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英还是不急不恼,德清和秀莲倒是为自己活了一回,可下场呢?
德清和秀莲也是当年寨子里响当当的人物,晚年合家没一个月,秀莲被儿媳妇骂得一瓶农药吞进肚,德清没喝药,可整个人傻了似的整天在拦水坝上给秀莲喊魂。
想到德清,拦水坝那边就传来德清的喊魂声,德清命苦呢,上半年河里涨水,一个孙子也从破桥上滑下去冲走了。
见德福发呆,世英轻言细语补了一句,其实这样也挺好的,隔三岔五说回心里话,咱也知足了!
德福说,要能回到修拦水坝那年月,我活一天也够了!世英脸红了一下,世英附合道,也是啊,可惜咱们都老了,要不,咱们在河上把小桥修补修补,不就回到修拦水坝的岁月了?
对啊,修桥!德福一拍大腿,咱们老骨头再给上学的娃们扛上一把!世英眼里亮了一下,扛,都老胳膊老腿的,扛得动?
咋扛不动,我可没老呢!德福有点跃跃欲试了。是心没老吧!世英嗔了他一眼。
不信是吧?我拿大顶给你看!德福吐出烟屁股,脱了外套,年轻时上工地,德福经常拿大顶,那时的德福,头顶地,身子倒竖起来,挺拔得像白杨。
可别,闹不得的,闪了腰谁侍候你啊!世英急忙阻挡他。
德福说,真欺我老啊,偏竖给你看,保险不要你侍候就成!
世英没拦住,她知道德福这辈子没服过输,果然,吭哧几声后,德福倒竖了起来,不过不像白杨那么挺拔了,顶多算是棵经了风霜的不老松。
世英就笑了,很甜的那种笑,可能笑得太投入,石头上半漂着的一件红秋衣被水冲走了也不知道。倒是德福先看见了,德福说,傻笑啥,像个傻大姐,衣服跑了也不捞!
世英一回头,果然秋衣顺了河水在跑,世英伸出槌棰捞了几下,没捞着.德福一急,身子就歪了下来。德福听见腰里骨头响了一下,德福没在意,德福眼里只有那件红秋衣了,那红秋衣是德福送的呢.德福蹬下鞋子就往河水里淌。
世英说,你疯了,这冷的春水,秋衣我不要了!德福说,咱这回公私兼顾行不,一来捞你的秋衣,二来咱探探河水的深浅,真要修桥,咱得像模像样的,不能给老骨头们丢脸呢!
世英没话了,她知道德福的脾气,想到就要做到!
德福是在捞到秋衣的一刹那忽然发现腰不能动的。
冰凉的河水一激,德福的肌肉一紧,刚刚闪过的腰变硬了,德福手里举着那件红色的秋衣用力冲世英摇了摇,口刚张开,河水便灌了进去。
世英看见那件红秋衣一点一点沉下去,世英慌了,冲着寨上张大了嘴,奇怪的是,当年能把劳动号子喊得震入云霄的铁媳妇战斗组组长,这会儿一点也听见自己的呼号。
远远地,德清的喊魂声飘了过来,秀莲,你回来哟,咱们合伙给孙子去修桥……
锁桃
锁桃从集上回寨子里娘家来,手里拎着两袋中药,净捡人少的小道走,正午的黑王寨,在门外晃动的人少,锁桃这样躲躲闪闪的,其实没什么必要。
临近娘家门时,偏偏碰上开山,开山背着一喷雾器药水出门,摇摇晃晃的,像喝醉酒的人,寨子里人都知道,开山是不沾酒的男人。可就这样一个不沾酒的男人,却连个媳妇都没捞上手,为啥呢?开山嘴笨呗,不晓得哄女人呗!
看见锁桃,开山很意外,问锁桃,这么早回来住六月啊?这话问得没错,黑王寨有规矩,不年不节的没啊个姑娘回娘家,回娘家住六月也有。但锁桃都嫁到集上三年了,不在新媳妇之列,只有当年嫁出的姑娘才回来住六月。
锁桃不好回答,不说话又显得生份,两人打小玩到大的呢!小时候开山没少挖鸡腿包少摘野桑椹给她吃,锁桃就转移话题,咋了,这么热还出去打药?
嗯,打药,棉花正上桃呢!开山把药桶的背带紧了紧说。
打什么药啊?锁桃多了一句嘴,上桃快吗?上桃快是锁桃还没出嫁时常用的棉花药。
光上桃快哪行呢?得锁桃!开山得意洋洋一举手中的药袋,看见么,防早衰防掉桃的,还是美国帮威公司技术生产的,要没这玩意,上桃再快也白上,上一个掉一个,不是瞎费工夫么?
开山只顾说,一点也没看见锁桃的脸色,锁桃是同男人吵了嘴回来的。男人骂锁桃,你******上桃倒快,咋锁不住一个呢?骂这话时锁桃刚小产满月,习惯性流产呢!请了一个单方,得吃两副中药,中药上有一单药引子,得三九天的雪水熬才成。眼下是三伏天呢,哪里寻雪水啊。
锁桃是回娘家求引子的,黑王寨人生病了不怎么看医生,家家都有稀奇古怪的单方,什么白鸡公的化骨丹,三年的黄瓜水,霜打的芦杆,十年的刺猬皮等等,雪水以往也有人家收藏过。
开山一个瞎费工夫惹恼了锁桃,锁桃脸一沉,瞎费工夫还有地方费,总比有人没地方费工夫强吧!这话很损,是拐了弯骂开山是个光棍汉呢?
开山没悟过来,还冲锁桃喋喋不休说,锁桃你看啊,这药名也叫锁桃,要我是你,就告他,侵犯我姓名权,赔上一大笔钱,抱个金娃娃回来给大伙看看!
金娃娃三字又一次戳到锁桃心尖上,锁桃再也忍不住了,我现在连个泥娃娃也没抱的,你爱看不看拉倒!完了恶狠狠把两包药砸在开山身上,话说到这份上,开山才悟过来,张开嘴刚啊了一声,锁桃早捂着脸跑远了。
开山把药捡起来,冲锁桃背影喊,锁桃,药呢?
锁桃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过来,送你吃,吃了早点好锁桃!
这话很恶毒,开山上哪锁桃呢,他连个媳妇都没有!
正午的太阳本来就大,开山脑袋就晕呼呼的了,药也没打,气哼哼回到家倒头就睡。
睡得晕呼呼时,秀姑来了。
开山就盼着秀姑登门呢,黑王寨的小伙子都盼着秀姑上门,秀姑是黑王寨的职业媒婆,一般不主动上门,上门就是亲事能有八成。
秀姑说,睡不醒啊你?开山就咧开嘴巴笑,脑子里其实很灵醒。
秀姑说,寨子下大老黄的四丫头你晓得啵?
晓得晓得!开山使劲点头,四丫头在城里给人当二奶,莫非她想回头嫁到寨上来?开山问。
美的你!秀姑说,四丫头不是当二奶吗,男人说了,只要四丫头给他生个娃,小子奖五万,丫头奖三万!
开山就耷了脑袋,关我啥事啊?
四丫头习惯性流产,怀不上啊!这不,求了个单方,要三九天的雪水做引子熬药。秀姑停了停,合着该你小子走运,人家四丫说了,花五千元买一罐雪水呢!
五千元,可以讨一个媳妇了!开山的眼就亮了起来,他讨不上媳妇的主要原因还是家里穷。
去年下雪时,开山装了两罐雪,那天秀姑路过看见了就记在心里,这两罐雪水眼下还藏在地窖里呢!
开山喜滋滋地就往门外跑,跑得急了些,一下子和门外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抬眼,是锁桃的娘,锁桃红肿着眼跟在娘身后,手里拎着一只白公鸡。
赔礼道歉来了呢!在黑王寨,没准轻易拎公鸡登人家门,那是低架子的意思,公鸡不是好斗吗,让你成了人家下酒菜,还斗不?
开山慌了神,你别见怪啊!锁桃娘抹一把泪,大娘今天卖个脸,求你一样东西,行不?
开山脸一红,大娘说什么话,只要不是我的人,你看中啥拿啥!开山的意思,我这人得留着讨媳妇呢!
锁桃娘就冲锁桃使个眼色,锁桃期期艾艾走上前,说开山哥,娘说你家有去年存有三九天的雪水,我想做个引子,求你一罐行不?
行啊!开山回答得很爽快,他有两罐雪水呢!于是锁桃娘和锁桃加上秀姑三人一起跟着开山去了地窖。两罐雪水搬上来,轻飘飘的,开山说不对啊,这么轻?打开一看,顿时傻了眼,雪水一化,两罐加一起也不过一罐的模样。
开山不敢看锁桃,看锁桃他媳妇就没了。
开山也不敢看秀姑,看秀姑他在黑王寨咋做人呢?
锁桃的腿一软,人就歪在了地窖边,她已从秀姑嘴里知道四丫花大钱买雪水的事。
开山不说话,抱了那罐雪水往堂屋里走,堂屋里还躺着他行走不便的寡娘。开山磕了个头,说娘啊,跟您说个事?娘探了探身子,说娃你说吧!开山说我想认锁桃做干妹子。
秀姑一听这话,知道开山的意思了,出门去拽锁桃,说,还不去认干娘!
认干娘?锁桃不明白所以。认了干娘,开山好歹有个叫舅舅的,将来真成了孤老也有个披麻戴孝的不是!秀姑说。锁桃进去,冲开山娘磕头,磕完了说,我要真有那个命怀了娃将来给开山哥做干儿子!
秀姑眼眶一热,冲开山娘附耳说,老姐妹你放心,开山的事包在我身上,要给开山讨不住一个媳妇,我秀姑这媒人不当了!
咋不当?全寨的后生还指望你为他们开枝散叶,顶花锁桃呢!开山娘瘪了瘪嘴,眉眼里全是笑。
拔茅钻
三月三,拔茅钻!茅钻在黑王寨又叫茅针,其实就是茅草的心,是乡下孩子的零嘴儿,城里孩子只怕听都没听过,更别说吃了。
春风打了个旋,田野里,沟波上一下子全泛绿了。四大爷在皂角树下一个盹没大完,心里就像茅钻扎,是啊,又到孩子们拔茅钻吃的世界了呢!清早,踏一脚露水出去,寻那圆润饱满的茅草下手,抽一根出来,剥开,里面就藏着淡绿色嫩绒绒的茅针心呢,卷成圈再用巴掌一拍,一个茅钻粑粑就做成了,往嘴里一送,甜香味一下子就蹿到心坎里去了。
乡下的女孩子,没吃过茅钻粑粑的,没有!乡下的男孩子,没拔过带露茅钻的,也没有!
在黑王寨,最会拔茅钻的,当数四大爷,不过那是六十年前的四大爷,如今四大爷都七十多岁了,想拔茅钻解解馋,只怕也有心无力了。
我说这话,你千万别以为四大爷就是人老得爬不动步了,其实四大爷身子骨还硬朗,只不过前两年人们拼命开荒,一片片茅草地都被农药给消灭了,只剩北坡崖那有一丛没一丛地长着几蓬茅草。
北坡崖的路,是毛狗子路呢,人上去,就得手足并用,这两年退耕还林,情况可能好了点,但茅钻却也不像四大爷小时候随处可见,想吃就能伸手拔出一把。
想起北坡崖,四大爷就在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来,笑意中,翠花婆婆儿时扎羊角辫的脸蛋又浮在眼前。
翠花小时候最爱吃茅钻,北坡崖上的茅钻在黑王寨最甜不过。一开春,翠花就常常当了四大爷的尾巴根,形影不离地把自己拴在四大爷屁股后头。
掐刺苔,翠花给他摘钻刺窟窿时身上挂的刺,拔茅钻,翠花帮他掸裤腿上粘的黄花粉,偶尔钻出一条水蛇来,翠花就哧一声比蛇还软缠在了四大爷脖子上。
那时的翠花,身上总有一阵淡淡的皂荚香,四大爷门口那棵皂荚树上的皂荚,全被翠花摘去洗衣服洗头了,翠花爱干净,不像别的黑王寨小丫头,用草木灰洗头。
四大爷常在春日的晨雾中,眯了眼,盯着翠花的羊角辫,用手里带露水的茅钻逗她,让我闻一闻你头上的皂角香,茅钻就归你!
翠花就低了头,比羊还温顺让四大爷闻。
四大爷闻一下,就捻出一根茅钻给翠花,闻到后来,四大爷的鼻子就粘在翠花羊角辫上了,乍一看,被两支羊角卡住了脖子似的。
这样一把茅钻吃完下来,四大爷的脖子可以酸上半天,翠花就笑,说你这人真贱,有板凳非得坐树桩!
四大爷一愣,板凳在哪儿呢?
翠花一指自己手里的茅钻,抽出软绵绵的茅针心来,咋的,这还不比我头发香?
四大爷大翠花两岁,哓事早,四大爷嘴里就得意着,世上有三香,你知道啥啊!
哪三香?翠花还小,醒事迟,十二三岁的丫头,知道啥。
芝麻糖,核桃仁,新媳妇的舌头根!四大爷背上手,学大人模样,装得一本正经。
芝麻糖,核桃仁,离黑王寨太遥远,但新媳妇的舌头根不远啊!翠花歪着脑袋,等我当了新媳妇,让你尝尝我的舌头根好不?
好啊!四大爷笑,不过我这会得先尝尝,看跟做了新媳妇有啥区别!
翠花就伸出舌头根,四大爷把嘴凑过去,舔了舔,凉沁沁的,茅钻的清草香漫了过来。
什么味儿?翠花缩回舌头,把一根卷成圈的茅针塞进嘴里问四大爷。
四大爷想了半天,四大爷就实话实说了,茅钻香味儿!
哦,小姑娘的舌头是茅钻香的味儿!翠花很高兴,冲四大爷说,真这个味啊,我回去问问我爹,新媳妇的舌头根是个啥味?
问的结果是,翠花挨了她爹一榔头,腿瘸了。他爹不后悔,四处冲人咋呼说, 瘸了就不会出去疯,瘸了就不会出去野,瘸了就会老老实实在家做活计!
黑王寨里祖祖辈辈靠山,谁不想自己的媳妇像山一样厚道呢,瘸了腿的媳妇自然比腿脚利索的厚道,她爹这话说的没错,她爹打瘸了翠花还连带着恨上四大爷。
四大爷眼睁睁看着翠花婆婆成了别人的新媳妇,洞房之夜,四大爷发了疯似的满山乱窜,冬闲时的荒山上,连根没裉尽绿的青草都没有,哪里还闻得见茅钻香?
四大爷一发狠,出门做了货郎子,卖芝麻糖,四里八乡串走。
其间,他专门用芝麻糖换过核桃仁,两样东西辗转托人带回黑王寨给翠花,这两香是女人的专利,他得补偿给翠花。至于新媳妇的舌头根,他想未必有茅钻香吧,要不,翠花嘴里的茅钻香能让他回味一生呢!
等四大爷串不动乡时,翠花婆婆已经靠拐杖才能挪步了,子孙成群的翠花婆婆死了老伴后,坚决要求一个人单过,她把三间小屋搭在了四大爷对门的山坡。清早出门,她在四大爷眼里,夜晚上闩,她在四大爷心里。
人一老,什么念想也没了,图的就是个心上有个照应。
四大爷在春日里不止一次看翠花婆婆围着沟边坡头茅草丛边转悠,只怕还惦记着儿时的那把带露的茅钻吧,茅钻里藏着淡绿色嫩绒绒的一颗心呢,那是小草开花的心吧!四大爷看着翠花婆婆的背影想起了心思。
翠花婆婆是在清明节那天给老伴上完坟来听说四大爷出了事的,在北坡崖上,两个翻蜈蚣的后生发现四大爷摔下了北坡崖,背了回来,已是只有进气没了出气,手里却死死攥着一把带露水的茅钻。茅钻的清香气很好闻,那天,黑王寨老老少少都贪婪地抽着鼻子。
不过,有一人例外,那人是翠花婆婆,翠花婆婆拿出一瓶农药,如饮甘霖般吞进了嘴里。事后替她收尸的乡民都感到很奇怪,一个喝农药死的老婆子,身上居然散发出一种比茅钻还要清香的气息!
怪事呢?百年不遇的怪事!
不挣窝心钱
挣钱不挣钱,挣个肚儿圆!世成把酒杯一顿,冲厨房吆喝了一声,咋啦,手艺人就不是人了?连个下酒菜都不舍得。
桌面是寒碜了一些!泡青椒,腌嫩韭,外加一盘盐黄豆,一个睁眼睛的菜都没有,世成是木匠,串过百家门的人呢。
厨房里慌慌张张应了一声,不一会,炒鸡蛋的香味飘了出来。世成又咪了一小口,冲厨房咋乎说,叫你男人出来陪我喝一杯,一人不饮酒呢!
男人没出来,女人端了葱花炒鸡蛋出来,师傅,你将就点,实在不行,我陪你喝一杯。
笑话,上台饭让女人陪酒,坏世成名声呢!成心小视世成的手艺?世成把筷子一跺,男子汉大丈夫,不喝窝心酒,不挣窝心钱,你另请高明吧!完了拎起木工家业要走人。
女人眼一红,我男人才烧了周年呢!世成闻言一怔,回头,堂屋柜顶上果然供着一张黑框的遗像,世成口气就软了下来,你男人都没有,还打椅子作甚?往前走一步,改嫁吧!
女人把手在围裙上搓了两下,改嫁,谈何容易,拖着两个小子,谁家爷们不怕?
像给女人的话作证似的,门外飞也似的钻进两个野小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的样子,呵,吃炒鸡蛋喽,吃炒鸡蛋喽!话音落地,一盘炒鸡蛋也咽进了肚里,都是给苦日子逼的。世成放下工具箱,在箱子上坐了下来。
女人家里,还没个像样的椅子呢!两个破凳子,还没箱子面平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