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可惜风雨又相催
中庭有劲草,烈烈凌寒霜。及至众芳发,努力媚春阳。
奇质无可见,一心与物忘。嗟彼硗硗者,先时自摧伤。
正当景仁学业精进,如鱼得水时,不想得了场大病。
景仁身体根基本来就弱,又心高气傲,样样不肯落于人后,诗文书画、篆刻等都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尤其是诗歌,他的成绩更是他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对于“八股”“考据”之学,他虽然不喜欢,但也不愿落于人后。自然要比常人用更多的精力。三更以后入睡,五更不到又起来。邵先生和惊鸿都多次劝过他,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人无需全才,不必学得面面俱到,必有取舍,但天性好强的景仁,哪里听得过去,每日苦读,就差悬梁刺股了。另外景仁由于家境贫寒,饮食都节俭,有时为购书画用的纸张,便会节衣缩食,营养跟不上,更加影响体质。虽然姨母家给了不少关照、邵先生对他也十分关心。但自尊心很强的景仁,很少把生活上的困难告诉他们。景仁爱生气,景仁在书院中独占鳌头,却也是众矢之的。常常是“白眼纷纷青眼稀”,那些有背景的达官贵人家的公子经常找他的晦气,虽然稚存常替他挡着,邵先生对他也十分回护。但他依然会愤愤不平。谁料这些都成了得病的根源。
景仁先是感到疲惫,在白日里温课与听课时昏昏欲睡。然后就是在早晚发热,浑身无力,在白玉一般的脸颊上涌上两片红云,晚上兴奋得无法入睡,整日里不思饮食,身体瘦得弱不禁风。那些坏心眼的学子们,纷纷说景仁遭了桃花劫,让景仁更加气恼。那邵先生略通医道,看到景仁如此形状,心中暗惊:“不好,景仁莫不是得了肺痨?”当即为他寻找好的郎中,郎中望闻问切一番,确定为肺疾无疑。
所谓“十痨九死”,景仁的万丈雄心一下子化为灰烬。本来还强撑着,一听到这噩耗,急火攻心,当晚就发起高烧,卧床不起。
黄家已有几代人备受肺疾困扰了。本来很兴旺的家族,随着一个人一个人的早逝,变得人丁单薄,到了景仁,就成了一脉单传了。所以黄家人恐惧肺病,几乎到了谈之色变的地步。
景仁小时因食过乳母的奶水,侥幸躲过一劫,成为黄家唯一的血脉,谁想最终还是逃不脱命运。
姨母看着景仁不住地叹息:“天妒英才啊,从武进的家中,一直逃到这里,却依然逃不掉这样的命运。”
惊鸿说:“我们可不能放弃景仁哥哥啊。”
姨母说:“不是我们要放弃的,是老天要放弃他了,你见谁得了这病能活下来的。有的勉强活下来,也成了卧病在床的废人,生不如死。最后被折磨得剩一把骨头,还是要死的。”
景仁在昏迷中听见姨母这么说,心全凉了。想到小时候,肺痨把家族中的亲人一个一个带走,家里永远挂着的白帘,永远有扫不尽的纸钱,祠堂中放着一个又一个灵牌。再想到自己从一个人渐渐瘦下去,瘦成骷髅。最后变成一把白骨。他再也撑不住了,完全失去了生的意志。他似乎听见了父亲的呼唤声,还有祖父、伯父,还要年轻的像玉人一样的哥哥。他似乎也不再害怕了,也许在那个世界,他的亲人会更多,孤独与困惑更少。他就跟着那些亲人走,走,没有留恋,也不再想回头,他就想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那个远离尘世的地方。
只是忽然间,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拉住了。一只很暖的手,抓得很紧紧。抓着他往回走,让他一点一点远离那些影像,转过头往回走,因为他已经走出了很远,往回走的路极其艰难,极其泥泞,他不知道为什么,走过去的时候,路是平的,回去,却是这样的坎坷崎岖。一会出现沟壑,一会又出现了黑雾,他看不见回去的路了。他辩不清方向,他怕是回不去了。但那只手一直在拉着他,柔柔的、暖暖的、拉着他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着。那只手就是所有的方向,所有的力量。不知多久,黑雾终于散尽了,他依稀看见熟悉的风景,看到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终于走了回来,但他已没有了力量,浑身变得冰冷与僵硬。他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他还是僵硬的,那只手是全部的温度,慢慢地把热量传递给他,最后一滴很热的液体落在他的脸,又一滴。那些凝在他身上的冷气终于化开了,他睁开了眼睛,回到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什么呢?他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面纱下充满痛苦与焦灼的眼睛。
“景仁哥哥,你终于醒了,你都快把我吓死了。”惊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惊喜地叫着。姨父、姨母都从外面冲进来。惊喜地看着他。
原来,景仁丧失了生的意志,气息奄奄,一天一夜晕迷不醒,药石都喂不进去,请来的郎中们都束手无策了。料定景仁必死无疑了,只是拖几天日子。就叫姨父、姨母赶紧准备后事,而且这病易传染,最好不要让病人再呆在屋子里。姨父姨母慌了神,赶紧用木板把景仁抬到庭院中,然后商量给景仁母亲传信的事。
惊鸿心碎欲裂,哪里舍得景仁哥哥,在众人混乱之时,却紧紧握着景仁的手不肯放,只想把景仁从死神的手中拉回来,母亲几次叫她回去,她都不去,母亲看在两个人这两年的情份上,也无奈落泪,说:“你且陪他一会吧,别让他做鬼也是孤独鬼。”惊鸿说:“他不会有事的,他睡够了,就会醒的,有一回,他被朋友灌醉了酒,整整睡了三天呢?”屠氏说:“要真是酒醉了,睡几天就好了。现在他是得了肺痨啊,我这得怎么跟姐姐交待啊,老天是怎么了,连黄家唯一的血脉都不让留。他若真的去了,姐姐这一生都没了依靠,了无生趣了。”惊鸿只说:“不会的,景仁不会有事。”握住景仁的手不放。那手曾绘出妙笔丹青,写出锦绣文章,握过竹箫,也拿过刻刀,挥过宝剑,但现在是这样的清瘦,这样绝望的凉和硬,惊鸿只有握住他,给他温度,在冥冥中给他方向与指引。但景仁在昏睡着,没有一点的反应。惊鸿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流下来。屠氏说:“惊鸿,你别再这样拉着她了,如果他真的不行了,手就不好再掰开了。这可怜的孩子。我们也舍不得啊。“惊鸿哪里肯听,只是在等,一天一夜不吃也不动。”屠氏手足无措:“这可怎么好?”穆教习忙着准备后事,也无暇顾及她们,早晨,一缕阳光照在惊鸿与景仁身上。惊鸿觉得景仁的手变得暖了些。原以为是阳光照射的,却见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她。
“景仁哥哥醒了!景仁哥哥醒了”惊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大叫,姨父姨母都围了过来。
景仁撑着坐起来,看着惊鸿,忍不住泪如雨下。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刚才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幸亏你提醒了我,我以为这个世界,我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了,但现在,这个世界有一件东西,让我再也不想离开了。”
惊鸿说:“你放心,这病一定是有办法医好的。”
景仁说:“会的。人说‘十痨九死’,但还有一个是可以活下来的,我会是活下来的一个,惊鸿妹妹,我有点饿了,你能给我弄点吃的吗?”
惊鸿说:“好好,我一定弄你最爱吃的。”
姨父姨母的心,这才安稳了一些,但这病实在凶险,还是给屠氏写了信。
景仁看了看自己躺着的木板,心想:“如果不是刚才惊鸿拉着我的手,把我从死神那里拉回来,现在,我恐怕真的就是停在这里的一具尸体了。如果真是那样,我真的能毫无遗憾地走吗?母亲、惊鸿她们能没有痛苦吗?死生在一念之间,这病没有见效的药石,但是不是还可以通过意念来控制呢?”
一缕明媚的晨光照在景仁身上,他感觉热热的,树上不知道什么鸟在唱,一股草木的馨香直冲肺腑。虽然头在痛,胸口也在痛,但他有了前所未有的生的渴望。他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一样,从一个崭新的世界中得到了启蒙。
他想活下去,拉着那双手,永远地走下去,还有那双眼睛,是永恒闪烁在他生命中的星辰。
姨母又他请了几个郎中来看。郎中们都没有十分有效的方子,这类病,尚无完全治愈的先例,请了御医来也没有用的。只有一些调养的偏方,见效慢,费用也高。先试着用吧,但幸好景仁的病发现极早,又是慢性的,症状要轻些,主要是过度劳累和生气导致身体的抵抗力降低,气息郁结,肺的机能出现问题,有了病变。但肺应该没有感染溃烂,也没有呕血,多痰之症,属于较轻的症状。故而,虽然没有特效的药,靠调养增加抵抗力,通过自己来恢复机能,还应该有十分之一的希望。
虽然只说有十分之一的希望,对景仁也好像是死神给了特赦一般。但这病是熬人,没有个半年一年的休养是不行的。
但令景仁烦恼的是这病是会通过气息传染的,会传给体质不是很好,与之接触多的人身上的。景仁极怕传染给姨母一家。惊鸿来时虽带着面纱,他依然很忧虑。另外,就怕落下病根,不死亦残,生不如死。
邵先生颇懂养生之学。一方面让他安心静养,一方面给他找好的郎中,到处搜罗治肺病的偏方,并把搜罗到的偏方和养生之法用细凯抄录下来,让景仁当作功课来看,并叮嘱景仁,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要急于温习功课,景仁所落下的功课,等身体恢复后一并由他亲自来补。景仁感激涕零,仰天长叹,苍天如何苛刻于我,让我得此恶疾,上天又如何厚我,得此知遇之恩。稚存与孙星衍、左辅、汪中等也经常来看他,替先生给他带来一些补品,也谈谈书院里的事让他散心。
惊鸿感觉景仁的病与所住的书房有一定关系,那书房,平素里没人住,少人气,光线和通风都不好,景仁来时,找不到合适的房间,只好把它收拾出来给他住,他每日在那环境中,难免对肺有所损伤。于是让景仁搬进她的房间,自己暂和母亲住在一起。然后对景仁的房间清扫、熏香草消毒。
惊鸿的房间,是那些房间中光线通风最好的。开开窗,正对着后面的花园,很是赏心阅目,空气也清新,景仁感觉神清气爽多了。特别是在惊鸿的屋顶上还有一个小天窗,可以在夜晚看到星星,那奥蓝的天宇和闪烁的星辰,让他觉得自己就在一个清凉的井底。好清爽的感觉。有时会看到皓月当空,那月皎洁得如冰玉一般。此时,他真的好想跟惊鸿一起来看这星、这月,这星与月从这里看,真有一种来自亘古、来自洪荒的感觉。一种与天地同在,与时光的同在的永恒。他希望,他与惊鸿也要拥有这样的永恒。
惊鸿用什么花为他做的花枕,让他的梦里也有缥缈的花香。
这些日,他只能看到惊鸿的眼睛。然而通过这又眼睛,他却走过了惊鸿更深的内心世界。那双曾经充盈着幸福、调皮的无忧无虑的眼睛,现在变得痛苦、焦灼、惊悸、不安。这一切的改变,一切的波漾,都是为了他。
以前他喜欢惊鸿,只是因为惊鸿给他灰败的生活带来色彩,而现在,他们是在一起同生共死。是惊鸿的温暖让他的心没有停止跳动,让他的血没有冷。让他摆脱一次次被死亡扼住咽喉的恐怖,他父亲、兄长那些族人在灰雨与白幡下的影子远了。他们让他留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柳绿花红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一定会活下去。”他脑子里出现惊鸿与他一起放风筝的场景,景仁答应过要和惊鸿去放风筝的。还没有实现。
想起他说过要给惊鸿买那种很好看,很漂亮的糖果,也还没有实现呢。
惊鸿说过,要到秋天,做菊花茶,做桂花糕。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实现呢。他是不能死去的。
惊鸿每日采鲜花与芳草放在他屋里。到处是芬芳的气息。
他静心休养,不再劳累,体力真的恢复了许多。高烧也慢慢退下去了。虽然虚弱,但也可以到外面四处走动了。这真是个奇迹啊。
郎中过来看了几次,诊了脉,确定是大有起色,幸亏是发现得早,小伙子又正值壮年,不然的话,任是扁鹊重生,华佗再生,也回天无力啊。最后,就剩一些调养的工夫了。
大家总算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但毕意大病一场,体力的亏空,不是一天两天能补上的,而且元气大伤,肺疾在以后也大有复发的可能性。给身体留下极大的隐患,但毕竟,命现在是保住了。
稚存他们几个好友都来祝贺。说:“你不知道,书院那几个平时总看你不顺眼,以为你这一病就会一命乌呼了呢,却不想复原得这样好,不知得,如何失望呢。”景仁说:“你便告诉他们,我们比不得他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孩子,我们是人贱命硬。”稚存说:“以后切不可因他们气恼伤身。有什么事都交给我们应付。”景仁说:“你是我的好哥哥,凡事都得你替我周全的。这些日子若回家,路过我家时,再给我母亲捎个平安信,我写了信邮去了,只是我母亲还是放心不下。”稚存连连答应。
惊鸿说:你与稚存可比管鲍之交啊。
景仁说:“管鲍之交比不得,鲍叔牙对管仲再了解,再好,中间还是有一点利益关系的。他知道管仲之才超过自己,会成功的,所以一路扶持。但稚存与我不一样,彼此无任何利益瓜葛,只是相互扶持关照,虽然我与稚存对许多事情所持见解不同,但这种友谊却把鲍、管的要纯正得多,我与稚存倒像庄子与惠施,在争辩中互相启迪智慧。许多人说我落落寡合,我只是想寻求一种更纯正有友谊而已。但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有稚存这样的朋友,我今生也算无憾了。”
稚存说:“我早知景仁不是恃才傲物,只是目下无尘而已。其实,一些小人,我们也是不愿应酬的,只是没像景仁做得那些决绝。对朋友,景仁可是肝胆相照的。正因为这一点,我们才把景仁当作生死之交。”
景仁偷着向稚存问书院的功课进展到哪里了,稚存笑着说:“这个先生是不准的,先生既答应自己来教你,你既可放心,先养好身体为益,身体是本钱啊。”景仁也无可奈何。
郎中说:“既能走动,以后就好调养了,每日活动一下筋骨,不致太劳累即可。”
景仁于是每日没事是就在外面闲步。一日,走到水塘边,看水中倒影,见到自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十分惊心。
惊鸿怕他心中焦虑,便说:“此时哥哥便如风中病鹤一般。虽清瘦,飘逸的神韵未改,自是仙品。”
“怕是再瘦,就会变成骷髅活鬼了,那时你会怎样看我,我会不会吓到你,或者让你厌恶。”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景仁哥哥是名马,越瘦越神骏啊。”
“你别再安慰我了,这是消耗性的饥病,活下来的,也不一定比死了的幸运。熬上几年,被这病消耗得枯损了容颜,花光了钱财,也磨掉了亲人的耐心,再去死,反而多了一种内疚与屈辱。我看见过有些人这样死,但黄家的人很少有这样的。他们都像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很神秘。刚得病时,我想就这样死了,就算了,我看到了他们的影像,但你拉了我回来。”
“景仁哥哥,千万不要这样想。既便你有一天,没了健康、也没了当初的风采、没了才华与前途。你还是你,你当我真是因为你玉树临风,才喜欢你的吗,只是因你内心纯净、高贵。对人真挚,于信念也有坚持。那秀冠江东的美名与超凡绝世的才华,与这个相比,也算不了什么?”
“惊鸿,我本想把我的一生都交付给你,可是命运先把它交到死神那里走了一遭,待到再想给你时,却已残破不堪了,你还会要接受吗?”
“我当然接受,无论是什么样子,我都会接受的,生死之盟,白头之约,难道只是为了一起同享乐、同富贵的吗?它本身就包括一起战胜苦难,永远不离不弃。病魔虽强大,但现在迎战他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我们两个。”
景仁拉起惊鸿的手:“你放心,为了你,我也会好起来,和以前一样的。”
姨母远远地看着两个人,心事重重。对姨父说:“我看惊鸿对景仁用情很深,以前以为是兄妹之情,两人个性相差极大,也没多想,但现在看来他们一往情深,也不知是好事是坏事。原来倒好,只是景仁的病总是要留下病根的。”
姨父说:“我也正为这事踌躇,马上就要科考,看看景仁科考情况再说。”
姨母说:“景仁瘦骨伶仃,身体未复原,这太难为他了。”
姨父说:“以他的才学,应该无妨,有了功名,以后治病的条件也会好些。惊鸿嫁他也更稳妥。”
景仁身体慢慢恢复。天气好时,惊鸿都尽量不让他呆在屋子时,而是拿个椅子让他坐在花园里,邵先生不让他多看经纶事务的书,怕他伤神,只让他看《禅经》,以平和心气,勘破生死。惊鸿说:这就是花下谈禅,颇有魏晋名士的风流。
景仁看惊鸿的淡粉色衣衫已旧了,被水洗得淡淡发白,想来这些时日,自己治病买药,姨母家贴补了不少钱。母亲好长时间没寄钱来,连想到这里看一下儿子的路费都筹措不足。听说儿子脱离了危险,就没有过来。虽让郎中挑选一些价格便宜的药材开方,只用些党参、白术、茯苓,甘草,沙参,陈皮,百部、杏仁,不敢用冬虫夏草和甲鱼等药,但时间长了,还是很大的花费,先生贴补了一些,自然还是不够的,结果累了姨母一家。
景仁说:“我身体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如今科考在即,我准备参加科考。”
惊鸿道:“这是何苦,现在命刚刚捡回来,还需要多休养,科考急什么?你才多大,以后机会尚多,一旦因复习伤了元气,如何是好。郎中说这病怎的也得一年半载的,你这才休养四五个月怎么行?你这病原来就是因为积劳成疾所致,怎能再劳累?”
景仁说:“不考,我心有不甘,再说我这病,花费甚多,拖累于人,家中本来贫寒,怎经得起我这样消耗,如考取功名,有了收入,才能改善一下家中生活状况。”
惊鸿坚决反对:“是这些重要,还是你的命、你的健康重要,这病本来九死一生,能活下来,就万幸了,何必汲汲于功名。谁在怕你拖累?”
“就算你们不怕,我于心又何安,毕竟十年寒窗苦读,怎能不试一试。”
惊鸿说:“无论如何,我是坚决不同意!”
姨母听见两人争吵,赶紧走过来劝解。“景仁要考就考吧,她娘也来信要他试试。身体虚弱,就少用些功夫复习。也别奢求结果,只试一试。考取了好,考不取也无需介意,万不可为些太耗心力伤身。”
惊鸿说:“以景仁心性,他能如此洒脱么?如果再伤身,落下病根,这一辈子都会被此恶疾纠缠。”
景仁道:“‘天生我才必有用’,老天让我活下来,是让我成为有为之身,不是让我做行尸走肉,拖累于人的。”
“景仁哥哥,你何时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你这样汲汲于功名,与那些名利之徒有可不同?连命都不顾,我看你是有过之而无及。”
景仁说:“妹妹也不问我为了什么,就把我当成名利之徒了,我还以为妹妹是最懂我的人!”
惊鸿气得落下眼泪,姨母拉了拉惊鸿的衣襟,示意惊鸿先跟她来:“惊鸿,你不要跟你哥哥吵,他也是无奈啊。他家境贫寒,除此也别无出路了。你姨母也在叮嘱他去考,他能不遵母命吗?”
惊鸿道:“我姨母怎么也不顾他安危呢?
“还不是望子成龙吗?你姨母独自一人带他,为培养他花了多少心血,不就为一朝成名。”
“她不知这会毁了他儿子一生的。”
“还有一件事,你姨母听说景仁得肺疾,心惊胆战,怕一旦景仁死了,黄家断了后代香烟,急着让景仁成亲,也许科考过后,你景仁哥哥就要娶妻了,我看你与景仁情投意合,也想成全于你们,但你爹还是想看景仁科考的结果再说,你说如此种种,景仁怎能不舍命去科考?也难为这可怜的孩子了。身子弱成这样。还不得不面以压力。”
惊鸿说:“这无论如何都不行,我是坚决不同意,不管什么原因,也不能让景仁哥哥拿命去赌。实在困窘,我可以和其他小女孩一样采茶,采莲,给别人做做女工挣些钱度日,苦一些是没什么的。景仁哥哥的命是要紧的。”
“是你爹能舍得你这么做,还是你景仁哥哥能舍得呢?你这样跟他吵,只是徒增他烦恼。”
“我一定要阻止他。”
惊鸿想去阻止景仁,但景仁怕与惊鸿再发生争执,已收拾行李,搬到书院去住了。
景仁返回书院。邵先生见景仁气色尚可。虽则清瘦,但气骨未改,如风中病鹤一般,双目炯炯,踌躇满志。说:“这真是奇迹,你恢复得不错,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天不忍殒此奇才,你以后定当有所作为。”
景仁说:“多亏先生发现得发,肺疾刚有萌芽,就被老师看出来了。不然的话,就是神仙也难救我了,可见救我的不是天,而是先生。”
邵先生说:“此病最初症状甚轻,不易发现,待发现时就来不及。这次属于饶幸,但还需多加休养,以免让身体留下隐患,不然会累你一辈子。”
景仁说:“家母有意让我参加这次科考,我想回到书院补习功课。”
“这太急了些。不必如着急吧,现在主要还是要休养身心。你年岁尚青,不必急于一时。一旦伤了身体,得不偿失,如果失利,对你将会是很大的打击,我恐怕再伤及你身体。”
景仁说:“我也有难言之隐啊。我家贫寒,读书考功名是我唯一的出路,无论如何,先生还是让我试一试吧。”
邵齐焘还是摇头,觉得不妥:“年轻时,都不知什么最要紧,但以后有了年岁,就知道什么重要了,我少年发愤苦读,虽然早得功名,但现在也落了一身的病。四五十岁,身体还不如古稀老人健朗,我身体根基尚好,还落得好此,何况是你,人都说:早慧者,难得天年,就是这个意思,我都悔之不及,怎么还能让你再走这路。”
景仁说:“这道理,我何尝不知,只是眼下,我必得如此,才能对得住我母亲。”
“那你住在我隔壁,我也可以关照一下你的身体,让你不至劳累,然后,我亲自教授于你,看有没有速成之法,让你能一举成功。考功名与写诗不同,写诗容易早成,是因为主要看灵性,而科考中注重考据,需多年积累的,速成也难啊。”
景仁说“我也知道,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老师对我真如同对待自己亲生儿子一样,我一定不会辜负老师的。”
从此先生每天教授景仁功课,又请郎中给景仁换了一套调养的药方:
鳖甲75克,天冬50克,秦艽、地骨皮、柴胡各35克,生地50克,桑皮、半夏、知母、紫菀、黄芪、赤芍、甘草各30克,党参50克,茯苓、橘梗各20克。共为细末,每服2克,一日两次,果然服后体力好了许多。
那些平时与景仁不睦的学子,本以为景仁在劫难逃,却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得老师青睐,由老师亲自教导,心中更是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几日后,说有一个穆公子来探望景仁,景仁正在纳闷,自己哪有这样一位朋友,却见惊鸿穿着男装进来了。忍不住乐了。想起前几日与惊鸿争吵,实在不应该,惊鸿也是为了他好。
惊鸿给他送一些应用之物,一些用来滋补的东西。为了进书院方便,才穿着男装。惊鸿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着问:我是不是比你还帅啊。景仁看惊鸿居然也是一袭白衣。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笑着说:“只是个子太小,像个书童,给我当书童如何,本公子不会亏待你的。”惊鸿说:“这书院真不错,比我爹的私塾强多了,我倒真想做个书童,混在这里读几天书。稚存、汪中等几个好友认出了惊鸿,也凑过来说话。表妹也不介意,大大方方的,跟他们谈古论今。大家都说惊鸿虽然貌不惊人,却是难得有灵性的女子。
原来惊鸿跟景仁吵过也很后悔。景仁这样做必有苦衷。他既已决定,不能改变,就只能多多关心与扶持。这才过来看看他身体状况如何。送一些补品。看到景仁在先生的照料下,状态还很好,精神显得很健旺,这才放心。
惊鸿的灵性是自然的。像一块璞玉,最珍贵的东西是不是任何人都能发现的。
在重病的那一段时间内,他的生命中只有惊鸿,他想,如果世界上没有惊鸿,也许仍会有锦绣文章,仍会有丰功伟业。但世界会缺少一种温馨,一种灵动。一种虹霓般的绚丽。也许春天的到来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让景仁心烦的是,邵先生每日只准他学习二个时辰,其中一个时辰由邵先生授课,一个时辰让他自己温书,一再劝他再养养身体。尤其这段不让他再多写诗歌了。认为写诗是这次大病的根源。“夫人百忧感其精,万事劳其形,故其神明易衰,疾疹得而乘之,而文人为尤甚。”要想真正恢复元气,就不要再有争竞之念。多多修身养性。景仁身体仍在复元,但心中却备感失落。
最让他更不安是,他回姨母家几次,姨母和姨父的态度变得十分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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