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刘体纯又来同甘霖一家闲聊,当他说到“其实,大明对你们容美王族是恩重如山”时,舜年一下子把话接了过去——“那是当然,不过,吾司对明廷的贡献,亦是青史屡载的,其它不论,单就先祖世爵公公率子抗倭,立下"江南第一战功"而言,正史野史皆作彪炳千秋之载。”
“你们容美土司也抗过倭寇?”刘体纯以轻蔑的口吻明知故问。
舜年察其动机,便反唇相讥:“嗬,大人忙于征战,不谙经史,容美土王田世爵率三子抗倭,六十三岁捐躯沙场,如此悲壮之举,世人皆知,明之文武百官有几不知?若大人不嫌赘言,鄙人略陈史载——
明嘉靖年间,奸贼严嵩当道,不知武备,只知贪赃枉法、害忠养奸,其他要员亦多文恬武嬉,倭寇乘机犯疆,如入无人之境。嘉靖三十二年三月,南京御马太监王直勾结倭贼徐海等,率海贼万余,舰船百艘,蔽海而来,连破江浙几十县,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导致国库罄尽,饥殍遍地!而时任浙江及江南总督的王抒,竟任凭倭贼猖獗,一筹莫展,朝廷只得改由李天宠为总督,张经统督军务。倭贼趁走马换将之际,又克数县,气焰之嚣张,令国人心惊胆战!嘉靖三十三年冬,张经发出征调土兵的诏谕,时为容美宣抚司使的田世爵,对倭之横行痛心疾首,义愤填膺,遂置容美小家于不顾,亲率容美宣抚司应袭长子田九霄、次子后袭宣抚司使的田九龙、五子后为皇廷锦衣卫指挥使的田九璋及司属石梁安抚司使唐正、五峰安抚司使张庭玉等,统五千兵马于大雪封山、天寒地冻、正过”赶年“之时出征,万里奔袭,开赴抗倭前线……田氏父子十分骁勇,所统土兵亦精良无比,皆善使钩镰枪及三叉箭。容军所向披靡,倭贼闻风丧胆,嘉靖三十四年春,浙江嘉兴府王江泾之战,击斩倭寇三百八十余,取得了明军抗倭的第一大捷;嘉靖三十四年冬浙江绍兴后梅之战,斩敌四百八十;嘉靖三十五年七月,嘉兴乍浦之战,斩敌三百四十余……倭寇屡遭重创,乍浦失败后,余部逃离沿海,浙江等地稍事安宁。然嘉靖三十六年七月,倭贼又咄咄犯边,田氏父子回到家乡容美马未卸鞍,又奉调远征,世爵公虽年逾花甲,仍义无反顾,闻风而动!尽管长途跋涉劬累不堪,抵浙未息,便参与岑港之战,此战生擒倭巨魁汪印山、陈礼等,数年的倭患,一举荡平!当人们庆贺胜利时,世爵公却积劳成疾而卒于前线军中。嘉靖皇帝为嘉其忠贞,谥封其为宣武将军,并赏容美军银一万七千两!当朝廷命官将赏银送到田九霄营时,霄曰:“土人效力疆场,犬马微劳,分所宜也,不敢受赏……”竟将全部赏银上交国库!
听到这里,刘体纯叹曰:“悲哉!壮哉!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刚烈忠义之士!”
舜年见刘体纯有几分感动,补曰:“所以,我司主世袭皇恩,是受之无愧的!严嵩那奸臣贼子尚能身居相位阁首,我世爵公封个宣武将军也算不上什么皇恩浩荡!”
舜年举此史实的主要目的,意在让刘体纯明白:容美司主既深明大义,又威猛善战,是惹不起的!
刘体纯亦觉察到舜年的弦外之音,他内心更加佩服这位年轻气盛的“****”,更迫切地想化为己用。
又一日,刘体纯想试探田氏父子对南明的态度,便将话题引向一个重要人物——文安之。
文安之,字铁庵,湖广彝陵人,明天启年进士,官居翰林院掌修国史。因冒犯阉党、权贵,屡遭诬陷罢官。大清定鼎后,倒向南明王朝,先后被封为詹事、太子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总督湖广军务,是联合李自成、张献忠余部及各种反清复明势力的主要人物。刘体纯及田甘霖父子对其所作所为,皆了如指掌。
“听说文相国铁庵公与容美交谊甚密,不知是真是讹?”
甘霖忙答:“并非讹传,顺治初,文公在我容美隐居二载,后又与几位司主交往十余载。由于此公品格高尚且学识渊博,是我几代司主的亲朋密友。”
体纯试探:“你们于国事可有共识?”
舜年把话抢了过去:“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与谋,没有共识怎能交朋结友?譬如,"一只虎血洗我容美并掘我祖陵寝后,文公就仰天长叹:"毁吾大事也!"不过,我司主与之交谊,多为诗文唱和,乃正宗君子之交。”
舜年提及“一只虎”袭容美之事,意在刺一刺刘体纯,因为他们是一丘之貉!
刘体纯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下来,皮笑肉不笑拉关系:“文公与尔等是朋友,与我们更是亲密无间。可推之,我们与你们亦应是朋友嘛!”
甘霖趁机一刺:“我等欲与公为友,可公却与我兵戎相见,朋友二字岂能一方组成?”
刘连忙起身,抱拳行礼:“在下已赔罪了,今日再次赔罪!愿王公以宽仁为怀,即日起结为莫逆之交!”
甘霖父子亦站起来“还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这朋友交定了!”
体纯大喜,忙令随从速备酒宴,他要与“朋友”一醉方休!
既是朋友,刘体纯应该将田氏父子放还容美吧?谈何容易!田氏父子还未立言更未立誓归顺他呢!于是,他的“软化”策略还要继续下去,不达目的,他是不会罢休的。甘霖父子亦深知这一点,于是,他们制定了一套策略:由甘霖夫妇及庆年作人质,舜年夫妇回容美。
待刘体纯再来时,舜年提出要与他单独谈谈朋友之间如何“合作”。刘自然高兴,忙点头:“极愿洗耳恭听!”
二人来到舜年住处,刚氏立即回避。舜年进言:“据吾所知,贵军正缺乏粮饷,而靠搜聚民财,一是杯水车薪,不足以满足庞大队伍之需,同时亦坏了名声,不如这样:你让吾先回容美,负责给你筹银一万两!如信不过,可留父王等在你军中,等吾筹足银两后,一起回归!”
刘体纯一听大喜:如此可轻而易举得一万两银子,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于是连忙点头:“这办法可行,不过话说在前头,将你父王等留于我营,可不是鄙人作人质扣留的哟,是你自己让他在我处多玩些时日的!”
舜年笑道:“主公把吾看成小人了!既然是朋友,吾怎能愚行不义呢?”
既然刘体纯已答应放还舜年夫妇,舜年怕的夜长梦多,于是给刘立下契约后,马上辞别父母及弟庆年,火速返容。
路过施南土司,舜年夫妇顺便去看望身为土王的外祖父覃芳。见到外孙夫妇,覃芳一家惊喜不已!连忙设宴,极言思念之苦。
舜年将刘贼如何侵容、自己又如何计脱虎口一并禀告。
“刘贼四处逞威作恶,我司亦遭洗劫,真可杀也!然我司却无降龙伏虎之力,我这一司之主只能默默饮恨,实在惭愧!贤孙计脱虎口,宜卧薪尝胆,不仅为容司复仇,亦为我司大解恨也!”
舜年一吐怒气:“刘贼犯容,全凭偷偷摸摸,若真刀真枪与我对决,定叫乌合之众有来无回!眼下如父王不羁留贼营,吾可立马统兵荡平匪巢!”
“外公深知贤孙之勇智也!常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孙回容后一面筹银,一面练兵,待时机成熟,自可一酬壮志。来日外孙扫逆,我司定鼎力相助!”
祖孙边饮边谈,不觉一个时辰,一坛美酒虽已咂尽,却盛满浓浓情谊。
谈及筹金赎父,覃芳勉为其难:“上万金,不是个小数,我司银库空虚,难以相助,不知贤孙有何妙法?”
舜年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待我回司盘盘家底,妥善运筹,料想不是难事!”外孙有志,覃芳甚喜。
重任在身,舜年夫妇不意久留,次日便匆匆上路。
舜年夫妇回容,文武官员莫不惊喜万分!商霖交印并速备酒宴,招各安抚使、长官使及旗长等,为舜年夫妇接风洗尘,并商讨军政要务。
舜年道:“父王蒙难,万谢诸位仍恪尽职守,未有乘机不轨者,实为不幸中之万幸也!”
众司官表示:“我们深受主恩,只图揭巢相报,何敢有半点异心?现爵爷尚陷贼营,少主如有救主之策,我等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舜年谈及筹银赎父之事,众皆愿奉司主所给赏银。舜年连连摆手:“自一只虎洗劫后,吾司银贮极少,而朝廷又只给官职,不给俸禄,爵爷给诸位的赏银仅能艰难度日而已!舜年岂能忍心剜肉补疮?待吾借些银两,自可了结此事。诸位只要坚守职责,胜于捐银数万!”众司官十分感动!
其实,此时司库拿出一万两银子,并不是难事,舜年之所以要另想办法,一是让刘体纯知道他的诚心;二是让司官们更加节俭,以共度难关;三是要保证各军政要务正常开销。
不久,舜年便同干办舍人向宠双骑出容,直奔湖广总督府,拜见提督董学礼,泣诉刘贼劫掳容美司主及司主决不入抗清复明之盟事。
董闻奏报,震怒不已:“大胆流贼,真不知天高地厚!公子勿急,待吾速速发兵,定取刘贼首级!”
“眼下发兵,无疑逼我父于死地!我与父王已计,宜先诓与为友,助其饷银,以赎人质,而后兵伐之。”舜年将与刘贼“合作”之事如实变化的禀告,并请借现银五千两,其余自备。
董学礼沉思片刻道:“容主被掳,此事非同小可,待吾专奏皇上再作计议,公子可先回容美,代行司治。”
舜年拜谢:“此事有烦大人急办,不然,容美无异拱手相送贼寇也!”
离开总督府,舜年回容顺道去看望窗友孔振兹。此时,孔已在枝江县衙供职。二人见面,甚为高兴。舜年谈及父王蒙难及以银赎父之策,振兹道:“大难不死,必有厚福!只是,急筹万两银子,谈何容易!吾之年俸,不过五六十两,如有赊借之处,尚可为君排忧解难,贫兄初入官场,实属赊借无门,奈何为助?”
“孔兄急人之危,小弟领情万分,何敢难哉,只是一事相托,明廷曾有官员考察吾司,认定吾司藏有硫、铁、铜诸矿,如能代请能匠,广为开采,岂不为生财之道!”
“此事不难,敢问一匠年俸多少?”
“七品县令,年俸约七八十两现银,若有能匠来容,抵二个县令年俸不为少吧?”
振兹连连点头!“足矣,足矣!”
舜年笑道:“愚弟尚可为其赠上色女子哩!”
振兹大笑……
舜年回容,将奏提督之事告与诸位署僚,众人甚喜:“如总督府能拿出五千两银子,那就大事可成了!”
“此次往总督府,不过备案而已,以免日后究我叛逆之罪,至于借银之事,未必玉成,尚需我等尽力而为!如何尽力,吾自有良策……”
放走舜年后,刘体纯并未经常督促银两之事。他深知此事并非一年半载所能奏效,而其主要目的,是要田甘霖归顺,如若归顺,那银子之事自可一笔勾销。眼看"软化"策略大有起色,便想以既成事实使之就范。遂密奏南明桂王朱由榔,加封其为“容美等处军民宣慰招讨使”。
一日,刘体纯将诰敕及印篆送与甘霖,甘霖大惊:“吾等未有寸功,岂能无功受职?”
刘曰:“此职乃尊其资质人品,至于功绩,日后自可创矣。”
甘霖思忖:如果收下,定有辱清名,如果拒收,则与舜年之计行将落空。于是佯装欣然领受:“万谢王恩!”
有了这“王封”,甘霖一家饮食起居自是更为优裕了。然而,甘霖寻思:有了这封职,刘贼会以朝廷之名令自己参加征战,如此,“反清复明”的帽子,不戴也得戴了!思来想去,便想出了“苦肉计”:将自己的小腿创伤,让它溃烂,说是摔跤所致,得要出征时,便有了“因伤不能参战”的借口。想好计策,便忍着疼痛,用夫人的发簪在左“穷骨”上划了几道口子。几日后,那伤口果然化脓,走路一瘸一瘸的。之后,又说自己患上“寒痺”,关节疼痛难忍,一直装个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