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启功说启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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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从两件事看启功化解矛盾冲突的艺术

启功人缘好,口碑好,这既是因为他的才学造诣,也是因为他的修养气度。

从一个贫寒孤儿起步,在1949年以前默默无闻,1976年以前也只是一普通的副教授,最后竟登上学界、艺术界、文物界的巅峰,晚年备享尊荣,先后集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央文史馆馆长、西泠印社社长等荣誉职务为一身,新中国成立以后能做到如此地步的文化人,一人而已,须知文学界的巴金、萧乾皆是三四十年代即已成为举国皆知的大名家。文史书画文物都是人才济济的专业领域,也是最易引发嫉妒、排斥、攻讦的是非之地,启功以一初中生的学历却一路过关,这不是说他没有过挫折与失败,事实上,他自己对教中学被解聘一事从不讳言,但是,总是有贵人相助,如教中学被辞退,竟有陈垣打抱不平让他径直到辅仁大学教书,一举奠定了他一生事业的大局;另外,他自己也往往能化干戈为玉帛。

有两件事,能充分反映启功化解矛盾冲突的为人处世艺术。

第一件事,上海著名书法家洪丕谟是位高产的作者,上个世纪80年代曾发表过一篇书法批评文章,内容是对当时的书法家启功、舒同以及沙孟海的艺术得失以及对同时代书界的影响进行了严厉批评,客观地说不为无见,所以还得了湖南省好**********。不过,大的时代风气是文艺评论说好不说坏,批评家整体改行成了表扬家,因为表扬有回报,而批评很难得到回报。所以,洪先生虽然写也写了,后来却没编入集子出版。

到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洪先生主动试着给启功捎去了一封信,以表示个人的歉意。启功读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即回复一信,说:

“夫学问艺术之道,必以探讨而得发展,如切如磋,他山之石,至理名言,开卷可见,世俗日漓,面谀背笑,欲求有所攻错,翻感昌言莫拜,万一形诸笔墨,略有直谅之谈,转而酿成仇隙者,比比皆是,宁不深堪叹息乎!”

文字中既表达了友善诚意,又不失自己的尊严体面,可谓是高水平的外交文书。

后来,洪丕谟为浙江富春江画院向启功求题院名,启功慷然应允,不唯如此,还赠了洪先生一篇自己六十岁左右的论书绝句两首一横幅,并特意题赠洪先生。

至此,洪丕谟从一位启功书法的批评指摘者,自然而然转化成了启功书法的爱好者、研究者与收藏者。后来他在学林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书画鉴藏与拍卖市场》一书,就有两篇专论启功书法的文章,其评价之高,较之启功的门生弟子的极口赞美有过之而无不及,更难得的是文中正式承认自己早年的文章观点有错误!这种批评家自我批评的事例,我不知在中国这几十年里除了运动中被迫违心地唾面白干做检查以外,还有没有第二例?我在启功的文章著作以及谈话里没有见到他对此事的记录或评论,但是从洪先生的书中读了这件逸闻,不得不佩服,启功就是高!

第二件事,著名诗词家孔凡章先生与书画家多有交往,启功先生年长一岁,二人都写旧体诗词,但是风格取法完全不同,启功先生在与孔凡章的信中夫子自道“作诗尤好作乞儿唱莲花落体”,而孔先生则主张典雅正统之风。孔先生以诗词名家,启功也有《启功韵语》、《启功论书绝句》等诗集,在诗词界可谓旗鼓相当。孔先生的《回舟续集》请启功题诗,孔先生收到题诗后在回信时对俗白体进行了一番言辞激烈的贬斥,还附了一首表达这一观点的论诗之作。

启功收到信后,由于他的题诗本身就有俗白之嫌,内中还有一句“和韵余痴剩打油”,两下里竟然是针锋相对,在一本诗集里有些对着干的意思,显然不妥,于是便托时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的吴空先生找到孔先生,打算索还题诗。事情至此就成僵局,孔先生明白有了误会,便修书解释,表示自己那首论诗之作不会收入集中。启功回信说:

“承命试题《回舟续集》,不由自主地就作出‘和韵余痴剩打油’之句,率尔寄呈,深悔驷马难追,几次想求还草稿,实不自今日始也。盖以大集诸作,无不严肃,而忽厕打油之句,有玷佛头,此实下情,决非佞饰者……所以请吴公代言者,只为中间有人,可稍婉转耳。次午即获华函,解释误会之由,雅量谦谦,弥深敬佩。所示误会,其中未免又有小歧,盖非谓大作有所影射,而是触起自惭打油之念,以其不堪僭厕续集之中,一俟改削稍可再尘华编之末。谬蒙俯赐解释,倍深惭悚,用特祥陈,敢希亮察。至于所示论诗坛一首即欲撤出续集,此大不宜。‘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孝经圣语,煌煌在上,于今文艺界正需批评讨论,当机棒喝,亦禅门有益之诤,况在洙泗正脉,鸣鼓而攻,恰合先圣之训。”

云云,极其巧妙得体。此事魏新河先生写过文章,经我编发在杂志上,所以转录甚详。

最后,在《回舟续集》出版时,启功先生的题诗照登出来,而那首反俗白体的论诗之作,则没有收入。很显然,启功大获全胜。

可以说,大文化学术领域,特别是当今中国的书画文学界,对于大是大非有争议的问题,一表态就可能得罪另一立场的人,尤其是涉及到具体的人的时候,批评与反批评,高手过招,既有必欲置人于死地的杀气腾腾者,也有绕着圈子打太极拳的有城府的世故者,还有无是无非、完全冲人不冲理的党同伐异者,最后,更有假批真捧、以批为捧的吹鼓手。我在上个世纪90年代也曾多次介入甚至引发文艺界书画界的争论与笔仗,那时少年气盛,全然不管不顾,只图个人称意,也曾严重伤及不止一位名家,于此深有体会,虽然过五关斩六将都侥幸成为胜家,如今阅世更深,方知临危履薄而不自知,回想起来不禁后怕。中国缺少批评的环境,因为反批评往往会把批评者打倒在地而后快。

在启功的文章著作特别是批评文章里,并不是没有锋芒,我在《论董其昌的艺术精神》一文中已经对启功的“大字报”有所评议。不论对与错,在批评时他是立场分明的。而在对待别人指向自己的批评时,他却能做到不动气、不仗势欺人,而是和为贵,主动向观点的对立方伸出橄榄枝,这种高姿态的怀柔策略让批评者自动放下武器,甚至到了后来竟“不打不成交”,最终占了上风,“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一种风度,也是一种见识,更是一种胸怀肚量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