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已经大致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玲姐跟服务生在包间外面搞了名堂。我心里又多了一点不高兴。就算玲姐这是在帮我,怕我喝多了,怕我伤身子出丑,可这又是事先不打招呼,事后才让我知道。况且在酒桌上我不喜欢这种骗人的把戏。她刚才跟老易的一问一答也像是在做戏。
我对服务生说:“你们拿矿泉水当酒卖呀,好大的胆子。”
服务生说:“不是我,不是我。”
玲姐站起来,对我说:“不关他们的事,这酒是我带来的。我事先没打开尝一尝,怪我怪我。”
母亲笑了,说:“现在造假卖假成风,怪你什么?你又不会喝酒。天儿也真是,我看你是喝多了。当爸爸的,把他的酒杯收起来,不准再喝了。”
我说:“我可没喝多。跟老易说好的三杯酒,还是要喝完的。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母亲说:“这孩子,还真是喝多了。”
老易哈哈一笑,说:“他喝得不算多,我才真是喝多了。刚才那几杯酒到了嘴里,没尝出味道来。小天老弟也不要不高兴嘛。这样好不好,我先送客,回头带瓶如假包换的好酒过来,好好喝几杯,喝高兴。”
我说:“我等着你。刚才那一杯本来就没有味道,你没尝出来,也不说明你喝多了。往下咱们来真的。”
老易说:“好,一言为定。要是早知道小天老弟真是这样好这一口,我也早就找你碰一碰去了。”
我说:“现在应该不算晚吧。”
老易笑了笑,说:“你说不晚就不晚吧。”
老易又拱了一圈手,说一会儿过来,就走掉了。我看见玲姐张了张嘴,又闭住了嘴,她转身走开,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里首先出来的是白酒“千杯少”的八折春节促销广告:酒逢知已千杯少。我默默地吃着菜,觉得这广告真幽默,这个时代在一起喝酒的还有几个是知已?我能感觉到老易身上那一团热烘烘的酒气还留在空座上。我正琢磨着老易那只大肚子能装多少白酒,坐在身边的许可佳碰了碰我,轻声问:“还喝啊?那次你跟我爸爸喝酒,记得没喝几杯你就说不行了。”我说:“那是跟你爸爸喝。”许可佳笑了,说你不会是今天遇到知已了吧,是不是有点相见恨晚。我没说话。许可佳又碰了碰我,说这几天她妈妈所在的医院里经常有一些喝出了毛病的人去吊葡萄糖。听见这话,母亲接了过去:“可佳别管他,他喝醉了咱们都不管,等他自己折腾去。”我看了母亲一眼,说:“你又管过我多少?”母亲恨恨地盯着我,夸张地扁了扁嘴巴,说:“好好好,今天娘亲多照顾你几下,待会儿娘亲给你斟酒,大不了你喝趴下了咱们再一起后悔。”许可佳笑了,说:“他年轻身体棒,应该问题不大。可是那个老易要是喝出毛病来了呢?那可怎么办?他那个样子可能真有高血压、脂肪肝、心脏病什么的。”母亲拍了拍额头,说:“就是,不会出人命吧?”坐在母亲身边的父亲突然插了一嘴,若有所思地说:“会的,一定会出人命的。”
正说着,老易抱着一瓶酒进来了。玲姐说:“老易,你还真拿一瓶酒来呀?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呢。”
老易说:“本来是在开玩笑。我看见小天老弟兴致好,就凑凑趣。就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我说:“把第三杯补上再说吧。”
第三杯喝过后,老易问我尽兴了没有,还说一定要尽兴啊。我说:“好,你也要尽兴。”我们又喝了七八杯,都是一杯对一杯。有几秒钟我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连做几次深呼吸才让自己在椅子上坐稳。还有几秒钟我发现一只胖大的蚊子,趴在老易的杯子沿口上伸出尖嘴,帮老易喝酒,我有点生气,挥手赶了赶,差点把那杯酒打翻了。就是在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因为几秒钟过后就意识到这个季节一般不会有这么富态这么嚣张的蚊子。我揉了揉眼,从指缝里发现玲姐跟老易使了两次眼色,我肚子里翻江倒海的,脸上有一条肌肉连着跳了好几下。老易好像对我脸上的表情很好奇,眯起通红的眼睛研究着,突然打了一个嗝,说:“想不到小天老弟文质彬彬的,还挺能喝几杯的,要不是我下午得写一个材料,一定奉陪到底。”又打了一个嗝,又拱了一圈手,准备走掉了。
我听见他被酒浸透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已经染上了酒意,估计再来三杯,他应该差不多了。我掂量了一下自己,自己已经差不多了。几种动物的肉吞进了肚子里,叫过多的酒一泡,混成一团变成了一头暴躁的怪物,几次想从喉咙里冲出来。我微微有些紧张,这时吐出来现丑,可真是自取其辱了。强攻没把握,我决定试一试智取。
老易握着我的手跟我告别的时候,我拉他坐下来,说易伯伯不要着急,要走可以,把罚酒喝完再走。
我叫易伯伯的时候,老易的眼睛眨了一下,我说罚酒的时候,老易的眼睛又眨了一下。他看了看玲姐,玲姐正蹲在电视机面前调电视。
老易回过头望着我,问:“什么罚酒?”
我说:“你好像跟我爸爸的年纪差不多吧,我该喊易伯伯才是。你一口一个小天老弟,我都给你数着呢,叫了五次,打个八折,也该罚酒四杯!”
母亲拍了拍额头,说:“天儿叫你易伯伯,是正该。我刚才还纳闷呢,你怎么管他叫小天老弟呢?”
老易的眼睛眨了好几下,又朝玲姐望了一眼。玲姐似乎对这边在说什么浑然不觉。老易笑了笑,说他是跟着玲姐叫的。接着,跟我父母这样解释:他原来打算春节前跟玲姐结婚,但玲姐推迟了婚期。“推迟就推迟吧,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也不该太心急的,只是那个推迟的原因,让人心里摆不平。她说她在天桥上遇到个算命的瞎子,瞎子告诉她近期不易完婚,最好明年一年都不要结婚。这事就这样拖下来了。”犹豫了一下,老易说他现在对这桩婚事没把握,先前没好跟我父母提。他跟着玲姐管我叫小天老弟,是怕以后结了婚跟我见了面不好改口。
母亲拍手笑着,说了两遍原来是这样的。还说玲姐真不该听那个瞎子的瞎话,老易多好,真搭配。转过脸望着我,说:“天儿,罚酒就算了,你让易大哥沾一沾嘴表示一下就行了。”
我说那不行,谁让他先前不说清楚,害我乱了辈份,心也乱了半天。我让服务生给老易斟了四杯酒,并排搁在老易面前。老易点点头,说罚酒也有道理。说完往嘴里倒了一杯酒,全身凝定不动,过了好几秒钟才挟了块肉送酒,缓缓吞下去。接着又往嘴里倒了一杯酒,全身凝定不动。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不想看他那副受罪的样子。打算喝完这一杯就放他走人,他毕竟是个老实人。
老易把第二杯罚酒咽下去后,上身飘摇起来。我知道喝下去的酒已经在他肚子里掀起了浪头。正要说剩下的两杯算了,这时候玲姐说话了:“老易,你没事吧?”
老易摆了摆手,像受了内伤似的,不能开口说话。玲姐转过身子对我说:“小天,老易那样叫你也有我的错在里面,剩下的酒,我就帮他代了吧。”
我肚子里的酒气直往上冲,带着一阵阵翻腾的悲痛,眼前黑了一下,再看人时看谁都不顺眼了。原来她都听见了。原来她是这样的。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你代什么?不喝了就是。本来有个意思就行了,还非要喝得不行才行呀?”
我嘿嘿地笑了几声,对玲姐说:“你要代可以,那就要代到底。我喝多少,你喝多少。”
玲姐说:“好,好你个小天,好。”
玲姐去端酒杯,老易挡开了她的手。老易刚刚调匀气息,开口说:“好酒,好酒!这酒味道真长呀!我不要你代,你爱喝自己喝去吧。”
母亲说:“老易你要是不行就算了,别管小天,他爱撒酒疯让他自己撒去。”
老易清了清嗓子,说:“我没事,喝完这罚酒,我还要跟小天老弟好好喝几杯呢,一直喝到高兴为止。”
玲姐一转身,下席坐到沙发那儿看电视去了。许可佳也跟了过去。在老易对付剩下的两杯罚酒的时间里,电视里放完了去年央视春节晚会唱过的一首歌,然后开始预测今年哪首歌会走红。我母亲埋怨着父亲,怨他不该跟我喝那么多酒。父亲一言不发,自己一个人喝开了闷酒。见父亲不理,母亲接着埋怨父亲不该不拿话出来制止我,埋怨个没完,遮遮掩掩的把旧帐都扯了一些出来。
在老易对付剩下的两杯罚酒的时间里,我不愿看他,就慢慢扭动脖子四下里看了看。窗外在继续下雪,积雪一点一点升高。许可佳在跟玲姐继续讨论哪首歌会走红。我听见许可佳说,网上投票的时候,她本来看好《为什么你总是不明白我的心》,后来发现这首歌的歌词有点模仿《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她气了个半死。玲姐说,她在报纸上也看到了投票的表格,她有点看好《误会》和《身不由已》,都填好了,还没寄出去。许可佳说,《误会》不错,据说有个电视剧想买了去做主题歌。接着聊起了那个名叫《情杀》的电视剧,玲姐说没看过。许可佳告诉玲姐,里面的男1号和男2号同时爱上了女1号,一次喝多了酒,男1号和男2号都手持敲掉了半截子的酒瓶,互相往对方的喉咙上戳。玲姐脸色微变,说她不喜欢这种境头。许可佳说她也不喜欢,据说这一段情节在审查的时候给删掉了,同时删掉的还有一段。说到这里,许可佳把嘴巴凑到玲姐耳朵边,告诉玲姐里面有个野蛮女2号爱上了男1号,后来知道男1号爱上了女1号后,野蛮女2号就剪掉了男1号的“小哥哥”。玲姐笑了,说:这个你也拿出来说呀?现在的导演都拍些什么呀?许可佳说玲姐是假正经,在玲姐耳边又嘀咕了两句什么。俩人嘻嘻地笑起来,你掐我一把,我掐你一把,直到老易哗地站起来,她俩才止住了笑。
老易圆睁两眼,紧闭嘴巴,鼓着双腮,跌跌撞撞走了出去。玲姐跟着走了出去。母亲拍着胸口,望着许可佳说:“不会真出人命吧?”
许可佳说:“吓坏我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
父亲严肃地说:“会的,一定会的。”
母亲哼了一声,说:“你就会说些没用的话吓人。我听人家讲,吐了就好了。你别想吓唬我。”
父亲说:“你没喝过白酒,你不会知道的。”
母亲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喝过?你没看见就是了。要不要我今天喝给你看看?”说着倒了一杯酒,喝下一口,咳嗽不止。
父亲说:“不能喝就不要喝了嘛。”
母亲说:“你就很能喝吗?你喝一杯,我喝一杯,试试看?”
接下来父母真的对饮起来。许可佳在一旁给他们斟酒,好像许可佳也跟着喝了几杯。我懒得去管他们。难以形容的悲痛在我心里已经转化成悲凉,我觉得这一场斗酒实在太没有意思了,我就像个被出卖的大傻瓜一样傻闹着。我自己慢慢喝着酒,望着窗外的大雪出着神,心里简直凉透了。积雪一点一点升高,已经涨到窗台那儿了。远处的一些平房看上去已经被淹没了。这座城市快要被大雪淹没了。
服务生走过来给我斟酒时,瓶中的酒已经没有了。我让她再去拿两瓶来,她乐不可支地小跑着出去,很快跑了回来。我让她放下酒忙自己的去,这里暂时不用她招呼。她又乐不可支地跑了出去,差点跟正要进门的老易撞在一起。老易整整衣服,步态僵硬地走了进来。我努力保持镇静,朝他笑了笑,我的脸皮有些发麻,好像把老易吓了一下。老易抹抹自己的脸,他刚刚洗过脸,看起来清新了不少。
玲姐怒气冲冲地走进来的时候,老易已经拿起了酒杯,他说:“来来来,小天老弟,我们接着喝,喝高兴。”
我说:“好。”
玲姐说:“你们还要喝啊?好,喝喝喝,你们喝,我陪你们喝。”
许可佳拉了玲姐一下,说:“你就别去跟他们搅和了,你要是真想喝,我来陪你慢慢喝。”
许可佳走到沙发那儿坐下,一言不发,楞楞地盯着电视机。玲姐自己一气喝了好几杯酒。屋子里一下子没人说话了,只有电视机里播放着喜气洋洋的音乐。父亲突然说:“儿子啊,我怎么看每个人都是两个人影儿啊?我是不是喝多啦?你先送我回去好不好?”
我说:“老爸,对不起,大雪封了路,这会儿谁也走不了啦。”
母亲走到窗边看了看,说:“天啦,这么大的雪!这可怎么办?”
许可佳说:“伯母不要着急,一会儿雪停了,铲雪车就出来开路了。北京冬天经常下大雪的。”
母亲嗯嗯了两声,说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母亲突然趴在窗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哭得像个小女孩一样伤心。许可佳走过去劝了两句,自己也跟着哭起来了,间或又不时笑那么两下。有那么两秒钟,许可佳从胸罩里剥出自己的**,看一看,又迅速塞了回去。一个穿制服的老男人庄重地走进来,打一个酒嗝,在地上打一个滚,然后爬出去了。我听见玲姐笑了两下,然后听见玲姐在哭。她哭几声,猛喝几口酒,咳嗽几声,再哭几声,再猛喝几口,像要抢着把瓶子里的酒都喝光似的。我在心里说,不要哭啊,不要哭啊。只要她们停止哭泣,叫我干什么或者不干什么都可以。我想站起来走过去安抚她们,但没有一只脚肯听使唤。稍稍一动,就像一堵被泡软了的土墙要塌下来了。我能想象自己此时满脸困惑的表情。老易呵呵地笑起来,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没人理老易。老易问我:“小天老弟喝高兴了没有?要是还没够味,就再来一瓶。”
我心里烦躁无比,趁玲姐走过来的时候把她手中的酒瓶子抢了过来。我对老易说:“剩下的酒,咱俩一人一半,一口喝完再看高兴了没有好不好?”
老易说:“好。拿点感情出来,搁在酒里,一口干了。”
我说:“好。拿点感情出来,搁在酒里,一口干了。”
老易找来两只空海碗,咕嘟咕嘟倒出酒,说随便挑。我随便挑了一碗,望着不停扑击窗玻璃的飞雪,心想把这一碗喝下去,就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了。老易端起酒碗跟我碰了碰。我喝了几小口,直着脖子让酒打着滚掉到胃里去,溅起的酒气阵阵上冲。我能感觉酒气一直冲进了越来越重的脑袋里,像往脑袋里灌满着浓酽的迷魂浆。努力睁开眼,每一张脸都像被强光照着,每一张脸都纤毫毕现。听觉异常敏锐,能从一片悲声和电视机喜气洋洋的音乐声里分辨出雪片扑打窗玻璃的声音。
服务生走进来的时候,玲姐正对着镜子补妆。我母亲还在哭泣。许可佳已经停止了哭泣,举起左手看看,再举起右手看看,说:“表姐,表弟,哈哈!表姐,表弟,哈哈!”
蓦地听见扑通一响,往地下看看,一个人倒在地下一动不动了。看起来像父亲,再看一眼,果然是父亲。
服务生喊道:“快送医院!”
马上响起了轰隆轰隆的脚步声,有人抬起父亲走了出去,很快一屋子人差不多走光了。
我想站起来,但站不起来,望着老易嘿嘿地笑着。老易也嘿嘿地笑着,慢慢地滑到了地上,尽量伸展四肢躺平,想躺得舒服些。有一只椅子妨碍了他,他把那只椅子小心翼翼蹬开了一点。我伸手去拉老易,自己却扑在了他身上。我趴在他的大肚子上觉得真舒服,很快就睡着了。最后映入眼睛的是老易的脸,老易的脸离我的脸比较近,微笑还没有退去,每一条笑纹都看得清清楚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