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回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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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腊月二十七号一大早,粘糊小妹打电话来跟我借钱,说她想把阿伍保出来过年。我这才知道阿伍被关进了局子里。我很久没跟阿伍联系过了。见着粘糊小妹后,听她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原来,我让粘糊小妹在家休息的那段日子,她闲得发慌,就想跟阿伍一起出去做几单。一家私营企业有个中年女老板有下单的意向,阿伍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了床上。阿伍就是在床上赤条条地给警方逮住的,原因是女老板的丈夫十几个小时前被勒死在汽车里,阿伍成了嫌疑犯,现在已经给关了半个多月了。女老板托人带口信,说只要阿伍承认她丈夫死的前后个把小时,阿伍跟她在床上,她就出钱保他出来。可阿伍觉得人命关天,没有答应。粘糊小妹讲这些事时,笑嘻嘻的,让我弄不清真假。我问她为什么不找阿伍的弟弟要钱,她说,阿伍的弟弟不肯管他。阿伍跟女老板来往的那一阵子,阿伍的弟弟就发过脾气骂他胡闹,要他跟女老板分手,正正经经跟粘糊小妹谈恋爱。有一天,阿伍的弟弟找到阿伍,要他立刻打电话给女老板说分手的事。阿伍说:“你说分手就分手啦?那我成什么啦?我本来今天要分手的,你这么一说,我就不分手了。就算是搞包办婚姻,又哪有弟弟来包办的?”就这样,两兄弟不来往了。

取出钱,见时间还早,我决定跟粘糊小妹一起去接阿伍。进了局子大门,粘糊小妹一路跟警察打着招呼。我对她说:“看来你在这里下了不少工夫,但愿阿伍没事后,你们能好好的在一起。”粘糊小妹眼睛红了红,说:“以后的事儿可说不准,我只是觉得他有难,我不帮一把,心里过不去一样。”她这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这次一共交了八万,粘糊小妹出了五万,剩下的我出。粘糊小妹那五万里也有一些是阿伍的,阿伍被拘留期间,跟局子做了一单50部大功率对讲机的生意,还卖给几个看守几部手机,粘糊小妹只是负责跑跑腿。隔着铁栅栏,我看见阿伍正踱着方步,脸色红润,气度雍容,看起来在里面没受什么罪。看见了我,他朝我笑了笑,还双手抓着铁栅栏使劲摇了摇。

从局子里出来,阿伍对我说,他以后一定会回报我的。我笑了笑。8个月后,他跟袁大头联手发动技术部的员工签名,抵抗我回技术部任经理。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从局子里出来的那天,他说过什么。他马上把签名簿掏出来,当着我的面撕得粉碎,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了,这一单两清了。”我朝他点头微笑,觉得这位学兄又给我上了一课。

跟阿伍和粘糊小妹分手后,我打车直接去前门烤鸭店。路上给母亲和玲姐各打了一个电话,父母正要出门,玲姐已经出了门。母亲说:“上午可佳打电话来,我顺便让她也去前门烤鸭店了,一起请了省事。”

“妈呀!”

“你叫唤什么,主客是你们的介绍人,请可佳作陪也是正该的。成不成是以后的事,谢不谢是今天的事。”

“好好好。回头再说吧。”

我挂断了电话,觉得好好的一顿饭叫我母亲弄变了味儿。可已经这样了,跟她多说无益。我赶紧给玲姐打电话,解释许可佳要来吃饭的事。

玲姐笑了,说:“我怎么觉得跟鸿门宴似的?到头来还得我埋单,我可真会做冤大头!”

我说:“你放心。”

“我倒没什么不放心的,冤大头就冤大头吧,做到家好了。”

“嗯,没人吃得了你。有我在呢。”

玲姐又笑了,说:“你啊,你只要老老实实呆着,不胡闹我就谢天谢地了。”

“好吧,反正我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的。”

“知道归知道,唉,不说这个了。”

到了前门烤鸭店,进了包间,我看见玲姐正跟许可佳坐在一起研究菜单,脑袋挨着脑袋。听见脚步响,她俩抬起脸朝我笑了笑,几乎同时说你来啦。看见两个脑袋挨得那么近,像一张合影照片似的朝我微笑,这一幕真的如同幻觉。我仿佛看见火柴跟炸药搁在了一起。跟玲姐的眼光一碰,心里颤动了一下。再跟许可佳的眼光一碰,脑袋里嗡嗡的。我迅速冷却,收拾着自己纷乱的思绪。勉强笑了笑后,我说我去门口接我父母,就退出来了。

站在烤鸭店的门廊里,望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静静飘落,我感到浑身燥热。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炮竹爆炸的响动,眼前不时有人嘴角挂着油光和新春祝辞出出进进。穿旗袍的礼仪小姐睃了我两眼,瞅着没别人的时候就不停地搓手,呵气,蹦跳。我朝她笑了笑,她问我是不是在等什么人,要我把包间号和来人的特征告诉她,然后要我进去,“外面太冷了。”我说不冷不冷。她的脸马上冷下来了,站得直直的不再搭理我。我走开了几步,走进了雪地里,本来只是想在行走中张开身体透透气,没料到走上了瘾似的,越走越快。后来干脆往地铁口走过去,真想坐进地铁一走了之。

手机响的时候,我快到地铁口了。是父亲打来的。父亲问我哪里去了,说他正站在烤鸭店门口等我。见到了父亲,我说我以为他们会坐地铁来的。父亲说:“我本来是要坐地铁的,你母亲非要坐出租车。也好。”看见他手上拿着的是许可佳的手机,我问是不是许可佳接着了他们,父亲说是许可佳和玲姐一起接着的。上楼的时候,父亲拉了拉我的袖子,说:“儿子啊,你妈妈要我跟你说一声,今天吃年饭,你要是乖乖的不闹脾气,她就封个大大的红包给你压岁。”

我哈哈一笑,走进了包间,三个女人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瞄准了我,我顿时感觉如同置身前沿阵地。我坐下来,玲姐率先开始取笑我,说我真的还是个孩子,一到过年就高兴得昏了头,到处乱跑,也不怕跑丢了。许可佳附和着笑。母亲也笑,说:“我才不担心他会跑丢呢,这年头的孩子,自己跑是跑不丢的。”看见三个女人都在笑,空气中隐约有炮竹爆炸之后的那种淡淡的火药味,我多少放松了点,如果她们过份其乐融融的,我会感到恐惧。

我最担心的是我母亲或许可佳会说什么让玲姐不高兴的话,玲姐拂袖而去,从此一去不回头了。对我来说,春节前的这几天本来就是让我神经过敏的日子,我是真的害怕会把多的事情搞出来。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主要是母亲跟玲姐闲聊,北方的干冷和暖气,南方的阴冷和湿气,如此等等。当母亲突然把话题转到玲姐的背景上去时,我的心又一下子提起来了,隐隐地感到了亲人的可怕。

母亲问:“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啊?你先生呢?你孩子呢?”

我马上打断了母亲,说:“你还让不让人家的嘴吃菜啊?”

母亲笑了,说:“这孩子!我们是几十年不见的表亲么,见了面自然要拉一拉家常的。”

玲姐笑了,说:“他就是这样,他不爱听的,就不要别人说。”

我说:“不是我不爱听,回头我再慢慢告诉妈好不好?”

母亲笑了,说:“好,好。怎么样都好。”

许可佳拿餐巾抹了抹嘴,也笑,说:“还是伯母一家民主,要是我爸爸妈妈,跟别人说话就不许我插嘴。”

母亲朝许可佳面前迅速堆起的一堆骨头瞟了一眼,又给她夹了一块烤鸭,说:“那是你懂事,乖,不像天儿,让我说句话都说不完整。”转头又对玲姐说:“瞧你给天儿介绍的女朋友多好,我们做父母的,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

我张了张嘴,玲姐抢先说话了:“他俩看上去是挺般配的。看见一个好小伙子,看见一个好姑娘,不由自主的就想把两个人拉扯到一起去,好像这是很多做女人的一大乐子吧。要说感谢的话,哪天我再做东,把许可佳爸爸妈妈也请来,那时候我们一起感谢他们生了许可佳这个聪明漂亮的丫头。”

我张嘴结舌,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转得越来越费劲了,搞不清玲姐说这一番话的用意。想到来之前玲姐在电话里跟我打过招呼,要我老老实实呆着,我觉得,也许我这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好,随便她们怎么聊。她们后来又聊到了表亲的话题上,母亲解释说:“上次听可佳提起小天有一个表姐在北京,我就半天没想起来,瞧我这记性,传回去要给人骂死!” 我正要插话,她们已经聊开别的了,还一边聊一边互相夹菜。每道菜上来,母亲都要不停地给玲姐和许可佳夹菜,有时候也给我和父亲夹一夹菜。然后玲姐站起来给每一个人夹菜。此起彼伏的。在这种亲昵的气氛中泡一泡,我渐渐松弛下来了。我给父亲敬了一杯酒,然后给大家一起又敬了一杯。女人们喝的都是果汁,在座的只有我跟父亲喝白酒。父亲不怎么说话,一直笑咪咪的,基本上是我敬一杯,他喝一杯。我们很快喝了不少。

正吃着,喝着,呱啦呱啦着,听见包间外面有个男人在叫玲姐的名字。玲姐答应了一声,沉重的脚步声走过来了。在一阵憨厚的笑声中,包间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刚够一张胖脸塞进来。接着门整个打开了,一只很壮观的肚子进来了。

玲姐的眼睛只眨了一下,就把来人介绍给大家,她说:“这是老易。”

我脑袋里立刻有个炮竹爆炸了。玲姐接下来介绍在座的人时都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清楚。我楞楞地望着老易,望着他的一只大手,那只大手端着一只高脚玻璃小酒杯微微晃动着。

后来我才知道,我给玲姐打电话说父母请她吃饭的事时,老易正在玲姐家里坐着。老易听见玲姐对着电话说要请客,就给了玲姐一张前门烤鸭店的贵宾卡。他在单位里虽然不是个领导,但资历摆在那,这种卡人家送了他不少。腊月二十七号上午,辖区内一些企业派人来机关送年货,处长就让老易陪这些人去吃一餐饭。老易想,不如干脆把这些人带到前门烤鸭店去,吃完后,顺便把玲姐的帐一块结了,回单位报销。吃到中途,他想到玲姐请的是一些表亲,从长远打算,他觉得自己过去敬一杯酒还是很有必要的。

轮到老易给我敬酒的时候,老易拉起我的一只手握着不放,说早就听说玲姐有我这么一个表弟在北京,一直想见没见着,今天终于见着了,心里真是高兴。

我努力笑了笑,说:“我也很高兴,今天我们要好好喝几杯,喝高兴。”

老易说:“在那边已经喝多了,见到了你就已经很高兴了。”

我说:“还可以再高兴一点嘛。”

老易犹豫了一下,随手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我和父亲中间。他说:“我有高血压,心脏不太好,不过小天老弟这么有兴致,我就舍命陪三杯吧。”

第一杯喝得很平淡。他没有跟我说什么话,碰一碰杯就一饮而尽了。倒转杯子亮底,杯口聚了晶亮的一滴,缓缓落下,叮当一声掉在他面前的一只空碗里。他随即扭过头,搬出一些套话问候我父母。我父母跟他谈笑风生的。玲姐和许可佳也不时跟着笑一下。

我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过了几秒钟,才明白自己是在生气。好像有很多原因让我生气,但每一条原因都像气流一样看不清,抓不住。

一个女服务生给我们斟上第二杯酒后,走出了包间,我看见玲姐跟着走了出去。玲姐介绍老易过后的这几分钟里,我一眼也没看过她。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不时从我的眼皮上、脸上和手中的酒杯上扫过去,我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她太让我失望了。上次她要跟老易结婚的事,她说她不知道怎么跟我说所以拖下来了,我原谅了她。这次她串通老易来给我父母敬酒,且不论用意如何,事先连个招呼也不跟我打,也太不把我当人看了。我拿起酒杯,朝老易搁在桌上的酒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干了。

听见当的一声碰杯的响动,老易转过脸看了看,笑了笑,张了张嘴,就把第二杯酒倒进了嘴里。他的嘴巴喉咙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那酒已经落进了凸起的肚子里。他撇开双腿坐着,肚子直接搁在了大腿上,浑身散发出一团热烘烘的酒气,让人烦躁。

服务生抱着一瓶白酒走了进来,打开瓶盖,给老易和我的酒杯仔细斟满。杯口几乎鼓起了晶亮的凸面。我望着酒杯,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就像一只动物被弄醒了。我做了几次深呼吸,才算是镇住了它。此时我多少有点后悔老易进来前我跟父亲喝得太急,不过,后悔也没用,那是天命注定。我相信天命注定老易在走进来之前也喝了不少,从他身上的酒气,从他拿杯子的手微微晃动的样子,可以看出来。我对自己说,那就比一比天命是偏向你还是偏向我吧。谁在此前喝得多,都没话说。谁在此后倒下,也应该没话说。有几秒钟我脑子里塞满了这样一些不可理喻的想法。

我不是那种经常喝酒,但酒量还可以的男人。在我眼里,酒是有了灵魂的水,酒是融化在水中的火焰,遇到血会重新燃烧。当那些小小的火焰沿着血管在全身流窜,喝酒的人能感觉到躯体内发生的奇妙变化。但喝过了量,就是另一种奇妙了。毕业时跟同学最后一次聚餐,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敞开了喝酒。大约喝了七八两,喝出了种种奇妙幻觉,把同学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后来有个女同学说那天晚上是我4年来最性感的时候,我莫名其妙,不过没忘掉她的话。男人能喝酒就是性感,我基本上当个结论记下来了。这天我主动挑战老易,我想潜意识中应该跟这个结论有关系。不过,这个结论在这一天起的作用应该是次要的,我主要是要跟老易比一比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先倒下去。

玲姐走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拿起了酒杯。玲姐说:“老易,我听见那边有人在向服务生打听你,是跟你一起来的人吧?他们好像要走了。”

老易哦哦了两声,说得送送他们。

玲姐笑了笑,说:“你们今天怎么也来了?真是巧。”

老易说:“嗨,这几天处座天天让我陪客吃饭,到哪里吃不是吃?到这里来吃也是一样的。我就把他们带这里来了。其实这几天谁还真在乎吃鸡还是吃鸭——吃的都是感情。”

老易说:“说凑巧,也算是凑巧吧。凑巧就是走运。你今年会走运的,在座的今年都会走运的。”他拱了一圈手,站起来要走。我拉住了他,说酒还没有喝完呢。老易拿起了杯子,又说起了套话,祝我年轻有为呀前途无量呀等等。我回了他一句酒桌上的套话:“不说这些了,话都在酒里。”一碰杯,他喝下去了。我喝进了嘴里,心中一惊,又吐进了杯子里。我觉得我喝的不是酒,是矿泉水。招手把服务生叫过来,问这一瓶酒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