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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灵魂的村庄(2)

瞧我娃瘦的,豺狼见了哭三场呢!干娘眼圈红红的,拿手在我屁股上摸摩,一摸摸到一手泥。干娘的眼泪滴下来,你爹也真是的,这样的裤子还能上身?

我说,爹的屁股也烂了,用胶布粘的呢!爹的手弹墨线行,拿针线不行,爹是木匠,给干娘打过婚床。

干娘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有一竿子高才落山。干娘就说,这样吧,你紧着跑几步,回去把你和爹的破衣服都撸来,我回去拿针线,在路边柳林里等我,我麻溜连几针,赶得回去烧晚饭火的!

一听这话,我撒开脚丫子就跑,爹不在家,我撸了一大抱衣服,走一步,掉一件,捡捡停停地跑到柳林,太阳就剩半竿子高了。

干娘手巧,像蝴蝶穿花,上一针下一针把我看得眼里发乱,连完了地上的衣服,日头咚一声就落山了,干娘说,把你裤子扒下来我也连几针!

我很害臊,不脱。干娘拗不过,说,那你别动,我就在你身上补,小心针扎了你屁股!

我一动也不动站在那儿,干娘就着暮色蹲在我屁股后面好不容易连完了,正用牙去咬线头呢,

我憋了半天心里闷,憋出一个屁来,扑一声响了,干娘一巴掌落下来,你这娃,放屁也不打招呼!

我很得意,问干娘,屁臭吗?

干娘说,我娃的屁,是香屁,不臭!

我不信,说香屁啊我闻闻看!就要脱裤子来闻。

干娘不许脱,说蚊子出来了,一咬一个疱的,又痒又痛,落哪门子好!我还要脱,都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我得闻闻真的臭不!

干娘火了,顺手折下一根柳条,再淘气我打你!

我不信干娘真会打我,就去解裤子,暮色已降下来,脱裤子也不用害臊了,正得意呢,干娘的柳条就在那一刻抽下来了!

我一伸脖子,嚎了起来,不是疼的,是委屈。打认干娘起,干娘还没弹过我一指甲,爹收工路过柳林,听见我的哭声,寻了进来,我趁机脱下裤子,边跑边喊,闻响屁罗,闻香屁罗!

干娘冲爹一咬牙,这娃子,性子太野了,树要从小育,别长大了像你!

像爹咋啦?我不明白,把干娘那话抛得远远地。

等我明白时,干娘已经死了,干娘当天回去又遭了男人的打。

打的原困很简单,说干娘摸黑跑去会野汉子。干娘是上吊死的,那舌头,还伸出老长,干娘生前不爱嚼舌头,但不是没有舌头,干娘死后想说什么呢?

第二天,我爹要死要活的带我去了干娘家,披麻带孝的------还是我!干娘膝下没一男半女。

乡下有说法,收养个干儿子压子,会引出一个儿子的,我却把干娘给引走了。干爹不待见我们,只差要拿刀子,可死人大过天,他才没敢动手。从墓地回来,路过那片柳林,我把干娘打我的柳条捡回家,想起干娘了,就在屁股上使劲抽一下!

爹先是不给人打婚床了,跟着连木活也不做了,再后来,爹把木匠家业全毁了,毁之前爹雕了一个木头人像,粗一看,像干娘,细一看,也还是像干娘。

不过爹雕的干娘手里没拿柳条!

干爹的秋风

据说我从娘肚子一出来,就冲接生婆射出了一泡尿,当时我奶奶脸色就变了,这娃只怕不好养呢,奶奶冲接生婆嘀咕着说。

接生婆也是一脸的凝重,她不光会接生,还能过阴,是乡村那种能通阴阳两界的巫医。听了这话,她二话没说,净了手便在我家神柜前上了三柱香。

香燃完了,结论也出来了,这娃子太娇贵,不光犯将军剑,还犯阎王关,得送娘娘轿,得拜送子观音,先过了神这一关。然后过周岁时,还得认干爹,随干爹姓,抓周那天,要从干爹胯下过一遍,而且,这干爹还得是个狠人。只有一身匪气的人,才能镇住阎王派来勾小孩魂魄的梦婆婆。

看来,鬼也怕恶人!

我的干爹,就是这样一个恶人,打我晓事起,我就不喜欢他,自己明明有爹有娘,却要跟干爹姓,太别扭了,这是其一。其二是,干爹名声臭,是打架闹事的祖宗,我爹呢,偏偏又是那种竹叶子落下来都怕打破头的老好人,两人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才怪呢。

好在干爹不在乎我爹的饭菜,他是向着我奶奶的面子呢,奶奶做得一手好米酒,干爹小时候没娘疼,隔三岔五跑我奶奶家里讨米酒喝,一句话,因了这层缘故,干爹很喜欢我。

干娘干老子,一年一个花袄子!

干爹虽说没成家,但花袄子却还每年给我缝一件,这在当时,很难得!

同龄的孩子中,能穿上新袄子的只有我一个,剩下的都是捡哥姐的穿,哥姐都是捡爹娘改小的穿,那年月的人穷,穷得人很没有志气。

在我眼里,干爹就没有志气,奶奶常数落干爹说,饿死不做贼,气死不告状!干爹呢,不光做贼,还告状。他做贼不光限于偷鸡摸狗还捞鱼捕虾,当然,我是最大的受益者。干爹匪气不假,对我这个干儿子却真没有二话。至于告状,就不问对方是谁了,你扣他工分他告,你少分他口粮他闹,一句话,闹得人见了人怕。

每次分口粮,就他一个光棍敢要二份。

干爹要得理直气壮的,我干儿子那份,不该要?以后还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呢,不放秋风,哪来的夜雨啊!

俅,指望我给你养老送终,才不呢!我嘟哝说,你那恶名只怕连带人家都讨不上媳妇,这方圆十里八村,谁不晓得你浑啊!完了我还冲干爹一撇嘴,那时我晓点事了,不愿他拿我当幌子。

干爹听了哈哈大笑,笑得脸上横肉一抖一抖的,干爹蹲下身说,我儿你太没出息了,好好读书,读到城里找媳妇,这方圆十里八村哪家女娃配得上我儿啊!得,干爹真把我当龙卵子了。

可能是吃干爹偷的鸡啊鱼啊什么的多,我的大脑硬是比别的伙伴好使,上小学时,成绩老拔尖,拔着拔着要上初中了,初中选苗子,在我们小学,要一个名额进快班,大队书记的儿子也想进,不用说,没我的戏了。

干爹听说了,拿了刀子找大队书记,你想掐我儿的前程吧,老子先掐了你的前程!

大队书记这回没松口,你掐了我也没用,名额是乡里给的,你有能耐去乡里讨!

干爹虽横,却也只限于横行村里,乡里有特派员,挂着枪的特派员,那时候还没有派出所。特派员,几威风人啊,大多是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真刀真枪地杀过人,干爹杀过鸡杀过狗,杀人他还没那个胆量。

这点大队书记心里有数,果然干爹冲乡里那方向望了望,手一松,刀哐一声掉在了地上。

干爹摸黑去的我家,那时通知已经下来了,我一个人关上门在里面嚎啕大哭,哭完了就撕书,撕我命根子样宝贝的书。

干爹没能喊开门,我冲外面骂,包括我爹一块骂,人家是爹,你们也是爹,两个爹不如人家一个爹,换我早跳了襄河!我们村在襄河边,襄河又名汉江,是长江的支流。

对,襄河!干爹眼里一亮,出去了。

第二天,襄河下游漂起来一具尸体,不是干爹,是大队书记的儿子。

不用说,是干爹做的,其实干爹只想把他按到水里呛一顿出出气,没料到,一个漩涡把他卷走了。

警察抓走干爹那天,我去乡里报名,进了那个只有是商品粮子女才能读的快班。

不用严讯逼供,干爹什么都招了,临刑前一天,上面的人问干爹,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干爹说,把我儿名字改了吧!

为什么要改?上面的人很奇怪,又不是你亲生的,操那么多心干啥?

不想让别人日后知道他有这么个干爹呗!干爹居然还笑着又补上了一句,不想连带他找不着城里媳妇呗!

上面的人叹了口气,想不到你到死了还说出句人话!

干爹也叹气,我不是人,不能让我儿也跟着不是人吧!

因为干爹的要求,我本来的姓才回到了作业本上。

刑场离我们村不远,那时候的规矩,人在哪儿犯事,就在哪儿枪毙,干爹成了我们那儿第一个被枪毙的恶人。

听爹说,干爹临死前,是很想我去为他送一口米酒上路的。

干爹耍了秋风,我却没能给他喂了一口米酒,那样的场面,打死我也不会去的。

我要去的,是我向往的城市。

再后来,干爹就不再在我记忆中凸现了。

去年,我在书上读到一篇叫做疯娘的文章,心里当时无端地一慌,擦擦眼,干爹的人一下子站在了我面前,好歹我也是靠文字谋生的人呢!

什么时候用手里的笔为干爹下一场夜雨呢?

清明时节,我回了趟老家,干爹的坟还在,坟上一棵弯杨树泼扬泼长的,很匪气地挺立在孤山岗上。

我把一本杂志摊开,用米酒一页一页湿透,然后点燃一堆火纸,一页一页烧给干爹。

上面有我的两篇文章,后一篇用的是我现在的名字,前一篇用的是干爹活着时的名字。

我知道干爹一辈子不愿翻书,但有米酒清香的书,他或许会翻一下的,干爹应该还记得奶奶的米酒和我的名字的,我想。

解冻

寒气太重,稍不注意,连人的心都能冻住。

罗子就走在这寒气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左胳膊,想把寒气甩开的样子。

有路人窃笑起来,笑的人不怕冻,人家穿着皮毛大衣呢!罗子没皮毛大衣,罗子身上就一件毛衣外带一件夹克,当然,为御寒,罗子外面还套了层编织带,那种能防水不透风的编织带,是罗子在工棚里拿的。

要搁平时,别说编织袋,就是工棚里一截电线头,罗子也不敢伸指头沾一下。但眼下,罗子拿了,拿得理直气壮的,罗子这会是去找工头的,他要拿一件更重要的东西。

寒气中,一片未曾清扫的落叶在地上打个旋飞起来,却没寻到更好的落脚点,只好无可奈何地落下来,在街道上继续打着旋。

罗子的脸就像那片老黄的落叶,偶而挑起路人的目光,那目光也只打个旋,就滑向了地面,地面可比罗子的脸平坦多了!

罗子的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方便袋,没人去注意方便袋里装了什么,一个民工,能装有什么呢?如果你要这么推测就犯了逻辑上的错误,方便袋里,装着罗子女儿的一生呢!

罗子只有想到女儿,眼里才会温润一下,他这会儿的焦怒早把眼里那层薄雾一样的温润给烤干了。

工头大强的住处好找,罗子作为勤杂人员去大强家做过义务劳动,当然,那是大强房子未装修前。自打装修完工,大强搬进去后,罗子再也没能进去过,大强的铁门内有一只狼狗,是德国黑贝,名犬,很凶狠的!

早上,罗子远远看大强牵着狼狗出了门,才一咬牙,向大强家的方向迈开了大步。

寒气更重了一些,罗子摁门铃时,明显地感到手颤抖了一下,甚至,还打了个寒噤!

门开了,如罗子所料,只有大强的女儿在家,八岁的小姑娘很好客,问,叔叔你找谁啊?

我,罗子怔了一下,找你爸爸,大强!有事吗?小姑娘又问。

有事?罗子冲那只空着的左手哈了口气说,这鬼天气,把人冷的!他这样做是要赚小姑娘开门呢。当然,冷也是事实。小姑娘看了看罗子身上套的编织袋,果然动了恻隐之心,说叔叔你进来暖暖脚吧,我给你开空调!门就哐当开了。

罗子扯下编织袋,进了门,小姑娘忙着调室温,罗子迟疑了一下,把右手的方便袋藏在了身后。

小姑娘眼尖,看见了,小姑娘就说了一句,叔叔你还带礼物干啥啊?我家不缺这些的!

罗子心里硬了一下,你家当然啥都不缺,可我们家缺啊!

小姑娘说,你一定缺钱吧!

你怎么知道?罗子凶了一句,我不光缺钱,还缺命呢!

小姑娘说,缺命?我可没办法帮你了!

罗子黑着脸,缺钱!你难道就有办法了?

小姑娘递来一杯茶,缺钱,我可以向爸爸要啊,这不我刚向爸爸要了一千呢!小姑娘得意洋洋亮出一叠钞票来。

罗子的手伸了出去,给我的?小姑娘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才不是呢!

罗子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表情也僵住了,眼里开始充血。

小姑娘没看见罗子的表情,屁颠颠从卧室里捧出一个储钱罐来,砰一声砸开,五十一百的票子,散落开来。

干什么呢?罗子疑惑了,疑惑了的罗子听见小姑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这些钱该够了吧!

够了!罗子一把攥住那些钱,大强差他的工钱也不过这个数,罗子不是个铤而走险的人。

小姑娘急了,这钱我是拿去救人命的,你抢什么啊!

救命!罗子脑子中出现一个女孩苍白的脸来,我才是拿它救命呢!

抢不回钱,小姑娘哭了,你坏,你坏!

罗子冷笑着说,我坏,我比你爸爸还坏吗?

就是!小姑娘哭哭啼啼的,你比我爸爸还坏!比你爸爸坏?罗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小姑娘气呼呼地冲上来扯着罗子胳膊说,听说我要给一个心脏病女孩捐款,我爸把生活费全拿出来,还把德国黑贝拉出去卖,你呢,抢我的捐款,你就是比我爸爸坏!

德国黑贝,那只狼狗?你爸不是很有钱的吗,想蒙我,哼!罗子有点不相信地望着小姑娘。有钱还在人家帐上!小姑娘咬了咬牙,爸爸说,要请客送礼了人家才会划过来,这几天他正跑前跑后忙着拜神呢!小姑娘有点泪眼婆娑了,还给我吧,今天我们全校捐款,有个患心脏病的女孩等着要钱做心脏搭桥手术呢!

心脏搭桥?罗子又一愣,这词太熟了,你给谁捐款啊?罗子急急忙忙又问了一句。

罗雪娟啊,你没看晚报啊,全市中下学生都在捐款呢!小姑娘抽了抽鼻子说,老师在会上讲了的,生命是嫁接生命的桥梁,心灵是解冻心灵的温泉……心灵也能解冻?罗子心里一震,手里的钞票撒落开来。拉开门,罗子跌跌撞撞望门外的寒气中扎了进去。

叔叔,你的礼物!小姑娘拎着方便袋追了出来。

罗子眼里淌着泪,把方便袋接过来,走出老远后,哐啷一声,扔进了垃圾桶里,方便袋里有二十米尼龙绳和一大卷透明胶,电视上绑匪绑架人质常用的道具。

罗子是准备绑架小姑娘要挟大强的,他女儿正是那个要做心脏搭桥手术的罗雪娟。

寒气中,罗子不甩胳膊了,那片打旋的黄叶还在,不过被风刮湖面上了,湖面-----正在解冻呢。

修桥

人老三不才,屙尿打湿鞋!

德福老汉扎上裤带,一低头,鞋上竟被尿渍湿了一块,莫非自己真的老了?德福心里一紧,要真连自己也老了,黑王寨就没年轻人了。

年轻的男男女女都出去打工了,留在寨里的除了老弱就是病残,德福虽说都六十了,可还撑着一片天呢。

德福就收拔拢了心里往寨下走,寨下有一条河,寨子里清衣洗菜都在河边,分田到户这么些年,能聚在一起的日子不多,清洗衣服就成了村里老娘们聚在一起的由头。

德福婆娘死得早,德福是来看世英的。

世英总是最后一个清洗完衣服,她知道德福每天都会来河边看她,唉,难为他了!世英叹口气,槌棰举得更高了。

德福慢吞吞凑过来,弯下腰,说,咱们合了家过吧!

合家过?世英手缓了下来,你都说十次了,可哪回合成真了?

德福就低了头,闷闷地抽烟,德福想起了儿子的话,爹,您要真憋不住,进城呆几天,我给你找小姐都行,后妈的事,您别提,媳妇那儿过不了关的,人家妈守了一辈子寡呢?

这话不言而喻,不能让媳妇那边看轻了,世英见德福不吭声,知道他难受,世英就停了槌棰,真要合,我也不愿呢!

为啥?德福问,咱俩不是挺对心事吗?

对心思归对心思,合家归合家!世英叹口气,咱俩年轻时让人嚼了多少闲话都没出过格,不成晚年还让长舌妇攥住话把?

世英的话把德福扯进了往事,当年农业学大寨,德福是民兵连长,世英是铁媳妇战斗组组长,是寨子里响当当的两面红旗呢,这河的拦水坝就是他俩辉煌的见证。

德福涨红了脸,都半截入土了,你还顾及那块脸皮干啥?

我不顾脸皮不要紧,可我儿子孙子还要活人呢,不成让他们被人指着脊梁骂有个不正经的娘?买马看母子,人家怎么看待我屋里出去的娃!

德福发火了,张口娃闭口娃,咱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