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见闻录:欧文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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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圣诞晚宴(1)

看哪,我们最快活的宴会已经来临!

要让每个人都感到欢欣!

每个房间都装点上常春藤,

每根柱子都缠挂上冬青。

左邻右舍的烟囱都已青烟袅袅,

圣诞柴也在熊熊燃烧;

烤肉塞满了他们的炉子,

炙叉全都在转个不了。

要把忧愁逐出门外,

假如在严寒中它被冻坏,

就把它埋进圣诞饼内,

要永远欢乐,永远愉快!

——韦尔兹《少年文艺读物》

盥洗完毕,我和弗兰克·布雷斯布里奇在藏书室内踱步,这时听到远处传来“啪”的一声。他告诉我,这表示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老太爷的厨房也像大厅一样古风犹存:厨子拿擀面杖敲碗橱,召唤仆人端菜。

就餐时刻,厨子三声响,

转瞬之间,侍者听命来;

手捧盘碟,鱼贯把菜上,

毕恭毕敬,欠身即走开。

晚宴设在大厅,那是老人通常举行圣诞宴会的地方。圣诞柴架成了堆,正在熊熊燃烧,劈啪作响,使轩敞的大厅里暖意融融。火焰进发着火星,卷进烟囱的大口里,缭绕升腾。因为过节,那幅十字军战士与白马的巨幅画像也用冬青豪华地装饰起来;对面墙上的甲胄和武器也同样绕上了冬青和常春藤,我知道这就是那位勇士的武器了。顺便说说,我得承认,画中人是否那位十字军战士,甲胄又是否战士之物,此中真伪,我颇感怀疑,因为这东两肯定有着年代更近的标志。可是别人告诉我,那幅画像早在不知何时就被认为是十字军战士的画像。至于那甲胄,却是老人家在杂物库房里发现,然后放置在现在这地方的。他一看见这副甲胄就断定是那位族中豪杰之物。因为在这类问题上他是阖府上下的绝对权威,众人也就莫不立即称是。勇士战利品的正下方摆着一个橱柜,橱中陈设至少在琳琅满目方而堪与比尔沙扎陈列在圣殿的器皿争奇斗胜:酒壶、罐子、酒杯、大口杯、高脚杯、碗、水罐。这些配套齐全、光彩夺目的器皿是一代代快活的女管家逐件逐套地积聚起来的。器皿前方摆着一对圣诞蜡烛,像两颗硕大无比的巨星放射着光芒;另一些蜡烛则分布在树枝上。整个场面就像荧荧闪光的银河一样。

我们被领到了喧阗着弹唱之声的宴会厅。年老的竖琴手坐在壁炉旁边的凳子上,他拨弦奏出的琴音多属雄浑有力,而非优美飘扬。圣诞宴会,济济…堂,人人满面春风,庄重文雅,如此场面,实属罕见。至少那些其貌不扬的人会感到快乐,而轻松愉快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解颐之物,会使严峻的面容也变得好看起来。我历来认为,一个古老的英国家族就像荷尔拜因的肖像画集或艾伯特·杜勒的版画集一样值得好好研究一番,从中可以获得丰富的古代文物知识和观相的学问。也许是由于乡村巨宅收藏的一行行世家望族的肖像不断在眼前展现吧,祖先的特征理所当然地常常在古老的家系中极其忠实可靠地保存下来了。我曾穿过整条画廊追踪过一个卉老望族的鼻子,发现这种鼻子正宗嫡传地代代相传,简直可以追溯到诺曼第征服英国的时代。从我身边的可敬的同伴中也可以观察到类似的特征。他们许多人的面孔显然肇源于中世纪哥特时代,而且仅为自己的后代复制。特别是一位举止端庄的小姑娘,长着罗马式的高鼻子,显出旧式的乖戾的神态,尤为老先生所钟爱。因为据他所称,此女是彻头彻尾的布雷斯布里奇族中人,与一位在亨利八世朝廷中崭露头角的祖先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牧师做了感恩祷告。这不是平日不拘礼仪时常见的那种对上帝的简短祷告,而是老派的长篇大论、文雅庄严、用字考究的祷告。接着,稍停片刻,似有所待,只见男管家突然走进大厅,神色匆匆,身子两边一边跟着一位手拿大蜡烛的仆人。

管家手捧银盘,盘里盛着一只用艾菊装点的硕大无比的猪头,猪嘴里含着一只柠檬。他把银盘置于桌子的上首位置,礼仪极为恭敬。这时,一队占装人物出场了。竖琴手奏出一个华彩乐段。末了,那位牛津大学毕业的年轻入在老人家的示意下,面带亦庄亦谐之色唱了一支古老的圣歌。第一节歌词如下:

我今荐上猪首,

以此感谢上苍。

我手捧来猪首,

缀上艾菊、花环。

祈求在座诸君,

大家同声歌唱。

尽管我预先得知主人有些特殊的嗜好,因而对目睹主人的许多小怪癖早有思想准备,但上桌的肴馔中竟杂有这样可笑的一盘猪头,毕竟使我感到迷惘。尔后,从老先生和牧师的交谈中得知,这表示献上了一只雄野猪头——昔时圣诞日把这道菜端上大桌子时,仪式甚繁,伴有奏乐和歌唱。老先生说:“我喜欢古老的风俗,不仅由于它庄严华贵,令人愉悦,而且也因为这些风俗是我在牛津大学受教育时所见到的。一听到唱起古老的歌曲,我就想起年轻快乐的时光,想起古老宏伟的学院礼堂,以及身穿黑袍四处倘佯的同学,那些可怜的小伙子有许多人已进入坟墓了。”

可是牧师却并不把这些联想放在心上。他更注重歌词而非情感。他反对那位牛津大学毕业生对圣歌的解释,断言学院中的唱法完全不一样。接着,他像一个固执己见、毫不掩饰的评论员一样,首先向满座宾客作自我介绍,然后把学院的唱法唱出:来,杂以种种解说。但当他发现人们逐渐把注意力转到别的话题上,他的听众逐渐减少时,他就把声音压低了。

最后,他向坐在身旁默不做声、津津有味地品尝一大盘火鸡的一位肥头先生用超低音结束了自己的评论。

餐桌上的肴馔确实丰盛。在此食物充盈的季节,乡村的富饶于此可见一斑。主人所称的“古老的牛腰肉”摆在尊贵的地位,因为他认为这是“古老英国热情好客、宾朋盈门、兴旺发达的标志”。还有几样菜也装饰得很别致,这种装饰显然也有些历史掌故,不过我不想显得过分好奇,故不予询问。

可是我不禁注意到一只孔雀馅饼,用孔雀毛摹仿成孔雀尾巴,装饰得富丽堂皇,使满桌菜肴黯然失色。老先生连忙说,这只不过是一只野鸡馅饼,尽管要有孔雀毛才算一点也不掺假,但近来孔雀死得太多,所以他再也舍不得随便宰杀孔雀了。

假如我继续列举这位可敬的老滑稽家为了竭力追随古雅风俗而使用的另一些代用品(尽管与真品小有差距),也许我的聪明的读者会感到沉闷,因为尽管我对这些古怪过时的东阳稍有癖好,读者却未必有此愚蠢的偏嗜。,不过,看到他的子女、亲戚对他的荒诞奇想表示尊重,我也感到高兴。他们对老人的想法心领神会,对自己的职责又很熟悉,这无疑是由于经过多次排练之故。管家和仆人无论被指派去做怎样古怪的事,都态度严肃,郑重其事,对此我也觉得十分有趣。他们的样子都是老式的——这多半是因为他们由这个家庭抚育成长,在这卉色卉香的邸宅及其主子的气质的熏陶下长大成人,很可能已经把老人所希奇的那些古圣规矩视为值得荣耀的家规了。

散席后,管家把一只做工奇特罕见的大银碗端到老先生面前。在场众人一见到这只鼎鼎有名的圣诞欢宴碗,立刻爆发出欢呼喝彩。碗中之物是老先生亲手调制,因为这种混合饮料颇要点制作技巧,所以他特别引为自豪,声言此物过于奥妙复杂,非‘般仆人所能领悟。这种饮料由各种最丰厚芳醇的葡萄酒混合成,加上浓郁的香料和甜味,上面还漂着烤苹果,酒徒见了也委实要大吃一惊的。

老人家搅动着这只巨碗,神态安详,内心充满喜悦。他把碗举到唇边,衷心祝愿在场:全体圣诞快乐,然后把满碗的酒传向四座,让人人都按古老的方式学着他的样子去做。他称这酒是“心心相印的美好感情的古老源泉”。人们传递着这只作为圣诞欢乐的简朴象征的酒碗,女士们则羞涩地吻它一下,笑语喧声阵阵腾起。传到西蒙少爷手中时,他双手举碗,面带良友之色,唱出一支古老的祝酒歌。

棕色的杯,

欢乐的杯,

依次传给下一位;

斟满杯,

再一杯,

人人畅欲言,

个个干满杯。

深深的杯,

欢乐的杯,

开怀畅饮勿拘礼,

唱几声,

且尽情,

人人快活似国君,

处处哈哈笑声盈。

席间的交谈多涉家事,对此我茫无所知。不过人们不断挖苦两蒙少爷,指他调戏某位风流寡妇。这一攻击原本由女士们发难,而坐在牧师身旁的那位肥头老先生则接过话题终席谈论。这位喋喋不休的诙谐家就像一只慢条斯理的猎狗,有一股子坚忍不拔的韧劲。尽管狩猎开始时颇为沉闷,但对猎物穷追不舍的本领却无与伦比。众人的交谈略一停顿,他就重新用隐而不露的话去挑逗西蒙。每当认为打中要害时,他就使劲向我眨眼睛。而西蒙就像老光棍通常的那样,听到别人拿这种事逗他好像还沾沾自喜哩。他还找了个机会低声告诉我,他们议论的那位女士是位绝色佳人,她还亲自驾马车哩。

晚宴时间就这样在持续不断的天真无邪的欢笑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尽管许多狂欢笑闹的场面也许使古老的大厅里喧声震荡,但那种真诚的欢乐恐怕并不多见。一个乐善好施的人把欢乐传播到周围,这是何等舒心畅快!慈爱之心是欢乐的源泉,它使周围的一切刻刻常新,充满微笑,这真是千真万确!可敬的老先生那快活的性情充满了感染力。他自己感到快乐,又喜欢让世人皆乐。他那些小怪癖,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使他慈爱之心增添更多甜蜜的趣味而已。

女士们退出后,谈话照例变得更加活跃。许多好事在晚宴时想到了,但不便让女士们听见,这时候就无边无际地扯谈起来。我不敢断言他们讲的东西都妙趣横生,但我以前确曾听过许多辩论,因为妙语不多,所以引起的笑声就比这里少得多。妙语往往极为尖酸刻薄,对有些人的胃口来说它太酸。而健康的幽默在欢宴中是油料和葡萄酒。笑话不大,但笑声不断,这才是无可比拟的乐事。

老太爷讲了几个早年在学院时恶作剧和冒险之类的长长的故事。牧师是其中一些事件的参与者,虽然瞧那牧师的样子,倒要很费些想象力才能把这个个子小小、皮肤黧黑、瘦得皮包骨头的人想象为一个卤莽胡闹的歹徒。的确,这两位大学时的密友的现状表明,不同的命运会使人变成多么不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