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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灵魂的村庄(5)

爹到底回来了,都下午二点半了。爹挑着一担柴禾,却是一些荆条枝子,这哪是烤火的柴啊,生火还差不多。

我问爹饿不饿,爹偷眼瞅着娘的脸说不饿不饿,农村的饭两点半,正是时候呢!爹卸柴禾时明显趔趄了一下,是饿得没劲呢,还是老寒腿打颤呢,不得而知。

娘说,山上栗树都死绝了吧!

爹说,没呢,多了去!

娘一叉腰,那你咋半天工夫没弄回一根?

爹低下头,声音一点也不像当过村长的人。我疏道呢,山路几年没人走,让荆条枝儿封住了,不疏一下,进不去啊!

难怪爹挑回一担荆条枝儿,他忙着疏道,人家砍栗树棒子,等疏通了,近处的也让人砍完了,爹只能担回一担荆条枝了。

娘把荆条枝往外一扔,拍着大腿埋汰了爹一通,比头天晚上的磨刀声还响亮。

雨夹雪说来就要来了!我早早捂进了被窝,读书养成的习惯。天亮时我起床跑步,也是读书养成的习惯,却被门外吓了一跳,一大堆栗树棒子堵在门口。

喊娘,再喊爹,爹眼里泪花直闪,我说没错吧,村里还把我当好亲待呢。

娘一撇嘴,瞧把你能的!眼圈却红了许多。我挺不解的说,“不就一堆栗柴棒子么,把你们美气的!”

爹说你娃懂啥,除了栗柴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娘没对嘴,娘抬头看天,天上果然下起了雨夹雪。

清明

清明是在清明节这天回的村。

这天天气很好,清明一点也没体验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古诗意境。

再说,清明的心情也是很好的,做了县长的清明回来拜祭爹娘,说白了含有光宗耀祖的成份呢!

虽说做了县长,清明还是不敢张狂,他把轿车停在了村口,然后携妻儿步行进了村。

村不大,但清明却受过各家的恩惠,清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清明的娘生下清明就没了,是村里的妇人把清明喂大的,妇人心善,都把清明当儿子待呢。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村长,村长拎了土壶在村口候着,由村长给客人敬茶,一直是村里待客的最高礼遇。

土井里的水烧开了再泡上几片山楂叶,是村里沿袭下来的烧茶模式。

清明看了看红中泛黄的山楂水,心里涌了一下,连声说,不渴不渴,我有这个!

村长看了看,清明一家人手里果然都拿着纯净水,白亮亮的,村长的眼就暗了下来。

四大爷拄着拐杖来了,手中捏着几个晒干的红枣,四大爷说,清明,我知道你娃最爱吃这个了,特意为你攒着呢!

清明小时候老偷四大爷的枣吃,清明就笑,笑完冲妻子使眼色,妻子立马将提在手里的一袋开心果塞给四大爷。

清明说,四大爷,这叫开心果,美国货呢,我特意捎给您的,您吃红枣一辈子,也该开开洋荤了!

四大爷接过了开心果,脸上却没开心的表情。

清明想了想,摸出手机拨通了乡长的电话,清明说,我今天回老家上清明,你在乡里按排二十桌酒席,待会派几张车来,我接村里人吃顿便饭!

挂了电话,清明从包里摸出两条烟,对村长说,你给挨家挨户通知一声,待会在村口集合,我就不家家户户跑了!

清明说完这话一呶嘴,带上妻儿就往后山走,清明的爹娘就埋在后山上。

清明知道,不一会儿,村民就会三三两两上山来给自己爹娘烧纸钱,放鞭,村里有规矩,上清明请吃饭就意味着给亡者立碑。清明是县长,立碑影响不好,接吃饭就意味着清明走了过场的。

烧了纸,放了万字头的鞭,却没见一个人上山来,清明觉得在妻子面前丢了面子,清明就自言自语说了声,到底是乡下人,人情世故都不晓得!

妻子向来刻薄,妻子回他说,只怕这会都在村口等车来接了去吃大户吧!

清明闷闷不乐下了山,果然家家户户都闭了门,清明心说,真是一群乡巴佬,就知道吃,主人不在场,你们去得再早也是枉然!

到了村口,却空无一人,清明很奇怪,轿车前面灰盖上两条烟和一袋开心果静静地趴着,一副受人冷遇的模样。

清明正奇怪呢,后山上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还有立碑时喊龙神的号子声,一阵阵淡紫的烟气弥漫开来。

谁家立碑啊,这么大的场面!

清明忍不住掉转身往后山跑,陆陆续续下来的村民撞见了,没一人跟他打招呼的,哪怕是用鼻子哼一声都不曾。

上得山来,清明却傻了眼,他爹娘的墓前正立着一块大碑,爹娘的名字在上,下面却空空如也,没有清明的大名。

村长望着清明,闷闷说了一句,以后清明节你最好别回来了,村里已没了你这个人!

顿了顿,村长又说,亏你爹给你还取了个清明的名!

福气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娘都八十四了,可娘还是没让阎王叫了去。

娘这会儿挎了竹篮去割韭菜,园里的春韭新绿得招人,娘寻思,割把韭菜回来包饺子吧,饺子好啊,一下锅捞上来,是饭也有了,菜也有了,弄起来简单,吃起来快活。

娘当初一叉腿,快快活活生了六个,三男三女,很平衡,像滚白菜一样从身上滚下来,大人瓷实,娃儿健康,大伙都说,这老婆子,好福气!好福气的娘好静,嫌跟着儿孙们太吵,再有,上下楼的不方便,地面砖也太滑,没老屋住着踏实,土砖屋虽不好看,可冬暖夏凉,住了五六十年,连旮旯里的蜘蛛网都结得对心思。熟门熟路的,躺在稻草铺的床上,依稀还能闻见六个娃儿当年的尿臊气。娘就一人回了老屋,单过,娘过得挺好的,好得不让儿孙们有半点挂记。

刚下过一场雨,没透墒,却粘脚,娘在一个牛脚坑里一滑,娘最怕滑了,手中的竹篮和镰刀就飞了出去,躺在韭菜地里,不用说,娘崴了脚!

最先看见娘在地上哼哟哼哟的是隔壁的五叔,五叔在田里给麦苗追肥,五叔顾不上追肥了,丢了篮子来抢娘。费好大劲,五叔才把娘挪上肩,一步一歪地把娘背回了屋。

娘的大儿子最先得到信,是五叔孙子传的话,大儿子就打电话依次给大妹二妹三妹,跟着给二弟三弟。

老屋一下子热闹起来,先用盐水消肿,再请五叔扎针,拔火罐,五叔祖上是江湖郎中,到了五叔这辈子,江湖郎中属于非法行医了,五叔才安心种地,不过手艺没丢,左邻右舍的谁个找上门来,针照样扎,火罐照样拔,不收钱,乡里乡亲的,谁个不求谁呢,顶多吃你一碗荷包蛋。五叔人缘好,大伙都敬重他。

五叔这会儿自然就成了核心人物,兄妹六个全蹲在一边打下手,受人敬重的五叔先用酒擦在肿起的脚踝上,用手赶动血脉,一下一下的,用力很到位,活了淤血,才能扎针放出黑血,末了再拔火罐,将邪气拔出来。做完这一切,已是天黑定了,五叔抹把汗说:“你们守一夜吧,若娘夜里喊疼就上医院拍片子,那十有八九是骨折,若无异样,明早就可下地走路,但只能走路,不能干活,啊!”五叔破例没吃打荷包蛋,五叔说:“咱们是近邻呢,要吃我抬脚不就来了!你们守着吧,快春耕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

五叔走了,三兄弟就坐在堂屋里抽烟,三姐妹翻出床旧棉絮,挤在娘的床上,你望我我望你,末了一起望娘。娘是真的老了呢,当初娘背着她们连大夹沟都跨得过,哪曾在意过一个小牛脚坑。三姐妹眼里全湿润润的,娘咋说老就老了呢,老得连一个牛脚坑都敢跟娘过不去呢。外面三兄弟抽了一会子闷烟,老二说,打打牌吧,不然这一夜还真熬不过去。娘没睡着,人一老,瞌睡就少,娘欠起身子说:“牌在我枕头下!”老二奇怪,说干吗把牌放枕头下呀?娘说:“小时候你们三人一放学,哪回不在我枕头下翻牌来着!”老二鼻子一酸,都啥时候的事,娘还记着,其实老二不知道,娘天天盼着他们过来打牌呢,娘甚至还买了一副麻将,娘听说现在人都喜欢打麻将,娘就咬牙买了一副,准备过年时让儿子媳妇、姑娘姑爷们打,可惜,他们都只来问候了一下,比晴蜓点水还匆忙,就去了二家。娘老了,能拴住儿孙们的东西太少了,唯一能拴住他们心的,是她的身份,她是他们的娘,七老八十的娘,不来坐坐是说不过去的。

娘一夜没睡踏实,脚已经不疼了,显然不是骨折,娘的老骨头还能抗几回摔。娘睡不踏实是儿女们没吃夜饭,一忙,就没了心思。娘在被子里寻思,这哪成呢,老大打小饭量大,老二胃不好,老三瘦,老四体质差,老五贫血,老六倒没病,可打小哪饿过饭呢。娘越寻思越睡不着了,天刚放亮娘就蹑手蹑脚起了床,三个儿子正趴在桌上打盹,三个女儿也呵欠连天睁不开眼。大女儿警醒些,迷迷糊糊问了句娘你做啥去。娘说脚好了去上茅房,大女儿就又歪了头继续眯上了。

娘摸到牛脚坑时还笑了笑,千恩万谢的样子,好像儿女们全回到身边是仗了它的功劳。娘就着晨光找到昨天在地里躺了一夜的镰刀,开始割春韭,就一夜工夫,春韭又冒了老高,像娘的儿女们,一夜之间就成人了,娘赶紧割,赶忙摘,她要在儿女们醒来之前把饺子包上,煮好,一家子开开心心吃一顿,像儿女们没成家时吃团年饭一样热热闹闹一回。

娘虽然八十四了,可娘手上还利索着,水开时饺子也包好了,娘下了十碗的份量,三个儿子向来吃饺子都要添一碗才算饱足,可不能委屈了娃儿。

饺子端上桌时,三男三女也起来了,吃!吃!娘把筷子一双双塞给儿女,大儿子嘀咕了一声,娘你没事就行了,鼓捣这个干啥,我得就着露水回去追肥了。老大一说有事,其余五个都拔脚要走。娘急了,娘说:“很好吃的饺子啊,你们小时最爱吃了,不信,娘吃给你们看看!”娘说完夹了一个丢进嘴里,丢下筷子就来拉扯迈出门槛的一干儿女。

娘走得急了些,一个凳子别住了脚,娘连人带凳子翻在地上,刚要哼哟一声,嘴里含的饺子堵住了喉咙,娘使劲翻了翻眼睛,一口气没噎上来,娘没了气。

大女儿先听见凳子响的,一回身,娘正躺在地上翻白眼呢,六个儿女刚扑到娘跟前,娘已闭上了双眼,手还指着桌上那些热气腾腾的饺子。

五叔是听到哭声赶过来的,五叔说:“别哭别哭,你娘好福气呢,六个儿女围着送终,是八辈子修来的!”

在乡下,手艺人当中,裁缝要算顶体面的了,我舅就是这样一个体面人。乡里人重视过年,哪怕再穷的人家,也要咬牙攒点小钱,在年下扯几尺布,给孩子添身新,一年到头,顺顺流流,谁个想自己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从除夕抹到初一呢!不喜气不是?乡下人,很重视开年的彩头的。

我舅就靠一把剪刀四里八庄的串乡,养活自己不算,还养活我外婆跟他的裁缝娘子,也就是我舅妈,我晓事时,我舅已成了家,但还没娃。我舅不愁养娃,舅是手艺人,哪朝哪代饿死过手艺人呢?一技压身,不愁谋生,舅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

早先在乡下,还没有服装设计这一名词,舅看人看的准,眼光也很毒,咔嚓咔嚓几剪刀下来,裁出的样式往身上一试,得,只有那么合体了,拿捏得不差分毫!

手艺人靠的是功夫,我舅就是一个有功夫的人,凡是请舅裁过衣服的人都有这么说。

我表弟生得不是时候,我舅妈早不开怀晚不开怀,偏偏在************期间有了喜,还是个小子,狼吞虎咽的小子,像舅前八辈子欠了他多少似的!那时候,人们先吃草根后啃树皮,谁个有钱做新衣啊,连剪刀都饿得张开了口子,舅妈饿不过,从这口子上爬出去逃荒再没回过家里。女人心软,见不得孩子饿得哇哇乱叫的样子,更见不得孩子在自己怀里呼出最后一丝气息,在此之前,村里已饿死了三个孩子。

我舅揣上表弟,开始背着剪刀走百家门,谁家给一口吃的,就为谁家裁几件旧衣服,大的改小,小的加补丁。也有心善的人家,没衣服改,一口米汤照样施舍,毕竟,舅早年串乡做衣服,人情长短还是有的!

表弟居然就熬了过来,只是瘦,骨头一块块向外突出的那种瘦,乍一看,像水里引颈觅食的苦瓜子鸟。细颈,细脚,细腰身,外婆婆叹息说,我孙啊,就你这身板,狼见了也要哭一场的!

表弟不哭,只望着舅手中的剪刀笑,笑什么呢,七八岁的孩子的心思,谁知道?

日子渐渐走上正轨,,脱贫了跟着又温饱了再后来也小康了,舅舅的剪刀声再次咔嚓咔嚓地响了。

满以为表弟会传承舅舅衣钵的,多少人户将孩子送舅舅那儿,都被舅舅婉言谢绝了,表弟却不学舅舅的裁缝手艺,一满十八岁,表弟就怀揣身份证,打工,去了外地。

舅舅有好几年不敢闲,一闲,人就望着手中的剪刀发呆,像得了失语症。

表弟再回来时,就有了衣锦还乡的意思,身后还跟个穿金挂银的城里婆娘。

逢上男人表弟就奉烟,整包整包的奉,全是过滤嘴的,人就问他,发了?

表弟不说话,只是笑,很张扬地笑,掏出镀金防风打火机给人点烟,一扬手,两枚硕大的宝石戒指在阳光下闪人的眼。城里婆娘也不示弱,见了女人孩子一律发点心和糖,整包整包的发,那派头,像过去的大户人家做善事,眉都不皱一下。人越聚越多,最后全都聚在我舅的屋场外面。

我说表弟你在外趁了不少钱吧?表弟甩我一包烟,反问,你说呢?

我娘说话了,我娘说,有钱也不能这么瞎摆谱吧,挣钱不容易呢!

表弟说,姑妈您错了,钱这东西就是用来摆谱的,钱是啥,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

我娘火了,我娘骂表弟,你这是作烧,叫钱把脑子烧糊了,小心村里人跟你生分了呢?

生分?表弟望一眼身边的人,冲我娘哈哈一笑说,姑妈你白活一把年纪了,知道这年头什么玩艺最粘乎人吗?我娘当然不知道什么玩艺最粘乎人,我也不知道,看一众乡亲,乡亲们也摇头。

表弟很得意,表弟打了个响指,城里婆娘从坤包摸出一大叠钞票,表弟哗哗在手里掸了几掸,说,知道答案了吗,是钞票!钞票这玩艺最粘乎人,这年头,爹亲娘亲不如钱亲呢!

果然就有一大帮人拼命往表弟身边挤,想证明自己跟表弟一点也不生分。

我舅就是在这时候从屋里冲出来的,舅一手攥着剪刀,一手给了表弟一巴掌,舅黑着脸孔冲表弟吼道,最粘乎人的东西不是钞票,是大米,你个小畜生给我听仔细!

大米?表弟手里的钞票掉在了地上。

舅眼一红,当然是大米了,不信你寻着你娘去问一声,你娘一准知道这个理!

舅说完这话,剪刀当一声掉在地上,舅也蹲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是啊,当年的裁缝娘子我舅妈她如今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