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你是要我给你一天打三把椅子呢,还是三天打一把?世成把根烟含在嘴里,一明一暗的像他的心思。
一天打三把,省饭,省酒还省菜,三天打一把,费工费时还费力,贪便宜的女人都会不假思索地加以选择,世成想试试女人的心思密不密。
女人闻言愣了愣,这是明摆着的事啊,师傅怎么有此一问?
世成不想难为她,世成就直说了,一天打三把,能管一时,三天打一把,管你一世。
那你就给我打那能管一世的椅子吧!女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借师傅吉言,下一步找过能倚靠一世的男人。
倚靠一世?世成心里苦笑了一下,世成的爷爷给人打的陪嫁桌椅能用几辈人呢,可哪个男人能让女人倚靠一世,讨个彩头而已。
就下料,女人身子单,忙是帮不上了,只能帮着扯扯墨线,递递刨子,斧头类的活计。
晚上再上桌,世成冲俩小子招手,两小子中午挨了女人打,望着桌上的炒鸡蛋,喉咙里面咯咯作响。世成说,过来!两小子过来了,世成把盘里的炒鸡蛋分成两份,吃了它,谁先吃完,我给谁做把木头手枪!
趁两小子舔舌头的当儿,世成摸出木头手枪一晃说,你娘要问炒鸡蛋,就说我吃了,不然,谁也别想玩枪。
两个小子很认真和世成拉了勾,跟着一吐舌头,出去玩打仗了。世成空腹喝了一杯酒,冲厨房喊了一声,饱了饱了,别添菜了,给我上饭吧!
饭来得很快,女人在厨房正为难呢。世成冲女人说,大妹子你的炒鸡蛋很香呢。
女人听了夸奖,眉眼露出笑来,哪啊,赶不上嫂了手艺好!
嫂子?世成笑了,我还是光棍一条呢,干咱们这行,成家太早了,不好,得带了徒弟,有人帮着揽活了,才好顾家的,不然,怎么走府过县啊!
女人觉得好奇,这行当还有这么些个讲究啊?
讲究可多了,上台饭要老板陪,下台酒要堂客敬!世成一顺嘴溜了出来,完了又后悔,大妹子,我不是故意说你的。
女人明事,女人就连连摆手说,怪我,坏了师傅的规矩!
世成说,规矩吗,也是人订的,我不大讲究的。
女人说,下台酒我一定敬好师傅!
世成说,我等着,日子长着呢。
八把椅子,二十四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女人家的母鸡下的蛋供不上了,世成看见女人走东家串西家的借鸡蛋,世成不制止。难得借这机会给孩子补补身子,要搁平日,女人才不舍得给孩子吃呢。
世成不是好那嘴头食的人,背个名声无所谓,反正女人不知道,让她借吧。
最后一天完工时,女人赶了趟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提肉,下台饭,不隆重不行,再小气的主家也得上大荤,师傅酒醉饭饱了,好讲工钱的。
女人倒上酒,女人说,一人不饮酒,慢待师傅这么多天,我心里有愧呢!完了女人一仰头,干了。
世成说那我不客气了,也一仰头,干了。
女人说,师傅你吃肉!世成挟起一块肉,放进女人碗里,妹子你也吃吧!
女人低了头,一滴泪砸下来,世成心里被砸得一疼,没男人疼的女人,真够可怜的!世成叹口气,不喝酒了,说上饭吧!上饭就意味着结工钱,女人去了里屋,翻出一叠毛票子来。世成说,钱我收了,你让两小子出来。
女人叫了两小子出来,世成拿起两双筷子,叫一声爹,这肉你们分了吃!
女人脸一变,使不得的,我这家底会拖累你的,你要真想占那个便宜,我陪你!
世成说,大妹子,你误会了,我是真喜欢这两小子,我想收他们当干儿子,大妹子你不会不舍得吧!
是这么回事啊!女人嘘了口气,连连点头,舍得,舍得, !然后冲儿子说,还不叫爹!
爹!两小子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世成把钱分成两份,塞进孩子口袋里,说爹给儿子见面礼呢,不能推的!
女人的泪一下子冲了出来,大兄弟,你这是挣的哪门子钱哟!世成一正脸,行有行规,男子汉大丈夫,不挣窝心钱!
皮四的境界
皮四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这样说你千万别以为皮四多么会算计着过,而是皮四能把日子过得很快活。
有人造了一辈子,你问他过了几天快活日子,他准吭吭啊啊扳着指头数不出个一三来.皮四就不,皮四天天过得很快活!
明事理的人说这叫豁达,上书说就是境界了,能活出点境界的人,不一般!皮四就是个不一般的人。
不一般的人大都寒酸,这基本上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皮四就寒酸,但寒酸得豁达,让人平添几分艳羡。
乡下人没见识,喜欢眼热人,城里人见识多,热衷嫉妒人.寒酸且快活着的皮四就招人既眼热又嫉妒着!
据说人是宁愿在五秒钟来否定一个人,而不愿花五分钟来了解一个人的。乡下人更是这样,大伙就决定来否定皮四的快活,或者叫否定皮四的境界。
皮四斜披着一件衬衣出现了,不穿上是因为天热,粘在身上难受,光膀子的事皮四不干,身上无衣受人欺呢!
你只要在大热天看一个人斜披件衬衣走过来,那人一准就是皮四。
皮四,昨晚的流星雨看了吗?柱子冲一脸快活的皮四发难,皮四家没电视,柱子是个楞头青。
看了,哎呀,那个壮观!皮四咂咂嘴,回味无穷的样子,好像人家问的是天津狗不理包子他吃了没。
流光溢彩啊!闷子说了句成语,在外打工学的,闷子心眼一点也不闷,全村就他一家有彩电,所以他用了流光溢彩一词。
皮四点点头,是啊,我都眼光缭乱了,以为做梦呢,那声音,刷刷刷,嗖嗖嗖的,啧啧,形容不出来啊,皮四露出了醉心的笑。
你,还听见了流星划过天际的声音,柱子和闷子同时呆住了,他们就看画面上有亮点窜来窜去的。
是啊,那声音,好像啾啾来着,又好像叽叽来着,皮四一副神往的样子。
打死我也不信!柱子说。你做春梦吧!闷子说。
皮四说我睁得大大的眼,还做梦?那露珠儿在我身上一点一点的滋润,都透了墒呢,瞧我这水色!在乡下,形容姑娘脸蛋嫩才用水色两个字呢,皮四有水色么?一个男人?
柱子闷子凑近了看,果然,皮四脸上滋润得很,风生水起的样子。
柱子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的红疙瘩,是酒刺,闷子不摸脸,闷子脸上有扁平疣。
三大爷摸了摸皮四的脸,说你昨夜又露睡了?
皮四笑,对啊,三大爷,您老不愧是教书先生,啥事都瞒不过你,叫世事什么来着?
世事洞明皆学问啊!三大爷感慨说,皮四啊,你昨夜一定听见天簌的声音了,三大爷老了,想听也抗不住露压风欺了!
三大爷在咳嗽声中,一脸遗憾地走了。
天簌的声音?柱子和闷子对望了一眼,苦相挂在脸上。
在天簌声中看流星雨划过夜空,皮四他个****的咋就这么幸福啊!
流星雨过后不久,乡里民政上搞蓦捐,不白要钱,发彩票,两元钱一张,最大的奖项是什么,轿车,吓你一跳吧!
皮四也买了两张,没去兑,他懒得操这份心。闷子说,四哥,我帮你去兑吧!
皮四乐呵呵地说,行啊,就把票塞给了闷子。
闷子和柱子一起去的,居然中了,是轿车,是皮四的号!
闷子和柱子一合计,先开走玩他个半年再还皮四,皮四反正不懂驾驶,学个证也得三五个月呢。
皮四没意见,学证去了,闷子和柱子垫的钱,说不要他还了,车先玩半年!
皮四就兢兢业业学驾驶,证考到手那天,柱子和闷子却出事了,两人带了姑娘在车上亲嘴,结果劲使到了脚上,把油门当刹车猛踩了一下,就一下,钻人家大货车屁股底下了。
皮四听了这消息后,没说话,只把个驾照装在口袋里,笑笑,回了家。依然在冬天烤火在夏天露睡。
对了,应该交待一声,皮四没老婆,一个有老婆的人,能有多大境界?
皮四是这样想的。
村长儿子在市里干事,回来结婚时借了一辆桑塔纳。
全村人围上去看稀奇,这摸摸那摸摸,村长儿子把钥匙往外一甩,摸吧摸个够,只要不用砖头砸!很拽的口气。
皮四很不屑,皮四掏出驾驶证,笑笑,咱可早就是有车一族了!说完皮四走了。
皮四到了柱子和闷子的出事地点,蹲在地上抽了根烟,皮四自言自语说,什么豪华桑塔纳啊,嚎丧还差不多!
皮四冲地上拱了拱手,兄弟们啊,对不住了,哥为你们多活几年!
皮四开年才三十九,但皮四一副知天命般的快活。
九段
九段是人的名字,与围棋无关,乡下人,知道围棋的不多。与九段有关的,是立春,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乡下人都知道的。立春天渐暖,雨水送肥忙!
九段是立春这天生的,那天他爹刚往地里送了九担肥,听说生了个带把的,他爹撒开脚丫子就往家跑,记工员在后面追着喊,给娃取个啥名啊,我好登记一下!他们队的记工员由大队会计兼着,那时的会计还管着上户口,挺忙的一个人。
他爹以为问送了几担肥呢,顺嘴就嚷了两声,九担!九担!会计是有点文化的,就在户口簿上写了九段两个字,会计写完后搓着手很是嫉妒了一会儿,九段,好名字!九九归一呢,这孩子,咋占这好的名呢。
打那以后,九段爹立了个怪规矩,每年立春往地里送肥,只送九担,不多不少!
九段上学了,田也分到户了,化肥开始挑战农家肥了,九段爹不用化肥,照样往田里送农家肥,乡下人家家喂牛,用化肥的人家懒得挑,就找九段爹。
九段爹舍得出力气,就挑,吭吭哧哧往地里送,不多不少,一到九担的数,就挑了空筐子回家,还有没除完的肥,二回吧!九段爹说,不能坏了规矩,月满了会亏的!
再以后,日子小康了,家家添了拖拉机,耕牛就少了,一年到头,想看看牛抵架都不成!九段爹还往地里送肥,不过改成一年一次了,在立春这天,还是九担。也不是很难,耕牛少了,可家家还养猪啊,老式的喂,垫草,喂青饲料,猪是出了名的能吃能睡能拉,为九段爹的积肥出了不少力。那时九段上初中了。
九段上高中时,他爹的九担肥就送得辛苦了,农家也开始用精饲料喂猪,用自来水冲猪舍,要送九担肥,跑大半个村呢。
九段劝爹说,买化肥吧,省事,见效!
九段爹说,娃儿,这不是长远的计呢,月满则亏呢!
九段爹的塑料大棚里,菜总比别人水灵,只是产量低些,低就低吧,九段爹不在意,这年头肥是不好积,九段爹把眼睛盯上了城里,城里公厕的化粪池里有的是粪水,九段爹弄了辆车,专门往地里拉粪,每天还是九担,他的大棚蔬菜愈发水灵了。
绿色食品悄悄兴起来了,无公害蔬菜也走俏市场了,城里唯一一家星级宾馆看上了九段家的蔬菜,与九段签了长期的供贷合同,九段接过了他爹的手侍弄大棚起来。
不用说,九段高考落榜了。
九段开始考察土地板块结构来,九段发现,长期使用化肥的农田土壤发生了变化,板块硬化不说,酸碱度全失了调,九段开始明白了爹送肥下田的缘由。
九段在自己二十岁那天,接过爹的担子,窜遍了村子,为地里送了九担肥。
同龄人笑他,你真是叫九担啊!
九段不笑,依然往地里送肥,吭吭哧哧的,像他爹的再版。
再以后,九段有了自己的基地,九段蔬菜基地,九段用贷款承包了同村一半的土地,开始雇人从城里公厕往地里送肥,每人每天九担粪水,不许多也不许少。九段成了经理。
成了经理的九段依然在立春这天往地里送肥,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嘴里吭吭哧哧的。
九段找媳妇也很简单,要是谁能在立春这天不歇气地陪他往地里送九担肥,就成了好事。
能送九担肥的女人不是没有,却也少,虽不是凤毛麟角,起码也是百里挑一。
九段最终娶了二丫,也是落了榜的,算起来两人还是同学。
二丫有个野山灵集团公司,不过在梦里,九担的蔬菜基地正好可以圆她的梦。野山灵集团公司挂牌时,刚好立春,二丫刚好也生了个带把的。有记者在现场采访呢,记者问九段经理,双喜临门打算给孩子取个啥名呢?九段笑了笑,说叫一段吧!
一段,记者觉得这九段经理很奇怪,给儿子起名吧,一头一尾的,像兄弟!
九段不觉得奇怪,他和二丫都希望孩子长大了,去大学深造.这是俩人今生无法弥补的一段经历。
虽只一段,却是令人遗憾终生的。
九段举着儿子一段的照片,就这么上了当地的报纸!
雨夹雪
雨夹雪,半个月!
爹放下收音机对我说:“你把砍刀给我寻出来,我明天上山打两担柴,天气预报说了,后天有雨夹雪。”
我们这地方气候很特别,一热热个死,一冷冷个死,好多年不下雪了,陡然来十天半个月的雨夹雪,会把人冻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烤火,乡里人不习惯捂被窝。
烤火就得上山砍栗树棒子,现在都用液化气做饭炒菜,谁家还备有柴禾。好在村后就是山,山上杂树多,封山育林这么多年,人们的砍刀都生锈了。
爹吩咐完我,跟着冲厨房打了声招呼,我出去转转,晚饭不要等我!
娘的声音追了出来,转转?你当你还是村长啊!
爹愣了一下,爹才想起自己旧年里已下了台,不该操这份心了。
爹嚅动嘴巴:“我也就顺便跟大伙说说,这雨夹雪的天气没火烤很难熬的!”
“是你的村长后遗症难熬吧!”娘不依不饶地损了一句,也是的,娘有太多的牢骚,自打爹当村长起,家里地里就没伸过一根手指头,还落背后叫村民骂。
可爹还是出了门,娘在厨房里使劲捣了一锅铲骂道,贱!天生的贱命!回头又冲我说:“不等他了,吃饭!”
吃这么早的晚饭?我知道娘是故意难堪爹,爹不当村长了,谁还管他晚饭,眼下的人,势利得很!
爹是裹着寒气进的门,倒春寒的前兆呢,爹使劲跺了跺脚,他的老寒腿这会肯定疼得不行。
我问爹:“吃晚饭没啊?”
爹说,“家家忙着寻砍刀呢,没空吃!”
娘把留在锅里的饭菜狠狠墩在爹面前,爹苦笑了一下,没作声,埋头呼呼吃起来,吃相很狼狈,没一点村长风度。
像是为自己补过似的,爹二天大清早就背好绳索拎上砍刀就出了门。
我吃完早饭后好久,才见村民三三两两结伴上了山。也是的,两担柴,好弄,栗树棒子熬火,十天半月很好打发的。
我坐在门口看书,还有个学期就高考,我压力很大,爹娘只准我看书,别的什么也不许我插手。
不到中午,有人挑了柴禾三三两两回来了,娘在门口搓了搓围裙,不说话,脸上比天上还阴。
我躲进屋里看书,不看天,看天我担心爹的老寒腿,也不看娘,看娘我害怕娘的刀子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