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三分花事两分过
景仁想:也许这场病就像一面镜子,一下子让人们看清了他的另一面,他不再只是一个才貌绝世的人中龙凤,也是一个心高命薄的病夫,一个捉襟见肘的寒士。命运与前程一下子变得模糊而飘摇。同时景仁也看清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那位对他一直眷顾有加的命运之神突然变得冷若冰霜。
他的病似乎已经好了,但他却深深地感觉到生命中最清朗的部分正在慢慢地变得腐朽。
只有惊鸿没变,就像烂漫了整个春天的花一样,气候一暖,花就毫无顾忌地开了。她的笑容依然是那样亲切与真实。
他总想和惊鸿把两个人的感情再确定一下,虽然他们历经生死,虽然他多次暗示,惊鸿也芳心暗许,在生病期间,惊鸿像妻子照顾自己的丈夫一样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已经成了与他血肉相连的一部分,但终究没有把关系真正确定下来。但看到惊鸿还一派烂漫而娇憇的样子。又觉得不敢或不忍,他有点不忍打破惊鸿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且,他现在一无所有,没有做好和惊鸿共同生活的准备。
这个时候,惊鸿多像一个精美的瓷器,他想捧在手里,却怕一失手落在地下,摔得粉碎。这个时候惊鸿多像一只婉啭啼唱的画眉鸟。怕她关在笼中失去灵性,又怕她受到惊吓远远的飞走。如此一来,他与惊鸿的话也少了。此时的景仁所余的怕只是越来越深的自怜与孤独。
烦闷的时候,景仁就偷着看一些诗聊以自娱。一天他闲坐屋中看唐寅的《落花诗册》,窗外也正值暮春时节落英缤纷。他看见表妹正在园内,用手帕把一些花的落瓣装起来。惊鸿也看见了她,大声招呼着:“表哥,快帮我捡这些花瓣。你总闷在屋里做什么?会把身体再闷坏的!“景仁一边帮惊鸿捡那些花瓣,一边问:你弄这些花瓣做什么呢?惊鸿忽然正色地说:“‘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你不记得陆放翁的这句词吗?表哥,你现在沈郎多病,但不可自弃啊。人就跟这花一样,既便不再怒放枝头,也依然是一个美丽的生命。我每年都收集一些花瓣,一包花瓣代表一个曾经见过又分开的人,有朱姐姐、小伊儿、一个走江湖的人……。虽然她(他)们的身世都很卑微。虽然他们早已流落江湖,却依然能感觉到她(他)们,她们就像这花虽然离开了枝头,只要我们珍惜,我们就能长久地留住他们的芬芳。表哥有那样的才华与志向,不管境遇如何,你的生命都有着非同凡想的价值。”景仁没想到惊鸿能说出这番话来,感到得热泪盈眶,却不知说什么好。
正在这时,姨母走进园中,看了看她们手帕中的花和落在地上的《落花诗册》,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低着头走开了,但沉重的叹息却一直压在景仁的心头。让他半天没有喘过气来。表妹的神情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了,花影拂动,让惊鸿的表情变得扑籁闪烁。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若喜若悲,眸中晶莹的闪光似是憧憬又似是泪水。
吃罢晚饭,姨父来到景仁书房。问起景仁的身体状况。一边叮嘱他将养身体,一面让他少弄些诗词书画,多读些八股文章,因为科考临近了。这次是参加常州乡试,乡试不同于童子试,几乎不涉音韵之学。景仁一直不太喜欢姨父,姨父有点发福的体态总让他觉得有点世故。性格四平八稳,书读得不少,就是不见灵气,这种人在生活中不算发达,但也算应付得游刃有余。景仁总是能感觉到他的一种力量,一个毫无个性的却能主导别人的力量。很深重,很扎实。而像景仁这样个性独异的人相比之下显得飘渺而单薄。他临出门前又看了看景仁桌上的落花诗册,眉头有些厌恶地拧成一个疙瘩。
景仁不知道这本书从哪惹着他了,诗虽不属于正经学问。但这本书是元代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寅唐伯虎的代表之作。诗虽有些颓废,却美仑美奂,让人咀嚼生香。更让景仁爱不释手的是唐寅的书法。写得温文尔雅,风流倜傥。
“我会集中精力科考的,这书是别人所赠,是潘大人知我嗜好诗歌,特意托邵先生给送给我的,我不能辜负人家美意,这诗册实在是别有情致,书法更独树一帜,我也颇有收获啊。”
姨父说:“潘大人年少有为。不似你,只有这些闲情意致。还得在学问上多下功夫。”
当年八月,景仁与好友稚存、孙星衍等去参加乡试。乡试分三场进行,以九、十二、十五为正场。每场前一日入场,后一日退场。每个考生得在一个单间之中,如同坐牢一般。吃饭、睡觉、便溺都在要在其中完成,空气十分污浊沉闷,连躺下睡觉休息的空间也没有。景仁身体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折磨。几日里,吃不好睡不好,再加上精神极度紧张,便觉得头晕脑涨,胸口发热,有些窒息。心想,惊鸿与先生不让我参加乡试是对的,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咬牙坚持了。江南八月,暑热未退,景仁不思饮食,以考试又无法携带药石。身体愈加不支。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体力极度透支,思维渐渐混乱。刚开始还下笔千言,指点江山,到后来,就昏昏沉沉的,不知所云。考试一结束,就再也支撑不住,一出考试,就瘫倒在地,呼吸困难,脸上苍白得如纸一般。惊鸿早就不放心景仁身体。扮作书童在附近等候,看景仁这样,赶紧跑过来搀扶,心疼得眼泪扑籁籁地往下落。“这何苦来呢?”看景仁弱不禁风,赶紧雇一辆车,景仁说:“这次考试,怕是要失利了,我的身体怎么依然不争气。”惊鸿让他只管休息,别在说话了。“当时不管如何劝你,你都不听,这回倒好,伤的元气,不知道何时才能补上。”
姨父见景仁这样,料想难有结果,脸色难看,说道“怎么站着进去,躺着出来。你考的是文举,还是武举啊?”
“爹,你别再说,以他的体质,怎能参加考试,勉强为之,身心俱损,现在得及时休养调理。”赶紧扶景仁进屋,打开窗子,放满香草鲜花净化空气,景仁疲惫之极,连连昏睡三天,方悠悠醒来,精神萎顿,大不如前。惊鸿赶紧让他吃药治病。
当时有一句话:“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汉”是指汉代的文章,“唐”指的是唐诗,汉代的文章也好,唐代的诗歌也好,都不如当今皇帝所看重的八股文,八股文在其时是很是重要的。科举测验主要内容便是八股文。八股文主要测试的就是经义,《诗》《书》《礼》《易》《春秋》,五经里选择一定的标题问题来进行写作。标题问题和写作的方式都是有一定格局的。八股文中有四个段落,每四个段落都要有排比句,有排比的段落,叫四比,后来又叫八股。八股文在其时是很是重要的,它关系到一个人能不能升官,能不能科举测验中进士升官。以是其时的人们都一门心思地扑在八股文上,只有八股文章才气敲开科举测验的大门。
而景仁平时便不喜八股,八股恰是景仁诸学科中最弱的。
常州知府潘洵平素对景仁十分欣赏,听说他报病参加乡试。也认为他太过急于求成。邵齐焘说:“你是仕家子弟,哪知他的难处,如果没有苦衷,他何须以命相睹。”潘洵说:“我恩师凯龙川为考官,我当时就是因为他的推荐才中举,我与恩师提过景仁,让恩师也帮着推荐一下。”邵先生连连谢过。
终于等到发榜之日,景仁、稚存、孙星衍等才子都名落孙山。而力荐他们的凯龙川先生,因批阅劳累因公殉职了。乡试落第不仅在于景仁的元气尚未完全恢复,而是由于景仁在当时已经小有名气,他的以灵气入诗入文,反对以掉书袋食人牙荟为荣的观点,与当时注重考据的风气有着很强的冲突,引起了不少宿儒的不满。大多数人都认为他这种人就算学遍古今,仍不适合走上仕途,不如让他一辈子就做唐寅、柳三变那样的白衣才子。
看来我们真得像柳三变那样“青春只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了,洪稚存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感慨。走仕途原本也不是景仁所希望的。只是因为家境贫困,不得不通过读书来为稻梁谋而已。由于世代书香,家中连用以糊口的薄田也没有。不然的话。他宁愿像陶渊明那样归隐田园,一边种地一边写诗,也不愿为五斗米而低眉折腰事权贵。景仁摇了摇头:“其实稚存兄还是有希望的。只怕我是命中与此无缘了。”“不要恢心,你在各方面造诣都远在我辈之上,现在还未及弱冠之年,怎的就要放弃了?”“就算如此吧,今日也要以酒解千愁。”
稚存本来是不想让景仁喝酒的。怕再伤他身体,但怎么能拧得过景仁。俩人直喝得酩酊大醉。景仁更觉得尚未尽兴,向店小二要了笔,挥毫在墙上写下一首《杂感》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箴,春鸟秋虫自作声。
写完了,景仁朗声而笑:“真是‘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没过几天这首诗就传遍了常州城。而景仁由于心里烦闷,加上身体本来虚弱,再醉酒,又有点发烧。几天来卧床不起。
姨父和姨母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想给母亲写信回家,又怕见到母亲失望的神情。
一天,景仁从恍惚中醒来,看见惊鸿坐在自己床边垂泪,就说:“别为我难过了,怎的就过不去了,只不过是醉了酒。”
惊鸿又笑了,笑容映着泪珠,让景仁生命的天空中生起一道绚丽的霓虹。
景仁强自振作起来,他想无论如何,他都要振作的。他一定要像苍鹰一样再展翅翱翔。它一定会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那天空中永远挂着一道美丽的彩虹。不是因为这个,上一次的肺病他就熬不过去的。有一天他要像当年东吴的周公瑾一样。让心爱的“小乔”看到他建功立业,雄姿英发的一面,而不是看着他如此颓废无聊地缠绵于病塌。
景仁好些后,就到书院去见恩师邵先生。邵先生见自己的得意门生此时如此失意落魄,也不免难过。
邵先生是有远见卓识之人。看得出景仁将来也未必会是仕途中人,就力劝景仁,先别忙着在学堂温书。他可以出资让景仁外出游学,增长见闻。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邵先生与不少江南名士相交甚深。浙江嘉兴的著名学者郑虎文,湖南按察使王太岳、杭州仇丽亭、太平府沈业富等都是他的挚友,邵先生知道景仁再如前那样悬粱刺骨地苦读,只会熬坏了身体,也无益于功名,不如让他在游学途中磨炼意志,强健体魄,结交天下名士,既可以通过切磋交流让学业更进一步,又可以通过这些朋友帮助在一些幕府中谋个小的职位,解决景仁经济上的困窘。
景仁十分感激邵先生对他的指引和资助。遇到邵先生,是景仁一生的幸运。邵先生为他所做远远超过了一个老师的职责。他就像一位慈爱的父亲,正在为孩子的前途殚精竭虑。只是他心中牵挂与惊鸿的事,有点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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