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1日在李刚田先生北京寓所,我得知启功先生逝世的消息。启功先生住院已经有一段时间,年事已高,’即使是未住进医院之前,也颇受身体病痛煎熬,因此,告别人世对他来说应当是一种解脱。
李刚田先生从80年代即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后来又任西泠印社理事,而启功先后担任过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与西泠印社社长,专业相同,位置相近,谈起启功的去世,他感慨地说,如今再要找一位这样有学问、受人尊重的老先生,还真困难。
最近几年,我多次拜访启功先生,对于这位妇孺皆知的著名人物,也算有一些了解。我写的启功访谈录,得到著名美术理论家陈传席教授极口推重,评为关于启功的评论与访谈文章中最精彩的一篇。我的《大师谈艺录》所访谈的二十三位书画家,启功是第一位仙逝的,也是最有传奇色彩、最有可说之处的一位。
口碑
在今日中国社会,口碑几乎变成了唯一可信的对人物的客观、准确评价。在书画界、文化界尤其如此,要了解哪个人,不必查他的资料与图书、作品,只要打听一下,就能有一个也许更接近真实情况的判断。
对于书画家来说,一般存在两个口碑系统:专业圈子的与社会公众的。专业圈子的评价大致能反映其艺术成就、水平地位;社会公众知名度则反映其市场占有率与价位。有的书画家在专业圈子里很有名,但是公众不知道;有的书画家社会知名度很高,可是在专业圈子里没地位,与此同时,还有在专业圈子里名声很臭,但是社会上很出名的。最成功的是专业圈子和社会公众人人皆知,启功就属于最幸运的这一类。对于专业书画家来说,启功虽然不见得被视为最出色的艺术家,但是无论如何是专业水平的书画家;而对社会公众来说,启功则代表着最著名、最成功的书画家。
很多书画家都喜欢谈论启功,因为启功为人风趣,常有名言警句,也常有佳话趣事,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正派
启功虽然出身贫寒,但是受的却是正统教育,有着中国土大夫读书人的气节,因此,在重大事件中的言行表现,便总是有凛凛正气,而在日常生活中,则不失风雅。日下的某些所谓书画界人士,因为受的教育差,虽然削尖脑袋想雅起来,但是由于没有文化底子、没有气节,因此除了穿衣打扮、家居陈设像是很雅,可以唬人以外,一说话办事便俗不可耐。
和近来书画界争名位、争头衔不择手段迥然不同,启功先生一生几乎没有去争过什么东西。就连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这样的宝座,也不是争来的。
李刚田先生说,二届书协换届时,原来是副主席的启功主动坐在下面,不肯上主席台,而别的人却想方设法也要坐在主席台上。由于选举氛围空前民主,投票结果启功票数最高。他就是这样被众人推举成了书协主席。
在启功担任书协主席的年头里,也曾有过政治运动,而启功能够做到内方外圆,显示了一个艺术家与知识分子的良知、操守。
后来中央文史馆馆长、西泠印社社长的职务,也都是不求自来。学术性、文化性机构的最高职位,本来就该由有德有学有才之士担任,有些人的任职却只能损害或贬低权威机构的形象,而启功给他所担任过职务的机构都带来了更多的荣誉。
书法
启功的成名,伴随着中国书法重新走向市场的全过程。也许可以说,启功与先他不久已去世的刘炳森,代表着近二十年来中国书法市场的两条道路。他们两位也是当代润格最高的书法家。
坦率地说,启功的书法风格与成就,在书法界中向来是见仁见智的,但是对他的书法理论与书法教育成就,大家却众口一词。
作为文人书法,启功的字源出于帖学,他的小品与手札更见神采,而大字却似乎不胜骨力。但是社会上却流行请启功先生题写匾牌,在北京很多地方都可见到,北师大校内启功题写的牌子多到了夸张的程度,凡事都有个度,写得再好也不能到处都挂着,何况启功先生的书法风格本身并不适合匾牌。有人的书法属于户外,有人的书法属于室内。
街头上的匾牌与展馆、书斋里的书法不一样,天天出现在公众的眼前,写得好固然可以对人们的书法审美有着潜移默化之功,而若写得不好,则就很难讲了。我一直认为,社会上的那些署名启功题写的匾牌,对启功先生的艺术声誉不仅没有益处,反而有害。后人若爱护启功,最好是把那些匾牌摘掉。
启功先生最后几年不再写毛笔字,正式的理由是眼睛不好,看不清了。其实在我看来,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想再受人役使,因为若不封笔,索求永无尽时,而老人其实对于名利已经一无所求,试想,连自己的二楼书房都已经上不去的人,难道还悟不透“仅栖一枝”的哲理?
在启老赠送我他的著作《启功书画絮语墨迹》时,我特意提出请他题个名,老先生很认真地写了“曹鹏同志教正启功呈稿”,待他收起笔,我问了一句:“您这不是写得还很好吗?”老先生看了我一眼,笑了。
国画
知道启功先生画画的人不多,因为他书名太盛。事实上,他在画学上下的工夫,可能比书法并不少。据他自己讲,之所以用功练书法,是受陈垣先生的指教,也就是要当好教师,不能不写好字,总不能比学生写得还差吧!可以说,启功的书法学习,多少还带有功利动机,不是为艺术而艺术。
而在拜识陈垣先生之前,启功已经潜心学画多年了。用现在的说法,他其实首先是一位画家,而且是传统画家,主要画北京民国时期流行的吴镜汀一路山水画,非常秀雅。刘文杰先生有四张启功解放前所画小册页,曾让我把玩欣赏过若干天,我还在刊物上予以发表推介,后来我在拍卖公司的图录上看到,这四张册页卖了个善价。不过,现在刘兄肯定要后悔了吧,因为按书画市场的规律,在和平繁荣时期,只会不断地涨价。
近几年,拍卖市场里启功先生早年的画作多了起来,而且价格都颇高,这完全是因为他的名气。中国书画有个市场规律,那就是只要一个方面出了名,另一个方面也就搭车沾光。书法家的画与画家的书法,就是这样。
启功先生对画的感情也更深,最后这几年,他的书房兼客厅、卧室壁上悬挂的,就都是古画的复制品。
口才
典型的北京人都很会说,相声就是最好的例证。启功在说话时,表现出非常明显的老北京特点。也就是喜欢说俏皮话,喜欢说双关语,喜欢调侃,甚至有些多语症。
比如在对我回忆往事时,提到他有十二个书箱,他却要加一句“三四一十二”,这旬算术口诀,完全是出于好玩。他对双关语、谐音字也很醉心,我曾在与他对话时说他是专家,老先生应声答道,他不是砖(专)家,是瓦家。
他的急智与运用词汇的能力,非常人可及,相声演员现场抓哏也不过如此了。在善谈善侃之外,他的用典与暗喻俯拾即是。
有一次老先生谈起徐邦达过九十大寿,他专门作了一首词,还用硬笔写好了,赠给徐老。我在海宁徐邦达纪念馆成立的仪式上见过这件作品。启老坏笑着说,里面有埋伏,说的时候非常得意。
不了解北京人性格,就无法充分理解启功的幽默。其实后来的王朔等所谓侃爷,也都是同~渊源,只是没有启功的学养与智慧,便只是耍贫嘴而已。
人缘
启功虽然出身贫寒,但是却非常幸运,一生不断地得到贵人相助,因此直到晚年都经常有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事。好人缘带来好运气。
在他年轻时由傅增湘介绍给陈垣,以中学学历教中学,被同事所排挤,结果辅仁大学校长陈垣老先生敢作敢为,居然一怒之下让启功到大学教书。这之中既有识才爱才之意,其实更有示威斗气的意思。陈垣此举成就了一段民国佳话,也改变了启功的人生轨道,使他从苦苦挣扎的社会下层,跻身于处尊养优的大学教师阶层。虽然当年没有学历而能进入大学教书的并非只有启功一位,但是毕竟是极罕见的破格。
启功曾在亲戚的引荐下拜齐白石为师,他亲口对我讲过,自己对齐白石的路数并不感兴趣,也就疏于走动,后来白石老人对身边的人问起,那个小孩怎么老不来了?他这才又赶紧前去拜见。
齐白石的门生徒弟,高到大学教授,有名到梅兰芳、新凤霞,不知有多少,居然会念及一个不起眼的小伙子,这可见启功的人缘。
虽然他也曾被打成****,但是后来的路却出奇的顺,在其他人都天天闹运动时,能被抽调到中华书局标点《清史稿》,后来又进入书画鉴定小组当组长,并成为书协主席,既有学问、造诣的因素,也有人缘的因素。
尊师
陈垣是启功的恩师,年逾九旬他言及陈垣口必称陈老师、陈校长。不夸张地说,没有陈垣的独具慧眼,也就没有启功的成就,至少以他的学历,恐怕很难在名牌大学谋上教席。
因此,对恩师陈垣,启功没齿不忘。他用卖字的钱在北师大设立了奖学金,名义就是励耘奖学金,因为陈垣的书斋是励耘书屋。为了纪念老师,启功可谓是尽心尽力。
有一次在启功先生家中,话谈到一半,来了一位客人,只见启功先生脸上马上露出如见亲人般的笑容,而且立即对我下了逐客令。一经介绍姓名,我才知道是陈垣先生的后人。
启功尊师,并不是所有的师都尊,没有教给他东西或者他没有学到过东西的老师,他就不会当作老师来尊。比如他对齐白石是磕过头的,论起来是正宗的师徒,但是作为天子脚下的都市学子,与来自乡下的齐白石实在有些不对路,所以并没有学习齐白石的艺术风格,在感情上也没有真正认同师生关系。
我曾问起过启功先生,历史学界都知道“南北二陈”两大家,“南陈”是陈寅恪,到现在已经出版了两部多卷文集,而“北陈”陈垣,却未出一部文集,这是一大缺憾。启功先生回答说,当年影印过陈垣的《励耘丛刻》,我说那并不是陈垣著作的全貌呀。显然,我的这个问题也许太尖锐了,老先生若有所失。
朋友
启功先生的朋友多,在书画界的,我有幸接触过不少,也都是老先生了,最年轻的大概也在七十岁以上。
黄苗子老先生与启功是老交情,当年黄老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当编辑,有一部《法书要录》请人标点了出来,启功去玩,随手翻了翻,就指出不少谬误,于是黄老请他带回去重点一遍。黄老对我谈起此事,对启功的学问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世襄老先生和启功一样是北京出生北京长大的,在学问之外,生活上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有一次我去拜访王世襄老先生,王老的哲嗣问我是不是一会儿去启老家,我说没这个计划,然后问了一句有什么事情吗?他说也没别的,要是你去的话,这儿有点菜请你给启老捎去!
张中行老先生也是启功的好友,记得90年代中期,有一次为了新设的副刊版面,我去沙滩人民教育出版社张中行的办公室,想请张老代向启老求个栏头题签,张老知道我曾经为启老发过长文,说你自己去求更好。后来我因为忙,也就没再顾上此事。
在北京大学教授、中央文史馆副馆长袁行霈先生书房,我看到挂有一幅启先生的书法,上面题款是赠给同样也从事教育事业的袁夫人的。很多文教界人士都有启功的墨迹,这些书法都是作为朋友交往的馈赠,不是商品。不知是我的眼力原因还是受什么影响,我总觉得早些年启功为朋友们写的这些作品,更为生动、更为精彩。
电话
最后这几年,启老基本上足不出户,在他自己的家中,也只困居一室,因为行动不便,虽然楼上有房,也无法上去。电话成为他与外界沟通交流的最好工具。传播学大师麦克卢汉有句名言:媒介是人的延伸。套用在这里很贴切:电话是启功肢体的延伸。
以前我每次打电话,都是启老亲自接听。我要前去拜访,每次老先生都很客气地答应。
在与启功聊天时,一有电话铃响起,老先生就会抓起话筒来,神情立即也生动起来。
说起电话来,有一些名家是不亲自接电话的,而太太大都会刨根问底,因为她们关心或感兴趣的,主要是买字画的客户。有两位极有名的书画家,我当初是想列入《大师谈艺录》的访谈对象的,也是巧合,以往都是由助手或学生代为联系,而这两次却是我自己拨的电话,结果不是书画家本人,而是书画家的太太接听,问我什么事情,我说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想拜访一下老先生。你猜怎么样?被客客气气挡了驾!《大师谈艺录》是为艺术名家树碑立传的事,即使是对大家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说句实话,希望进入这一系列、愿意请我来访谈的不乏其人。所以,被挡了驾不只是我的遗憾,其实也是对方的遗憾。
启功老先生已经到了不在意功利得失的程度,但是他却亲自接听电话。能够知道他家电话号码的,应当不会是太不相干的人吧!
狂狷
孔夫子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启功为人处世,带有狂狷之气。
社会中常有忍无可忍之事,而一般人都还是忍下了,不会去正面表态。启功虽然有脾气好的名声,但是据我所知,却是不大忍的。尽管在禀性上与闻一多那种拍案而起的刚烈有所不同,但是在忍无可忍之时,启功敢于表态。
书协曾有一次在搞政治运动时,要大家就“清污”、“全盘西化”走过场,启功先生郑重其事地发表了讲话,大意是在他看来,中国书法是绝对不存在西化问题的。这番话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中,是很不合时宜的,但是却是堂堂正正之气。
对于他所不理解或不赞同的事情,启功也会不留情面。一位书协的老同志对我讲起,他在故乡搞了个艺术馆,而启功向来不主张搞艺术馆,所以启功当着他的面问起:“听说你也搞了个艺术馆?!”老同志说,那言辞中是很不屑的,酸溜溜的,让他很不舒服。
我相信,这正是启功的风格。
读书
启功是个读书人,因此也就不断地买书。记得郁达夫有句诗“出卖文章为买书”,写尽了读书人的苦乐。“****”以后,许多大学教授与知识分子已不再买书,当然也就不再读书,只是吃老本,天天看电视消磨光阴而已。
启功先生却是一直读书的。他的书房兼卧室,两面墙都是书架。在访谈录中,我问启老:“眼睛不好,还读书吗?”老先生回答得很干脆:“不敢不读!”
闻听此言,我为之一振,因为对于爱书如命、不可一日无书的我来说,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是太入耳了,也可以说是遇上了知音,吾道不孤。不敢不读,这就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古训“君子赠人以言”,能有机会聆听前辈大师们的话语,我心里是非常知足的。这种精神上的富足,使我对商人们追逐钱财以及官迷们贪恋权位发自内心地鄙视。
香港《大公报》曾发表过一篇文章,专门就启功访谈中此一情节进行议论,标题就是《不敢不读》,可谓深获我心。我很喜欢启功对我亲口讲的“不敢不读”这四个字,后来还请一位很有才华的篆刻家吕子真治了一方闲章,专门用来盖在自己特别喜欢的所谓必读书、常读书上,这也算是启功先生赠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