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大学毕业后就在父亲的领地过着朝气蓬勃的生活,事事称心如意,生活中洒满明媚的阳光,直到垂暮之年,仍然精神矍铄;而那位可怜的牧师则正好相反,他在幽暗寂寞的书斋里,在尘封的卷帙中,慢慢干瘪萎缩。不过在他灵魂深处行将熄灭的火堆里仿佛还有一星火花在微微地闪现。老太爷在讲起牧师和一位漂亮的挤奶女工的隐秘故事时暗示——他们是在埃西斯堤岸遇见这位女工的——老牧师曾显露了一下“最初的面部表情”——据我对老太爷的观相术的理解,我坚信这指的是笑容——一位老绅士对强加到他少年时代的风流韵事这样大为恼火,我还确不多见。
我发现美酒和欢乐很快就使人们失去了清醒的判断,就像潮水迅速淹没陆地一样。朋友们闹得越来越欢,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的笑话也变得越:来越无味。西蒙少爷也混在他们当中吱吱喳喳,就像一只沾满露水的蝗虫在唧唧叫一样。他的古老歌曲逐渐变得热烈,他开始感伤地谈起那寡妇,甚至唱起了一首向寡妇求婚的长长的歌曲,还告诉我此曲采自一本名为《丘比特的求爱者》的绝妙的古书。书中有对单身汉的大量忠告,他还答应将该书借给我。第一首诗内容如下:
向寡妇求婚者,不应调戏,
要趁热打铁,不失时机;
别人不该和她相处,而我呢?
却壮着胆子说,小孤孀,你该是我的。
这首歌使那位肥头老绅士深受鼓舞,他几次三番想讲一个乔.米勒的与此旨相符的极粗鄙的故事,可总是讲到当中就顿住了;除了他自己以外,后半部分的内容人人都记得。牧师也开始表现出狂欢的影响,逐渐坐定下来打盹了,他的假发也极令人疑惑地偏到了一边。正好这时,我们被召唤到客厅去,我怀疑这是主人暗中示意的。他的欢闹仿佛总是适可而止,以保持适当的礼仪。
餐桌搬走后,大厅就让给了家中的少年。他们的种种喧闹游戏都受到那位牛津大学毕业生和两蒙少爷的鼓励,欢声笑语在这古老邸宅里回荡。我喜欢看孩子们嬉戏,在这欢乐的节日期间更是如此,因此一听到他们的阵阵笑声,就不禁悄悄溜出了客厅。原来他们在捉迷藏。西蒙少爷是他们狂欢作乐的领袖,仿佛是在一切场合都充任主持圣诞狂欢的古代君王。他在大厅中央,眼睛被蒙了起来。
孩子们在他四周东躲西藏,窜来窜去,就像福斯塔夫身边那些捉弄人的仙女一样:这个在他的胳膊上、腰肢上捏一把,那个将他上衣的下摆拉一拉,还有人拿稻草戳他。有位约莫十三岁的蓝眼睛的漂亮姑娘,一头亚麻色的秀发散乱着,快活的脸上泛着红晕,穿一件半露肩的连衣裙,一副十足的顽童模样——就数她最会折磨人。西蒙少爷就像避开孩子们那些小调皮的举动时一样的精灵狡诈,他现在把这个疯疯癫癫的小仙女赶到了墙角,逼得她尖叫着从椅子上跳过去。我疑心这家伙和没蒙上眼睛时没多大区别。
我回到客厅,看见人们围坐在炉火旁,正在听牧师讲话,牧师深深地坐进一把古代巧匠精制的高背橡木椅子里。这把椅子是特地从藏书室搬来供他专用的,和他的朦胧身影及暗黑干瘪的面孔极和谐匹配。他从这把古老椅子讲起,纵谈了附近乡村流行的迷信说法和传说故事的离奇l青节。这些东西是他在钻研古学的过程中渐渐熟悉的。我不禁想到,恐怕这老人也多少有点迷信,就像那些僻处乡间遁世治学、潜心于故纸堆的人常常充满奇思异想一样。他给我们讲述了附近农民虚构的一些轶事,内容与教堂圣坛侧畔墓上那个十字军战士塑像有关。因为这种塑像在此处乡间只此一尊,所以乡下主妇总对它怀有迷信之情。据说在风雨交加之夜,特别在雷声阵阵之时,这尊塑像会从坟上站起来,在教堂墓地上兜圈子。有一位老妇人,其茅舍与墓地毗邻,她就曾见此像在月色皎洁的夜晚穿过教堂的窗户款步徘徊在走廊上。人们相信,死者含冤未伸,或者坟中藏有珍宝,所以鬼魂总是焦躁不安。
有些人还谈到埋在墓中由鬼魂看守的金银珠宝。有个流行的故事说,昔时一位教堂司事在夜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去掘墓开棺,可是一走近棺柩就被那尊大理石像猛击一掌,被打得不省人事,躺倒在石板地上。这些故事通常被乡下的壮汉耻笑,不过一到晚上,许多最刚强坚毅的异教徒也畏缩不前,不敢冒险独自一人踏上穿过教堂墓地的小径。
从以上所述以及后来听到的轶闻来看,这位十字军战士显然是附近一带的鬼魂故事中脍炙人口的主角。仆人们认为他的那幅挂在大厅的肖像有点神奇,因为他们注意到,无论走到大厅的哪个角落,这位勇士的两眼都盯着你看。看门老头的妻子生在这家,长在这家,是最会聊天的女仆。她在门房里也声称:年轻时常常听人说,人所共知,仲夏前夜是多种妖魔鬼怪和仙女妖精显现原形、外出散步的时间。每逢此时,那位十字军战士常常骑着马从画中走下来,在邸宅周围溜达,走到林****上,还要到教堂去视察坟墓。
这时教堂大门总是礼貌备至地敞开着。他倒无需开门,因为他能骑着马穿过紧闭的大门乃至石墙。有位奶场女工还看见他把身体缩得像一张薄纸一样从邸园大门的两根栏杆中间穿过去哩。
我发现,这些迷信说法大受老先生的鼓励。尽管他自己不迷信,但却很喜欢看到别人迷信。附近爱聊天的人所讲的每个鬼怪故事他都洗耳恭听,严肃认真。看门人的妻子因为有讲怪异故事的天才,所以深得老先生的青睐。他本人就酷爱阅读古老传说和浪漫故事,常常痛惜自己未能把这些故事信以为真,因为他认为一一个迷信的人准能像生活在仙境一般。
正当我们聚精会神地倾听牧师的故事时,突然听到一片喧嚣从大厅袭来,类似于粗野的卖唱者敲敲打打的丁当声,夹杂着许多小嗓门的叫喊和女孩的笑声。门突然推开了,一群人排着队走进房里,简直叫人误以为是从仙宫放出来的。
西蒙少爷有着忠实履行圣诞主持人职责的孜孜不倦的精神,他想起了圣诞化装舞会,于是把牛津毕业生和年轻军官喊来帮忙。这两位对赏心乐事本也趋之若鹜,于是立即付诸行动。
他们求助于年老的女管家,把旧衣橱翻箱倒柜地搜索了一番,把祖宗遗物——几代不见阳光的华丽服饰也翻了出来。
青年朋友们从起居室和大厅悄悄地集合起来,全都模仿古代化装舞会的打扮把自己装扮了一番。
西蒙少爷化装成圣诞老人在队伍前面领头。他的一身打扮真不伦不类:戴起了绉领,所穿的一件斗篷极像年老女管家的衬裙,他戴的那顶帽子可以充当村上教堂的塔尖,那准是流行于长老会时代的东西了。在帽子底下,他的鼻子弯曲着向前突出,冻得通红,仿佛是十二月狂风中的胜利纪念碑。
陪伴他的那位蓝眼睛顽皮女孩扮成老太婆,穿着褪色锦缎的华贵服装,长背心,尖顶帽,高跟鞋。年轻军官则扮成罗宾汉,穿一身绿色粗呢猎装,戴一顶有金色流苏的军帽。
当然他对服饰未见得有深入的研究,而且显然只着眼于美观,对于一个在情人面前献殷勤的时髦青年来说,这也是很自然的。美丽的朱丽亚扮成少女马丽安,穿一套漂亮的乡下衣衫,挽着他的胳膊。其余的一班人都装扮成各种不同的样子——女孩子们穿起了布雷斯布里奇家族的古代美人的华丽服饰;小伙子则用烧焦的软木塞涂出一部络腮胡子,严肃郑重地穿上长袖宽裙,戴上垂肩假发,扮演着“烤牛肉”、“梅子布丁”以及古代假面舞会中另外一些著名角色。所有的人都由牛津毕业生指挥,他本人则恰如其分地扮成圣诞主持人。我还看到他手拿指挥棒对那些穿着古代盛装的小角色们挥舞了一下,样子相当顽皮。
这支五光十色的队伍按古代风俗敲着鼓突然闯了进来,喧嚣狂欢到了高潮。西蒙少:爷以完美无瑕的步法跳起了小步舞。作为圣诞老人,他的舞姿庄重自得,因而极受称誉,尽管也惹得那位扮演老太婆的女孩吃吃地笑。随后全体角色跳了一轮舞。众人的衣饰五光十色,仿佛这古老家族的一幅幅肖像中的人物从画框里跳了下来,一起来做游戏一般。几个世纪的各种各样的舞步都出现了,有两手交叉的,有在左方的,有在右方的。中世纪的脚尖旋转的芭蕾舞以及双人舞停止了,伊丽莎白时代的快步舞越过中世纪以后的各个时代,愉快地跳到了大厅中央。
可敬的老先生怀着率真的兴趣和孩子般的喜悦注视着这些五花八门的游戏以及自己那些古老服装的再度出现。他站在那儿,搓着双手格格地笑着,牧师说的话他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尽管牧师极诚恳地谈论着古代高贵的孔雀舞,认为小步舞即起源于此。而我呢,面对眼前这各种各样兴之所至、纯洁欢乐的场面,也激动不已。极乐狂欢和热诚好客的感情从凛冽、阴郁的冬天爆发出来,老年人摒弃其冷漠,重又焕发了青春的欢乐和朝气,看到这种情景,精神极受鼓舞。这些正在迅速消逝的习俗很快就要湮没无闻,而全家上下如此严守旧俗,在英国也许只此一家了。想到这里,我对眼前的场面就更加感到兴味盎然了。在所有狂欢活动中,也夹杂着一种古雅的东西,给欢乐增添了一种特别的情趣,又与斯时斯地和谐协调。当这古老邸宅在欢笑和颂歌中震颤时,我仿佛觉得逝去多年的欢乐又重新回响起来了。
圣诞及其欢乐说得够多了,我的絮聒此刻也该暂停。我仿佛听到严肃的读者在发问:“以上所云,究竟为何目的呢?
这些议论怎么会使世人明智起来呢?”哎!教诲世人的至理名言不是比比皆是吗?纵然并非如此,那么致力于改良社会的英才文士不是成千上万吗?使别人快乐比教诲别人要有趣得多,与其充任别人的导师,还不如甘当别人的良友。
在知识的沧海中,我能加进的水滴毕竟微乎其微,即使我的推论是明智的,我又怎能断定会有指导别人的把握呢?
不过,倘使我以写作自娱的想法并未如愿以偿,惟一的害处只是自己感到失望。而在这罪恶的年头,假如我侥幸能使人展愁眉,能在别人郁郁寡欢之时使其心胸为之舒展,能消弭别人的愤世嫉俗之心,催动人类慈善的天性,使读者对友伴对自己都更加和蔼喜悦一一这样一来,我以上的著述谅必不至于全属徒劳无益之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