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年过花甲的贾诩在人生的最后十年已经很少再替曹操操持具体的事务,而是充当了高级顾问的角色,呈半退休状态,甚至也不再应酬交际,连儿女婚嫁之事也回避豪门望族。而曹操,戎马一生,位极人臣,自然对继承人问题最为上心。
曹操一生有二十五子,除早夭的曹昂、曹冲,有能力接班的不过曹丕、曹彰、曹植三人。这之中,曹彰尚武、简单粗暴;曹植擅文、放荡不羁;曹丕多谋、机警谨慎。三兄弟都有继承父亲大业之愿,纷纷扶植党羽,在大臣中寻觅自己的支持者。像杨修、丁仪、丁廙就是曹植的拥趸,曹丕则拉上了建安七子中的王粲、刘祯、应玚等人以及崔琰。曹植文采风流,好耍小聪明,所交之人都与其志趣相投;曹丕则不然,他心机很深,明白仅靠眼前这帮二线臣僚的支持难以博得曹操的青睐,他便开始打起曹操身边重臣的主意。时任五官中郎将的曹丕经过一番筛选后,选定了贾诩。在他看来,贾诩年岁已高,无意功名,再加之阅历丰富,善出奇谋,平日话不多,曹操却对他格外器重,由贾诩出面替自己说话,分量足矣。
贾诩尽管退居二线,对时政大事还是有自己的判断,因此当曹丕亲自找上门时,他并未觉得唐突,他依然是轻描淡写一句话:“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意思是教育曹丕修身养德,做好当儿子的本分。言下之意,少问政事,韬光养晦。曹丕多么聪明的人,一点就透,从此“深自砥砺”(以上可见《三国志?文帝纪》),并特别在孝道上做文章,让曹操大为满意。
父子本连心,过了些时候,曹操就立嗣的问题也来咨询贾诩。有人说,看之前的情况他不是挺中意曹丕的吗?为何还有疑虑?其实曹操刚开始中意之人是曹植,甚至在大臣面前都有所表现。曹丕在贾诩的提醒下后发制人,以敦朴、老实、至孝的形象捞回不少分数,以致使曹操左右为难。曹操选择贾诩为咨询对象,自有他的考虑,一则贾诩是自己比较信赖的重臣(当时荀彧、荀攸、程昱等人,或亡故或已边缘化),没在立嗣问题上站队(至少隐藏得很好);二则从贾诩历年来的表现看,此人不轻易开口但看问题又极准;三则贾诩年事已高,不会对荣华富贵有更高的追求,依他的智慧,甚至在以后可以是一个值得托孤的人。至于贾诩,凭着多年来对曹操的了解,很有信心把住他的脉。
果然,面对曹操的私人问询,贾老先生又玩儿起了他那套“微言大义”。他先是默不做声,曹操等得不耐烦了催促他给个答案。贾诩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我刚才在想一件事,以致忘了回答您的问题。”曹操一皱眉:“想什么呢?”“我在想袁绍父子和刘表父子的那些事儿。”贾诩答道。曹操先是一愣,继而大笑。
袁绍与刘表都干过“废长立幼”的事,最后都将江山“让”给了曹操。往事历历在目,作为受益者的曹操怎能不时刻警醒?贾诩举重若轻的一句话仿佛在曹操心中那只天平的某端添上了一枚重重的砝码——确立了曹丕的继承人地位。而贾诩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正式的“太子党”元勋。
在这里还不得不多说一句,贾诩一贯低调的性格在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之前破马超已经可以看出,贾诩不太在乎“功劳”二字,他可以出主意让老板在前面风光,自己不闻不问,这让曹操对他很放心。就算他摆明态度力挺曹丕,估计曹操也不会反感。反观曹植的“代理人”杨修,其人聪明无双,连曹操都被他取笑过,怎奈为人浮夸,干一件功劳生怕外人不知道,连咋呼带宣传,弄得满城风雨,引起曹操的不满,最后寻个借口杀掉,曹植用杨修,等于自废武功。此消彼长,曹丕多得继承人之位也是理所当然。
公元217年(建安二十二年)十月,曹丕登上了梦寐以求的世子之位。三年后,曹丕赶汉献帝“下台”,建立魏国,贾诩晋升为太尉,位列三公,进爵魏寿乡侯,食邑八百户,长子贾穆封为驸马都尉。
贾诩生命中的最后时光,基本处于享清福的状态,名为太尉,其实是个荣誉职位,曹丕一般不会用行政事务来麻烦贾诩。只有一次,223年,在吴蜀夷陵之战后,曹丕想乘虚进军,就伐蜀还是伐吴犹豫不定,最后向贾诩请教。贾诩郑重地告诉眼前的这个小辈:“打江山当然是杀伐为主,守江山则主要在教化安抚。前者您父亲已经完成了任务,您则是守成之君,应当以文德来教化其他两国,以待时机,吴蜀不难平定。况且刘备是一代枭雄,更兼诸葛亮相助;孙权善辨虚实,又有陆逊屯兵险要。用兵之道在于先预判胜负才进行战斗,先考量彼此实力才不会出现失误。而以我来看,现在魏国的这些将领都不是上述四人的对手。纵然您可以用气势来压制他们,但这并非百分之百的胜势,当务之急还是先文后武。”
此番话与当年贾诩劝曹操不必急于征讨江东如出一辙,曹丕的反应也与乃父如出一辙,当然,最后的结果也如出一辙:江陵一战,士卒损伤无数。曹丕班师之际,获悉贾诩病逝的消息。贾诩终年76岁,在同辈人中堪称高寿。曹丕感念贾诩的功劳,追封贾诩为肃侯。肃者,好德不怠,貌敬行祗也。这八个字,算是对贾诩一生的定论。
贾诩的一生可以分为两段,52岁之前,漂泊江湖漫游四方,赚取经验值;52岁之后,稳定下来辅佐曹操,让谋略之术愈发炉火纯青。他就像一个奇妙的隐士,从小隐隐于野到大隐隐于朝。他如撒旦一般亲手播撒着邪恶和鲜血,只为自己挣得一朝名气;他像换衣服一样换着东家,只为打磨自己的识人、察人之术;他有满腹谋略却惜之若命,只为在利剑环绕中谋得一个善终;他有无数上升机会却只点到即止,只为在苍茫乱世中独善其身。
吊诡的是,当吴主孙权得知贾诩被曹丕授予太尉时,不禁哂笑,似乎在暗示贾诩是助曹丕篡汉的元凶,《三国演义》也无限夸大了贾诩在曹丕篡汉时起到的作用。其实,这些在封建卫道者眼中的道德缺陷只不过是贾诩人生哲学的一个必要伪装,在他的人生哲学里,谋己始终在第一位,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之服务,富贵于他如浮云,但他也不会拒绝。他仿佛是浩瀚宇宙中的另一团光谱,自生自灭,与他物无关。
在笔者看来,贾诩的绰号“毒士”,其实更应该是“独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