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内部庄严而朴素。墙上有布雷斯布里奇家族的几样纪念品。紧靠圣坛有一座陵墓,是古代工艺制品,墓上有一尊全身披挂、两腿交叉的雕像,表明这是一位十字军战士。据说他是本家族之一员,曾在圣地扬名,老先生大厅的壁炉上方悬挂的画中亦即此人。
在礼拜仪式的过程中,西蒙少爷站在长凳前,声音嘹亮地反复唱着应答的祈祷文,显示出一位老派绅士,一位世家望族的亲戚对恪守礼仪的虔诚。我也注意到他翻动一页页祈祷书时那种花里胡哨的动作,那也许是为了炫耀那只给他手指大为增辉的大戒指,这枚戒指看样子是件传家宝了。不过他最牵挂的还是礼拜仪式中的音乐部分,他含情的秋波死盯着合唱队,打拍子时手势太多,并且夸张过度。
合唱队在一个小廊台里,队员们身材高低不齐,参差之状怪诞可笑。我特别注意到其中一位吹单簧管的乡下裁缝,他面色苍白,前额和下巴向后倾斜,把自己的脸都吹成一个圆点。另有一个矮胖子,弯着腰吃力地拉着低音提琴,仅仅露出秃头的圆顶,像一只驼鸟蛋。女歌手中有两三张漂亮的脸蛋,被清晨刺骨的寒风吹得更加鲜丽红润。而对合唱队男歌手的挑选,显然像选择克里莫纳提琴一样,更多地根据音色而非容貌。加之几人合看一本乐谱,所以滑稽可笑的面孔东一群、两一组,和乡下墓碑上时而可见的一群群小天使塑像不无相似之处。
虽然例行的唱诗仪式经过了精心安排,但器乐部分总是稍稍落后于声乐部分,而几个吊儿郎当的提琴手又时而跳过一段过门来追上失去的时间,他们跳过几小节乐谱的惊人敏捷,超过那些越过重重障碍从猎犬口中抢下活猎物的猎人。
这对由西蒙少爷编导并寄予厚望的赞美诗是一次莫大的考验。不幸一开头就出了大纰漏。乐师慌慌张张,西蒙少爷急得面红耳赤,乐曲演奏得杂乱无章。到合唱开始时,一声“齐唱开始”,仿佛是给各个声部一个拉齐速度的信号,于是全体变成一片嘈杂混乱的喧声,人人各行其是,擅自变化,都想尽量好地,或者毋宁说想尽量快地把歌唱完。只有一位戴角质眼镜,鼻子一收一张地发出悠长、洪亮的鼻音的老歌手是例外。他站得离别人稍远,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摇头摆尾地继续唱着颤音,含情地瞧着乐谱,最后以鼻音独唱结束全曲,至少比别人多哼了三小节。
牧师给我们作了一次有关圣诞礼仪的渊博的讲道,他认为之所以遵行这些礼仪不仅因为圣诞节是感恩的日子,而且也是欢乐的日子。他用古代教堂旧俗来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又旁征博引恺撒的西奥非拉斯、圣塞浦里安、圣克里索斯托姆、圣奥古斯丁,以及一大群圣人、神父等权威人士的言论来加强论证的力量。不过在场听众仿佛并无任何人持有异议,而他却旁征博引来申述自己的观点,如此做法有无必要,我略感茫然。可是我很快就发现这位好心人要与一大群假想的敌人作斗争,因为在探讨圣诞节这个问题时,他完全卷进了革命时代的宗派纷争中了。那时清教徒对基督教仪式发动了猛烈攻击,由于国会议决,可怜的古老的圣诞节被逐出本土。可敬的牧师还生活在往昔,对当今现实还不甚了了。
他置身于古色古香的小书斋,在蠹蚀的卷帙中间幽居遁世,陈篇旧简就是他的日报,革命时代对他来说只是个当代事件。他忘记了,全国范围内对可怜的百果馅饼的疯狂迫害已经过去了将近两百年,当时梅子粥被斥为“只不过是罗马天主教的东西”,烤牛肉则被指责为反基督教的食物。他也忘记了,随着革命时期查理二世的复辟,圣诞节已胜利地恢复了。他满怀辩论的热忱,面对着一大群需要交锋的假想敌而激动万分。在庆祝圣诞问题上,他对老普林和另外两三个已被人遗忘的圆头党斗士展开了一场舌战。最后,他以最庄严动人的态度,敦促听众要恪守父辈的传统风俗,要在一年一度的教会欢乐节日开怀饮宴,纵情欢乐,结束了他的演讲。
一次讲道能立即产生这样明显的效果,这种情形我还所见不多。因为参加礼拜的会众离开教堂时,个个都喜气洋洋,那是牧师诚恳真挚地为他们祈求到的。老人三五成群地聚在教堂院子里握手寒暄,孩子们东奔两跑,嘴里还呜呜地喊着,反复喊出某种古怪的韵脚。身边的牧师告诉我,那种韵脚是古时流传下来的。老先生经过时,乡亲们纷纷脱帽,以各种真挚的方式向他表达节日的美好祝愿。老先生也邀请他们到家中吃点东西驱驱寒气。我听见几位穷人嘴里念着祝福的词句,这使我相信,就在欢乐之时,这位可敬的老骑士也不曾忘却慈爱这种真正的圣诞美德。
在我们回家的路上,老人家仿佛心中充溢着豪迈喜悦之情。我们经过一个可以远眺的高坡,极乐狂欢的声响不时传到耳中。老先生驻足片刻,环顾四周,神态之亲切和蔼,非言语所能形容。此时此刻的良辰美景,本身就足以激起人们博爱仁慈之心。尽管霜晨凛冽,但太阳在一望无云的天空运行,它的热力足以消融覆盖在南山坡上的薄薄积雪,使那些在隆冬季节也能把英国的景色装点得生气盎然的芊芊青草显露出来。大片大片赏心悦目的青葱草地,与北坡及山谷的耀眼白色形成强烈的对照。清冽澄澈的银色小溪从绿阴覆盖、洒满阳光的堤岸涌流出来,闪闪烁烁地穿过湿漉漉的草地,散发出轻盈的水汽,和在地面浮荡的薄雾混成一片。融融春光和青葱翠绿的景物战胜了严冬的奴役,令人感到一种真正的快乐。正如老先生所说,这是圣诞节热情好客的象征,它荡涤了拘谨和自私的严霜冰雪,把每一颗心融汇到一股暖流中去。他踌躇满志地指着那欢乐的象征——从舒适的农舍和低矮的茅屋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说道:“我爱看到这个不论贫富都过得愉快的日子。一年之中至少有这么一天,人们肯定到处受欢迎,全世界都仿佛向人们开放,这就够了不起的了。我真想和可怜的罗宾一起诅咒那些粗暴敌视这个真TF的节日的人——只想匆匆打发掉节日之欢,但愿他们和汉弗莱老公爵①共桌同餐,不然就让科契老爷②把他们捉拿归案。
接着,老先生又对昔日圣诞节期间的游戏娱乐的衰微深表痛惜。这些游戏娱乐广泛流行于下层人物中间,又受到上层人士的鼓励。那时城堡邸宅的古老大厅在白天打开大门,一张张餐桌上摆满猪肉、牛肉、咝咝作响的啤酒;竖琴、圣歌之声终日不绝,无论贫富,登门取乐一律受到欢迎。他说:
“我们的古老游戏和地方风俗影响巨大,能使农民眷恋家室,而绅士的拔擢又使他们依恋主人。这些游乐使圣诞期间变得欢乐、慈爱、美好,我的确可以引一首古诗来说明:
我酷爱圣诞游乐和古代风情——那些人怪癖古板,装得正经,想把无害的游乐扫地出门,也把淳朴的古风抛个一干二净。
“世道变了,”他接着说道,“淳朴真诚的农民几乎没有了。他们和上流社会分道扬镳了,好像认为彼此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他们变得过分世故,报纸也读起来了,还听洒馆政客的演说,议论起改革来。我想,值此世风日下之秋,要使农民保持心术纯正,就得让贵族士绅多待在自己的田庄,多和村民打成一片,并且让欢乐的英国古老游艺重新盛行起来。”
这位好心的老爷缓和公众不满的方案一如上述。他也确曾试图把这种理论付诸实行。几年前他就曾在节日期间按照古风开门迎客,可是村民却:不懂得在这热情款客的场合举止如何才得体,于是粗野行为多有发生。乡间的游民全都挤进了邸宅里,一周内麇集在周围的乞丐,教区行政官用一年时间也赶不走。打那以后,他只好在圣诞日邀请附近那些规矩体面的农民登门拜访,而把牛肉、面包、啤酒分赠给另一些穷人,让他们在各自家中欢度节日。
到家不久,我们就听到远处传来的音乐声。只见一群乡下小伙子正从林****上走过来。他们没穿外套,衬衫袖子很占怪地用丝带扎起来,帽子上缀着冬青,两手拿着棍棒,后面还跟着一大群村民和农人。这群人在大厅门前停了步,奏起一种特别的曲调,小伙子跳起一种古怪而复杂的舞步,他们准确地合着音乐节拍,跳前跳后,敲着手中的棍棒。其中一人头上很古怪地戴着一张狐狸皮,狐狸尾巴一直垂到背后,他在舞队四周欢欣雀跃,用许多古时的手势把一只圣诞赏钱盒子摇得嘎嘎响。
老先生看着这奇特的表演,兴味盎然,满怀喜悦。他向我详尽地讲述了这种舞蹈的起源直追溯到罗马人占领英国之时。他认为这是正宗嫡传的占人剑舞,这是毫无疑问的。他说,这种舞蹈现已殆近绝迹,可是在附近还偶尔能见到一些残迹。对于复兴这种古舞,他曾经予以赞助,尽管说句老实话,这利瞬蹈常常到了晚间就演变为粗鲁的棍棒游戏,把人打得头破血流。
古舞跳罢,老先生拿出腌肉、牛肉和家酿烈性黑啤酒来款待全体。他自己也置身村民之中,村民们以种种古怪的方式对他表示尊敬。我确实看到两三个青年农民一见老人家转过去就把大酒壶举到嘴边,还相互挤眉弄眼,扮着鬼脸,可是一瞥见我的目光,他们就立刻换上严肃的表情,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过和西蒙少爷在一起,他们就自在得多了。西蒙少爷居处不定,诙谐善谑,因而遐迩闻名。他造访一家家农舍、一座座茅屋,和农夫、主妇谈天说地,和农家女儿嬉闹游戏,像一只游荡的野蜂一样从村姑小姐的樱唇上采集蜜糖。
看到老人家兴致勃勃、和蔼可亲,客人们的羞涩腼腆也就烟消云散了。下属受到上司慷慨亲切的激励,欢乐之中,会满含纯真挚爱之情,感激的暖流会流进他们欢乐的心田。保护人直率地说出的一个慈爱的字眼、一句小笑话,都比美酒佳肴更能激起侍从心中的欢乐。老人家退出后,欢乐的浪潮愈益高涨。尤其在一位精神型铄、面色红润的白发老人和西蒙少爷之间,更是戏谑最多,笑声不断。这位老人看来是村中的才智之士,因为我看到他那一伙子人张大嘴巴等着他反驳两蒙的话,还没把他的话完全听明白,就无缘无故地哄堂大笑起来。
整幢大厦都像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在回到自己房间换上晚宴服装时,我再次听到小院中传来一片音乐声,凭窗俯视,我看到一支由拿着排箫、手鼓的游吟乐师组成的乐队。一位姿色姣好、卖弄风骚的女佣正和一个漂亮的乡下小伙子跳快步舞,另有几位仆人在一旁观看。嬉戏之中,那姑娘一眼瞥见我在窗前,于是涨红了脸,淘气地装出迷惘的表情,一溜烟地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