己以前读他类似题词时,感觉到文字中似乎话里有话,而且话外之音简直就是拿当事人开涮,是很正确而接近真实情况的判断。

当时报道徐邦达艺术馆开幕的记者写道:“徐邦达艺术馆的开馆引起了文博界人士的广泛关注。著名书法家启功因病不能与会,特地送来了一首亲笔书写的贺诗:‘书画楼高欲拂云,宣和鉴目定干春。人文东海秋潮远,岁岁涛声万里闻。’代表文博界人士对徐邦达的称誉之意。”

饱读之士当然清楚:楼高欲拂云的云若是绛云,这出入可就大了去啦!

在字里行间做文章,诗文的表面意思与作者想表达的意思,关系就这么微妙,以至于如果作者不自己解释究竟何意,任何人都得不到正解。《红楼梦》的难懂,与此同理。“诗家总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其实,即使学问再渊博,恐怕也做不到能猜中有意与读者捉迷藏的作者的原意。在经历了最严酷的“****”文字狱时代之后,知识分子变得更善于掩饰而非表达自己的真实意图,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等曲笔成为一种相当普及的写作风格。不过应当指出的是,除了迫不得已为赝品或不真的文物书画题跋或出具鉴定意见以外,一般的名家或权威在应酬之作中不会这样做,原因既在于地位与身份没达到人莫予毒的程度,也在于顾忌担心因失言得罪人殃及家庭子孙。

而启功恰恰在这两方面没有后顾之忧。在晚年,他已经到了想说什么说什么,只要不当面撕破脸,即使说的话再难听,别人也不得不接受的份儿。谁要是误以为启功只是个好说话、好面子的好好先生,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有意思的是,拿到启功题词的人往往不大注意到这其中的玄机,有的是出于无心或无意,如徐邦达老先生;有的则是学养不够,理解品味不出这种文字游戏的机关所在。事实上,欧阳中石在河南的碑林题诗中把韩愈称为韩荆州都多年无人指出其差错,足见晚近社会学风已经粗浅到何等地步。

于是,被调侃甚至讥笑了的人反而拿着启功的题词到处炫耀,引以为自豪,而这年头能看出门道的人少而又少,所以,启功先生花的心思,有时未必能达到他想达到的效果。不过,想必启功是深知只要假以时日总会水落石出的道理,以中国之大,文化传统积淀之深厚,对他的春秋笔法即使眼下无人能懂,将来也一定会有更博学、更聪明的读者能懂。那时候自然就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里流”。

在一本挺学术化的图书《中国现代书法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里,书前的彩色插页总共只有六页六幅作品,最后一幅是“启功题《沈鹏书法作品选集》”,全文如下:

杜陵诗论通伯高,迈于汉魏变风骚。从心草圣龙蛇笔,世纪无前近可超。

仆获交沈鹏先生逾三十载,观其美术评论之作,每有独到之处。所作行草,无一旧时窠臼。艺贵创新,先生得之。近将展出所出,因拈二韵,以志钦佩。

一九九二年八月九日启功具稿

从艺术的角度看,这幅作品连中等水平也谈不上,附在书前,显然不是介绍启功的书法,而是推崇沈鹏的书法,也就是,借的是启功的题诗。

不过,细品这篇题赠之作,“世纪无前近可超”,几乎不可解,较真地说,似乎不是什么好词。再看后边的跋语,问题出来了:“所作行草,无一旧时窠臼。”这种评价,结合启功此前的书法理论与美学标准来看,是褒是贬?凡是有书法常识的人都明白。一般情况,赞扬某人书法有根基,会用“遍临百家”、“无一笔无出处”等说法,特别是草书,启功多次自称于草书还能得古法,不至于鬼画符自己胡写连笔字,反过来就很好理解,启功对那些白创草书的人是相当有看法的。

启功能够超越同时代的书法家,不在于他的字有多好,而在于他的学问很好。中国当今的书画家,真正的传统正宗出身,也就是文史哲诗文书画一路,从老一辈那里就已经找不到几个了!启功的优势就在于他没有搞过时髦的革命文艺或西方文艺,他学的是纯粹的、传统的诗文书画。而凡是搞过革命文艺或西方文艺的老先生们,在回到传统艺术时,如留学或学油画的晚年改画国画,则既缺乏童子功,基础不扎实,同时多少又有点玩世不恭,因为若要正正经经地补国学课,恐怕来不及呢!

说到诗文与书画的眼前被理解与未来被理解,我还有一点感慨。夏日的一个周末我陪客人参观北京的古动物馆,深受启发。莫说三五亿年前的恐龙,就是山顶洞人的三五万年,也足以让我们重新认识生命、认识时间。太多的人为三五月而活,还有为三五年而活的,长远的大致能看到三五十年,能够着眼于百年之后的,只剩下极个别的人。站在几万年前的生命遗迹前,我认识到所谓的不朽是何等轻浮与短视、虚妄。想起了庄子齐物,不由不重新思考很多事物。

以启功先生之智,当然是坚信诗文书画传世不朽的了,因此,他的有些题词,并不仅仅是欺求题者无知“睁眼瞎”而取笑,他是把自己的真实的看法与评价,委婉地含蓄地写了出来,留给未来的读书人来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