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陵燕子矶码头,苏轼忽然有了拜访王安石的念头。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要不是他在金陵的卧旋,自己恐怕活不到今天呢?
对于苏轼的来访,王安石一点也没想到。当时,王安石正卧病在床,见苏轼到来,忙从床上爬起,急唤仆人:“摆酒接风。”
苏轼从黄州来看王安石,王安石格外高兴。
王安石带病热情款待苏轼,让苏轼异常感动,往日怨情不快,顿烟消云散。
王安石不胜酒力,苏轼豪饮,但王安石还是陪苏轼多饮了许多。此时,王安石已经是64岁的老人了。苏轼虽然只比王安石小十好几岁,这一次却称:“晚生见了老师,不由得肃然起敬”。饮酒间,安石与东坡谈得十分融洽,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谈到“醉翁之意不在酒”。谈到欧阳老师,王安石说:“欧阳老师最器重你,他要设法让你出人头地。”苏轼说:“你还记得欧阳老师赞美你的诗吗?‘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欧阳老师最器重你。”
王安石若有所思:“丁丑、乙丑一轮回,去时今日欧阳老师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二年了。我有愧于欧阳老师啊!”二人喝到月上三更方散。
第二天,苏轼欲告辞,王安石说啥也不让走:“常州金陵近在咫尺,住上数日不妨。老兄带你逛逛金陵,说不准还有几首好诗好词问世。”
“老师的《桂枝香金陵怀古》空前绝后,晚生就是想写,亦不敢班门弄斧了。恭敬不如从命,那就住上几日,随你逛逛金陵。不过,你的身体可不行啊?!”
“怎么不行?想你想的,你来就好了。”说罢,王安石爽朗地笑了。
吃过午饭,苏轼骑着毛驴跟着王安石去了北山。
金陵北山风景秀丽,是王安石入朝为相时的旧恋之地。王安石骑在驴上触景生情,作《北山》诗一首。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苏轼亦在驴背上,不免奉和之意,随即押安石韵脚唱和:“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元丰八年(1085年),神宗皇帝驾崩,哲宗即位,宣仁皇太后垂帘听政。立即召司马光离洛阳返京城,任宰相,全权处理国事。
司马光一上台,立刻贬变法执法之人,启用反对变法和对变法有意见的人入朝为官。司马光首先想到的是苏轼,立刻调苏轼速离常州回京城为朝奉郎职。
反对变法的人一掌权,便开始全面废弃新法。更有甚者,连王安石罢相在家编写的《字说》都被“焚烧禁读”,这给王安石以极大的精神打击。元丰九年(1086年)四月,王安石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享年66岁。
王安石作为文学家,才华公认;作为政治家,毁誉参半,成了历史上最受争议的人物。“熙宁变法”,他力排众议,果敢直前,无论老上级(早年宰相文彦博、韩琦曾提拔他)老师(欧阳修)、朋友(司马光)、同窗(苏轼)、恩人(韩维、吕公著)只要对新法有异议,一律“扫地出门”,贬出朝廷。因此,树敌太多,便有人怀疑了他的人品。
变法之前,王安石被普遍誉为“当世圣人”,变法后,司马光大骂“谋朝篡位”;后来宋徽宗皇上赞不绝口,追封为“舒王”,而到宋钦宗那里,竟成了北宋“灭亡之魁首”;吴澄颂其为“有至公至正之心”,而朱喜则斥为“心怀叵测,沽名钓誉”;陆九渊赞为“洁白之操,寒于冰霜”,而杨慎则说“古今第一小人”;到了近代,梁启超站出来说话,称王安石是“三代以下唯一的完人”。列宁则称赞为“中国十一世纪最伟大的改革家。”
不管怎么说,做为改革家,他是基本成功的。神宗一世,是他的变法主宰了北宋王朝。不管他中途罢相还是最后罢相定居金陵,他的变法都一直实施着,直到神宗皇帝驾崩。说老天不支持变法,那正好赶上天灾人祸。熙宁六至七年(1073—1074年)天连续大旱,好多地方颗粒无收。王安石坚信,“不搞变法,亦是如此。天不会连年旱下去,只要风调雨顺,就会有比变法前更好的年景。”果不然,王安石最后离开相位的第三年元丰初年(1078年)秋,全国大多地方出现了一片丰收景像,这时已闲居金陵的王安石诗兴大发,写诗赞道:“放歌扶杖出前林,遥和丰年击壤音。曾侍玉阶知帝力,曲中时有誉尧心。”
需要指出的是,人们在议论王安石变法患得患失的时候,往往忽略了他的变法所导致的另一个文学硕果丰收现像。要不是他的打击和排挤,能有苏轼那么高的文学成就吗?能有欧阳修和司马光晚年的宏篇巨著吗?
王安石变法影响深远,冯梦龙编辑润色的“三言”就有三篇涉及。《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难苏学士》、第四卷《拗相公饮恨半山堂》、《醒世恒言》第十一卷《苏小姝三难新郎》均是。
需要指出的是:《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是颂王贬苏。不过有重要的一点搞错了,苏轼被贬黄州,王安石早已被罢了相,并非王安石的错。一个在汴京,一个在金陵,苏轼怎么能不识好歹,跑到相府去偷改王安石的诗呢?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明显反对变法,把王安石骂了个狗血喷头,并充满迷信色彩,将王安石变法说成“鬼哭人怨”,其爱子王雱之死皆因变法,并宣扬了“父阳债子阴还”的思想。
《苏山妹三难新郎》虽写得很有文采,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史实:苏洵治平三年(1066年)逝世,王安石熙宁三年(1070年)当宰相。苏洵怎么会跑到相府和宰相王安石谈论儿女娶嫁之事呢?……
文学作品是可以虚构的。好在是小说,既然历史上有关公有秦琼,为什么不可以“关公战秦琼”呢?
不过,茅坤还是准备抽时间去找冯梦龙,理论理论,好让他知错改错……我现在估计冯梦龙没有采纳茅坤的意见,因为我们今天看到的还是这个版本。
11
王安石的为人和人品值得商榷。
苏轼的为人和人品,谁能说不好呢?
苏轼一生光明磊落,坦荡做人,绝不随波逐流,他坚持正确,反对错误,仗义执言,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些都是他的可敬可爱之处,亦是他吃亏被贬的原因之所在。
王安石变法,他先是赞同,后来便反对不太完善的部分,并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阐明自己的观点,“批评新法”,改革派能容他吗?
司马光上台,旧党****,苏轼自然成了拉拢团结的对像。然而,对司马光“不分好坏一律废除新法”的举措,他又唱对台戏,旧党营垒里还能有他的席位吗?
可想而知。
苏轼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卒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年(1101年),在常州享年66岁,先后经历五朝,一生三次遭贬。第一次是神宗在位发落到湖北黄州,第二次是哲宗在位发落到岭南的广东惠州,第三次是由惠州贬到海南岛的儋州。当时的海南是荒芜人烟死囚流放之所。苏轼在给《与程秀才书》中言及:“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
苏轼在文学史上有影响的作品,几乎都是在被贬之地写出的。尤其以第一次被贬黄州为甚。在海南岛存有《书传》、《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诗.四卷》并完成了父亲苏洵的遗愿,续写了《易传》。
苏轼在文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可称得上“全才”,散文、诗词、书画都有很高成就。仅就书画而言,擅行书楷书取法颜真卿,杨凝式而自成“苏体”,与当时的蔡襄、黄庭坚、米蒂并称“书法宋四家”,论画主张神似,善长画竹及枯木怪石,有《东坡七集》和《竹石图》等。
苏轼才华横溢,却没有傲气。北宋诗人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和张耒,均出自他的门下,被称为“苏门四学士”。由于他的词境辽阔雄浑,风格豪迈奔放,并被南宋辛弃疾所继承,被称为“豪放派鼻祖”。统称“苏辛派”。
苏轼被贬外地,失意时不绝望,并非整天游山玩水,吟诗作画。真正做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地方当官的时候,他做了许多有益于人民的好事。仅就他在杭州而言,便是明证:西湖上三十里长的“苏公堤”,湖中荷花,堤上杨柳,凝聚着苏轼的心血……现在杭州有些人家,还供奉着祖传的苏公像和牌位,以此纪念这两次来杭州的“父母官”。现在好多酒店有一道很实惠的肉菜,叫东坡肘子,据说就是从杭州传出来的。西湖人听到苏轼被贬海南“食无肉”后,便用猪的大肘子连骨头也不剔做了一道色香味美的大菜,每年赶上苏轼的生日和忌日供奉起来,以纪念苏公。
12
一天午后。
茅坤在家埋头著作长篇小说《唐宋十大家》正兴头上,归有光带着王慎中唐顺之进来了。
一阵寒暄过后,茅坤得意的拿出《唐宋十大家》一部分书稿给归有光看。归有光走马观花翻过后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更救不了火。你看看王世贞他们七子的反击文章吧,骂我们四人为“唐宋派”,称我为黑首领,可我们的弟子竟然不知道祖师爷都是谁,你说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市井社会,把我们与王世贞的论战,戏称为“唐宋派四虎斗秦汉七子”。王慎中唐顺之的反击文章我看过了,觉得力度还不够,还不尖锐不深刻,你看看再作润笔如何?今天,我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他们既然骂我们为唐宋派,我们还真就是地地道道的唐宋派。从今天开始,我就以唐宋派的首领发号施令了:我看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写什么《唐宋十大家》小说,而应该编选一部他们的文集,好叫我们的弟子知道自己的祖师爷都有谁,学习也好有个蓝本。
那好,我马上就着手选编。茅坤又道,有光兄,这话你要是当初挑明说,现在我早就编出来了不是?
当初我要是让你编书,你能这么系统性全面性地阅读吗?再说了,当初我有什么资格向您发号施令呢?说罢,归有光缕着自己的胡须大笑起来。
茅老师,编选唐宋派文集,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时间亦紧,任务亦重。归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和慎中留下来协助老师。与归有光同年生的唐顺之谦和地说。
暂时不用!我现在是胸有成竹,水到渠成。茅坤与他们三人正说着,家人征得同意将酒菜摆了上来。
来来来!茅坤豪放地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我们既然成了四虎,那就喝个一醉解千愁吧!
13
一个月后。
茅坤完成了编选初稿,定名为《唐宋十大家文钞》,拿给唐宋派代表人物归有光看时兴奋地说,他们的诗词文赋——我所看好的代表作全都选了进来,
唐诗宋词虽好,亦要忍痛割爱。选唐诗,是替人家说话打自己。选宋词,与文钞不大对题,又集中不了火力。归有光仔细阅读后觉得有些欠妥,他对茅坤说:我们主张“文章以道相盛衰”的发展观,所作“皆自胸中流出,以见本色。”你苦心研究唐、宋散文和有关理论,还没发现吗?韩柳主张实用,反对骈体。欧阳修的创作思想和他们俩非常接近,可以说是继承了韩柳的遗志,才使三苏、王、曾,归到自己的旗下,使之和韩柳溶为一体,发扬光大。只是司马光,《资治通鉴》虽然体现了他的一家之言,但毕竟是众人修书。《赤壁之战》、《淝水之战》等名篇固然好,但很难考证始出自司马光之手。再有,范仲淹虽然和欧阳修联系紧密,散文有名篇《岳阳楼记》,词现存五首《渔家傲》等,虽开宋代豪放词的先声,但为文和‘韩柳’以来的古文运动似乎缺少应有的内在联系。司马光更是如此。所以说,我现在再三斟酌,《唐宋十大家文钞》不如《唐宋八大家文钞》为妙……
茅坤认为归有光说得在理,于是将司马光、范仲淹二人删去,遂成《唐宋八大家文钞》。又根据归有光的意见,把一些篇目适当增删,唐诗宋词一首不选,最终成164卷——就是我们当今所看到的版本。
《唐宋八大家文钞》一刊出,便被“唐宋派”奉为学习宝典,写作和口才大有长进,可说是受益匪浅。茅坤和归有光在极力推崇学习《唐宋八大家文钞》的同时,又灵活主张:“自为其言,直抒胸臆”,“学古而不仿古,写出自己的思想与个性。”工夫到,自然成。唐宋派四虎带着一帮弟子向王世贞秦汉七子发起了最后的攻击,终于把“文坛霸主”王世贞拉下了马。
唐宋派胜利了。他们打着唐宋韩欧的大旗,所倡导的“朴素简洁、文从字顺,自然真挚、畅快通达”的文风,越刮越猛,终于形成了潮流,形成了气候,影响了后来的创作。《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随着不断地再版发行修编,也日臻完美。就连不可一世的王世贞,到了晚年也有了改变,终于放弃了“模拟复古之见”,诗风文风渐趋真挚自然了。
那时候还没有作家协会的名称,但唐宋派还是组成了一个文学社团,归有光任社长,茅坤任副社长。由于其影响日益深远,便日益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邀请去当地讲学。归有光社长没有当朝官府的俸祿只好抓紧时间积攒点养老金,以亲传弟子重任在肩脱不开身为借口,让茅坤副社长全力以赴去主抓和应付了。
每走到一处,都是鲜花掌声好酒好菜迎接,围前拥后的,茅坤也乐此不疲。只不过夜深人静时,茅坤才想起来他那长篇小说《唐宋十大家》,还虎头蛇尾的在家扔着,一直没时间动笔。一想到这,茅坤便高兴不起来,伤感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禁感叹:眼下虚荣心害死人啊!不过,天一大亮,他就把写小说的事给忘在脑后了。因为,他又在“茅公——功在编纂《唐宋八大家文钞》”的一片欢呼声中,被簇拥着包围着闹得头晕脑涨了……
茅坤,功在编纂《唐宋八大家文钞》。
不是吗?这一点还真没有假:因为该《文钞》一刊出,“唐宋八大家”便被叫响,直至今天。只可惜了《唐宋十大家》那部小说,胎死腹中。如果真能写出来,说不定我们当今叫绝的四大古典名著变成五大古典名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