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似绮年华指一弹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
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景仁看着在风中倔强地攀援伸展着的菟丝,不禁感叹感化之弄人,为何本来无知无觉无情无感的草木能长相厮守,却让有知有觉有情有感的人饱受离别之苦。
在常熟龙城书院求学时,他就常见这种菟丝,当时他并不喜欢这种植物。并为此和几个富家学子吵了一架呢!
那时,他和一位同乡好友洪稚存(亮吉)都在业师邵齐焘门下学习。主持龙城书院的邵齐焘先生可是当时了不起的大家,进士出身,官至编修,后来厌倦官场,辞官回乡办书院。而龙城书院很快就在常熟乃至整个常州整个江南有了广泛的影响,增养出来的杰出人才不计其数。
说起邵家,在当时的科场上可谓声名蜚然。邵家共兄弟五人,齐烈、齐然,乾隆乙丑同榜进士;齐焘,乾隆七年壬戌进士;齐熊,丁卯举人;齐鳌,附贡生。邵齐焘,在家中排行第二,自幼就聪明绝顶。不仅过目成诵。而且见解独到,据说教他的老师曾被他的聪明吓得纷纷请辞。但邵齐焘不只是在科场上光耀一时,满脑子都是科考八股的老生宿儒,他不仅是冠绝一时的骈文大家,独创邵体,让天下学子们纷纷效仿。诗歌书法上的造谐也颇深。世人评他的诗歌评价极高,如“瘦花幽竹,清雅绝俗。”本来朝庭中的名卿巨公把想把它招致门下,他在官场上完全可以平步青云,但他性情冲淡,无意功名,对官场中一些勾心斗角的事更看不惯,三十多岁就辞官归田去了,后来再有人请他当官的话,他就干脆以需在家中孝敬老母为由拒绝。现在邵先生已经五十来岁了,儒雅谦和,一副韬光养晦的文士风度。
黄景仁早闻邵先生的诗名,没想到如今真能有机会到其门下学习。十分兴奋。其他课倒不是很用心,但对诗歌却极下功夫,他和洪稚存时常呈上自己的诗作请邵先生修改。邵先生也格外喜欢这两个学生。其实当时学生喜欢音韵的极少,开音韵课只是为了陶治一下学生的性情,课时也极少,邵先生也乐得有空余时间著书立说,以便自己的诗文与学说能流传后世。没想到遇到了景仁这样的诗歌奇才。来了兴致,几乎把自己平生所学都教给景仁。
洪雅存年长景仁四岁,中等身材,体形微胖,学识广博,不仅遍读文学典籍,而且对经学、金石学、地理学也涉猎颇多,是难得的可造之材。只是有些少年老成,做起事来有板有眼,就是显得缺少点年轻人的活力。景仁平时眼界堪高,许多人仰慕他的才华,想与之交往,他连正眼看都不看一眼,但对洪雅存却一见如故,视为知已,几乎形影不离。他最初还是从雅存的那几本乐府里学习写诗的呢。
其实,来龙城书院前,景仁并没真正学过多少做诗,虽然禀赋极高,但并未真正窥其门径,而且根底太薄,才有余而学不足。这也难怪他,一个贫家子弟,读到的书也极有限的,小时母亲就不许他读诗,家中只有一两本五言诗集,都被母亲偷偷束之高阁,待他发现时,早已积满灰尘,字迹模糊难辨了,后来,在好朋友洪稚存那里看过两本乐府,爱不释手。没事时候就仿照着写。由于科考无“韵语”,所以人们也都把写诗当作不务正业,在家被家长管束,在外被人讪笑。
只有邵先生见景仁学诗之心一片赤诚。倾其所学,耐心指导,一方面传授他诗词书法,一方面让他遍读诸子百家,凡他所有的书,景仁都可以拿去读。一段时间以后,景仁不仅诗名大振,学问也大有长进。在诸学子之间遥遥领先。邵齐焘本来就是爱才重情之人,尽管景仁有点恃才傲物,愤世嫉俗。但见他神清骨气、灵气过人,如此勤奋精进,加之怜惜他年少家贫,早早就没了父亲,所以待他就像亲生儿子一样。不但关心他的学业,而且也关心着他的身心的健康。常当着众学子面毫不掩饰地表示对景仁的欣赏,把他和洪稚存(亮吉)两人称为“常州二俊”,说景仁人品才学如庭中玉树,苑中芝兰。景仁在他跟前也如坐春风,如对慈父。这下子龙城书院里就有人不愿意了,这里有不少是富家子弟,还有一些学子有一些地方官员当靠山。见先生总对毫无背景的两个穷小子赞不绝口,心中自然老大的不平衡。他们知道邵齐焘德高望众,没人敢说什么,洪亮吉老诚持重,别人说什么都不在意。就专门找景仁的麻烦。明知景仁性情高傲,就偏说他是菟丝,依个高枝往上攀。景仁当时就受不了,气得发了烧,课也没上,就回到家中,一头倒在床了,满面通红,谁问什么都不说话。
姨父姨母都知道景仁的脾气,也不好再问什么,只担心他从小瘦弱,再闷出什么大病就不好交待了。
只有惊鸿机灵地转了转眼珠。嘻嘻笑着说:“肯定是今天的功课做得不好,丢了脸面。”
景仁从床上一跃而起:“哪种这种事,亏你怎么想出来。邵先生对我一向赞赏有嘉,只是那些可恶的纨绔子弟,说我像菟丝,依人而生。”
姨父姨母嗔怪惊鸿:“你表哥在学校都受了气,你还接着气他。”
惊鸿倒不慌不忙:“你那些同学很是愚昧,就连我这样的小女子也知道尊师重教,不耻下问是学生最起码的品德。怎么跟老师多请学问就成了菟丝了呢?再说在古人在乐府写到菟丝,都是用来比喻夫妻永不相离,哪有比喻学生和老师的,真的可笑。”
景仁立即就好受多了:“还是表妹聪明,等我明天跟他们理论。”心想表妹却是冰雪聪明的,先是用激将法让我说出原因了,又深通《乐府》,我今天怎么心一急,把菟丝的那些典故给忘了。要是表妹是个男孩,能在书院上学,肯定比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狂妄之徒强多了。没准会和我并称为常州龙凤呢。
惊鸿没管他想什么,又说:“表哥是不是很好生气很好理论啊。这样人家才总同你理论、才气你的。”姨父姨母见惊鸿说到景仁的短处,也跟着讲了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让他一定戒骄戒躁,谨言慎行,与同学多切蹉,多谦让,多扶持。
那些几个富家子弟本来就是故意气他的,想把他气病,一见他第二天若无其事的来了,也就再无计可施。邵先生也觉得景仁更加成熟更有心胸了,对他愈加赞赏。
景仁也多少改了些狂傲脾气。慢慢地学会跟人交往了,除了洪稚存外,汪中、龚梓树等才子也都成了他的知已好友,风晨月夕、绿酒黄花,没事聚在一起切蹉吟哦,不亦乐乎。景仁虽有些狂傲、孤僻、任性,但本性纯朴善良,凡他喜欢的人必会敞开心扉,一片挚诚,毫无心机,再加上才华横溢,很多才学之士都乐于与之交往了。
一日,景仁对镜顾影自怜,写一歌行体长诗《对镜行》,说明自己正值青春年华,却家贫命骞,每日困于斗室之中,才华与志向都不能伸展。惊鸿想:大丈夫不该顾影自怜,总这样可是不行的。这诗本来是景仁心血来潮写着玩的,惊鸿却趁景仁不注意,夹到了景仁呈给邵先生的诗作里。果然,邵先生看了《对镜行》以后,眉头紧锁,把景仁叫去。告诫他切莫顾影自怜,怨天尤人,更不能轻浮狂躁,愤世嫉俗。英雄莫问出处,一个人不要对自己的出身总是耿耿于怀,出身不是自己能决定,未来却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一定要及时努力,发挥自己的潜质,有了一定的学识,才能建功立业。又为景仁特意和诗一首诗以示告诫:
劝君自宽莫伤怀,劝君自强莫催颓。功名富贵真外物,前言往行皆吾师。轻狂慎戒少年习,沉静更于养病宜。群居饱食无可事,检素对书聊自怡。优柔餍饫将有得,怨尤忧患夫何为?爱君本是金玉质,苦口愿陈药石词。年华一过岂再得,四十五十须臾期。此时对镜头如雪,少壮蹉跎悔已迟。
景仁回来,细品邵先生的诗,特别是“功名富贵真外物,前言往行皆吾师。”令他心胸开阔了很多。邵先生怕他多愁善感影响到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反复让他平心静气,真像是一位慈详的父亲。
惊鸿说:“景仁哥哥年少而孤是大不幸,但有邵先生这样的良师,有稚存兄这样的益友,却是人生是一大幸。”
“友直、友谅、友多闻,为益友也。稚存固然是我的益友,妹妹更是我的益友,稚存是松竹友,妹妹就是花月友。”
一日景仁在书院借了本《禅经》来看,惊鸿惊讶地问:“景仁哥哥要出家吗?”景仁看着她笑:“先学习一下,如果以后你不理我了,我就出家,如果你一直对我这样好的话,我在家读读佛经,当个居士也行。”
惊鸿说:“你是要学你的先祖黄山谷吧,黄山谷年轻时不就跟晦堂禅师学禅吗?还有一段著名的公案,叫‘闻木樨香’”
景仁说:“先祖年轻时曾跟随晦禅师学禅,但学了几年后,却仍不得门径,心下以为禅师没有尽心指点他。便反得探问有入进入法门的捷径。
禅师问:“你读过论语吗?”
先祖学识渊博,怎么能连论语都没读过呢,当下心中十分不悦。
晦堂禅师引用《论语》中孔子的一句话,“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意思是说,你们以为我在隐藏什么吗?实质上我什么也没隐瞒你们啊。意思就是说,我随时随地在教你。
先祖还是不解其意。禅师便领着他到往山门外走,此时山路上正开满木樨花,禅师便问先祖:‘你问到木樨花的香气了吗?’
先祖说:‘问道了’
晦堂禅师又把孔子的话重复了一遍:‘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
就在那一刻,先祖先恍然有所悟而入了道。
禅讲究不立文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禅师随时都在教,只是你有没有体会到,就像木樨花香在那里,闻不闻,便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原来不知道先祖为何这般痴迷于禅,现在认真读一下禅经,觉得这禅真的别有一番境界。先祖后来在官场受打击,被贬到偏远之地,生活上也经历了很多痛苦,能泰然处之,也是因此而受益的。邵先生让我读一读禅,说修养身心,心平气静,会对我身心都有益处。但要我四大皆空,无贪,嗔,痴,无欲无为倒是不可能的。我在世间,就需在一副入世的热肠,所在世间有再多的痛苦烦恼我都不会走入空门,只想有一点了悟的智慧。但它那里所体现的“自归依”、“自光明”的说法还是积极的。让自己为自己点燃烛照自己的火把,让自己为自己的心灵寻找出路和归依。让人自救自助!勿依靠命运,神也好、佛也罢,都不会帮谁,就如同天上的星星与月亮都帮不了我们谁。可惜世人不知,总像泥像土偶乞求好运,真是误解了这些菩萨们了。还有就是学会把握当下,愚人忧愁未来,懊悔过去,他们会干枯得如同折断的青芦草暴晒于烈日之下,只有智者懊悔过去,不忧愁未来,只活现在的精彩。只活在现在,说得容易,做起来难。智者都说生命的长度只在当下的一瞬,把握住现在即可,但世人仍免不了与过去未来的关联,用千金买你的记忆,你是不会给的,用千金买你的未来,你更不会做。所以修到这种境界的人寥寥无几。我修不到,也不想修。”
惊鸿笑着说,世间痴儿痴女都愿做一愚人,我还听说这样一个公案,很有意思,不知是不是这里的。“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走到河边,一个少女让老和尚抱着过河,老和尚二话没说把她抱过去,过去之后,小和尚问师父,我们不是不近女色吗?为什么你要抱她呢?你猜那老和尚是怎么回答他的?”
景仁说:“这段我看过,那师父说:‘我已经放下了,你为何还没放下呢?’”
惊鸿问:“你能放下吗?”
景仁说:“自然放不下。”
“为什么呢?”
景仁说:“还是孔子那句话说得好:‘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你闻闻你的那些花不就知道了,”
惊鸿向他会心地笑。
后来,景仁想:“为什么我不能拥有属于我们的现在,和未来了,只有过去,永远都放不下的过去了。就像那个小和尚一样,哪怕是过去都已不在属于自己,自己还放不下的。
总而言之,这段生活是他人生中最幸福、最充实的一段时光。人生在这里给他摆下爱情、友情、恩情的盛宴,让他品味到各种滋味,虽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久这场盛宴就寂寂散去了。
那一阶段,景仁在邵先生的教悔与鼓励之下,不再自伤贫贱,一边遍读古籍,一边习字吟诗。恨不得一天当一月来使,经常苦吟至深夜,每二天天一亮又早早起床,映着晨光,手持书卷,一边诵读,一边在庭院散步。
惊鸿是那种精力充沛,活泼好动的女孩子,一天几乎见不到她闲着。晚上会悄悄给他送些茶点。早晨景仁刚起,发现惊鸿早已在园中侍弄花草了。园子时大部分的花都是惊鸿种的。那些花儿沐着晨光朝露,芳香四溢。有时她会把花戴在头上一些,时会用花汁涂画指甲,有时藤蔓上的卷须,卡在耳朵上当耳环。那幅小山精似的样子又可爱又可笑。最后她会采几束放在景仁的房里。
景仁说:“我要是每日里有莳花弄草的清闲就好了。”
惊鸿又笑了,谁说莳花弄草,就不是正事了?你作诗是陶冶身心的,我们莳花就不陶冶身心了吗?
景仁知道惊鸿的嘴是不让人的,不知道她又能说出来什么,就说:“愿闻高见。”
惊鸿说:“有的人以花为癖,如欧阳修说:‘我欲四时载酒去,莫教一日不开花。’,有的人以花为友:如苏东坡,以梅花、瘦石、修竹为友。有的人花为情:如林和靖梅妻鹤子,有的人以花为节操:如周濂溪先生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有的人则以花为佛、为悟:掬水月在水,弄花香满衣。没有花,那有离骚的瑰丽,没有花,哪有美奂美奂采莲曲,难道花就只能看,不能种吧?没有人种,别人怎么看?看花的人岂不都是叶公好龙了。”
景仁说:“你知道,我对花所知不多,你就欺负我。说真的,我们能采莲吗?”
惊鸿说:“‘江南可采莲。’我们有什么不可。不过得到秋天才能采。采莲时,可热闹了,许多女孩,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莲花映着脸,格外的美丽。很多的人会在岸上看,如果女孩子喜欢那个男孩,就会把手中的莲蓬抛给他的。”“这倒有趣,到时候你一定领着我去。”惊鸿说:“好吧,到时候,我得多约几个女伴,还得让她们弄一个小舟。”
那情景真是难忘啊,时隔多年,景仁还能清楚地记得惊鸿当时的模样,粉色的衣衫,草绿的百褶裙,头上有柔蓝和浅黄色的头饰。在一群女伴中间,景仁却只能看到她一个人。女孩们采莲,景仁一边去欣赏莲塘美景,一边等着她们。那几个女孩子采好了莲蓬,相继扔到景仁的怀里,吓了景仁一下,景仁想起惊鸿说的话,不敢接。只是喊:‘惊鸿,你采好没有,采好了,扔给我。’惊鸿躲在一朵莲花后面,满面娇羞,粉红的脸颊也变成了一朵莲花,景仁看痴了,把惊鸿扔过来的莲蓬也掉在水里。现在,他想,如果他当时能接住那莲蓬,老天会不会给他们另外一个结局?
和许多学子不一样,很多学子喜欢开夜车,但早晨很晚都不愿起来。但景仁在惊鸿的影响下很喜欢早晨,所以,他的许多诗都一改以前的灰暗颓废,像晨光一样清丽而激越。早晨,他惯穿的白衣显得更白了,白得好像一段倾斜而下的天光。一般来说:穿白衣的男孩都很有相当有洁癖的。每天都要洗,景仁也是不管每天多忙多累,回家都得先把衣服洗白了再说。因为看他读书辛苦,这段时间他的白衣都是惊鸿来给他洗的。虽然惊鸿很不以为然。一边洗一加嘟囔着:这就是白衣书生。“水至清而无鱼,人至察而无徒。”人说表哥是裁冰雪入诗,我看是裁冰雪入衣了吧。这性子不改,以后怕是要孤独无友了。但每回都会把他的白衣洗得一尘不染。景仁说:“皎皎者易污,所以才穿白的,便可时常检点自己,一有污点便可以看到,可以及时清洗了。于衣服如是,于竟境也如是,如屈原《渔父》中所说:“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于文人来说:气节当是第一的,文章还次之。”
但正因为这样,他成了一位一生都被放逐的诗人,被时代放逐,被自己放弃。
他曾有过一次走入庙堂的机会,却被自己放弃了。乾隆皇帝巡幸山东以后,曾诗兴大发,招全国才子献诗赋于津门,当时,写诗的人已极少,象景仁这出样出色的就更是凤毛翎角,但景仁并没有象乾隆帝想像的那样为他开创的盛世歌功颂德,而是在诗中大量书写当时的流民与难民的艰难生活,希望皇帝能再为人民谋些福利,乾隆看了扫兴,想不到这个风神玉立的青年人长着这样的反骨,只给他取了个二等,赏了他几匹绸缎,而让那些歌功颂德之人堂而皇之地成了官员。像李太白那样以诗词动公卿的理想他不是没有过,但却被自己一手摧毁了,只为诗人的一点点良心。也注定了他这一生再与功名无缘了。
景仁的思绪没在这上面多做停留,又回到了他在常熟求学的时候,那里的记忆才是最美的。
他想起自己为惊鸿做的荒唐事,现在还有点失笑,惊鸿喜欢鸟,自己在集市上看到一种黄绿色的相思鸟十分漂亮。典了衣服和书去给她买。惊鸿为那鸟欢喜了几天,却不见了景仁最喜欢的白色夹衣,才知道是景仁典衣给自己买鸟。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后来到集上,把自己头上的钗当了出去,才把景仁的衣服算是换了回来。景仁不愿意,说:“本来是我给你的相思鸟,最后成了你自己给你自己的了,如何说都是说不通的。”
惊鸿说,只要心意是你的,就足够了,以后别作这样的傻事了,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也有这么傻的时候。
惊鸿性格开朗,喜动不喜静,很少看见她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日子被她这一搅,就热闹了,惊鸿朋友极多,总爱呼朋引伴到家里来玩。景仁在她的影响下,渐渐改掉原来自闭的毛病。与朋友交往也多了起来,这多景仁最后的游历生涯与创作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景仁在与朋友交往过程中增长见闻,相互切磋,性格渐渐开朗,眼界逐渐开阔。
一日,景仁拿着一首诗兴冲冲地给惊鸿看:
《二十三夜偕稚存广心杏庄饮大醉作歌》:
安得长江变春酒,使我生死相依之。不然亦遣青天作平地,醉踏不用长鲸骑。……日来不免走地上,龌龊俯仰同羁雌。寒阴噤户不能出,幸有数子来招携。……下穷重泉上碧落,人间此乐谁当知?此时独立忽大笑,正似梦里一吸琼浆时。
景仁一边大声颂读一边对惊鸿说:这首诗如何,是否如谪仙再世。
惊鸿说:“果然逸兴遄飞,酣畅淋漓,与朋友切磋,可以互相激励,比闭门造车强得多了。滕王阁序、兰亭集序不都是在集会中写出的佳作吗?”
“你放心,我一定会写出流传千古的作品的。”惊鸿真心地为景仁高兴。
景仁说:这还有一首呢:
马头云断处,遥见谢家山。月色常依旧,风流孰与攀。故人枉芳讯,今夜隔重关。为尔摇鞭急,仓仓暮霭间。
那晚夜色正好,我想邀好友左辅一同来看,却听说他连夜动身回家。我立即借了匹快马,一阵快马加鞭追他,终于在月落之前将他追上,我们一起看了月色,我才肯放他回去。结果左辅却不肯放我了,让我去他家坐客,他家虽也贫寒,但周围风景甚美,让我流连忘返,后来,稚存听说我来追左辅,也随后借马赶了来。接连几日,饮酒作诗,其风雅不输于王右军兰亭之会啊。
惊鸿说:“半夜骑马追人看月,古所未闻,也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呢!这个左辅之才也不在稚存兄之下,以后,你也得多向他请教啊。”
景仁说:“他才学好,又有义气,性情也比我和稚存温和,他父亲给他取名左辅倒是很有意思。左辅右弼都是星曜的名字。是帮助紫微、天府的星曜,所以总说自己是辅助别人成就大业的,自己就少了点冲劲,但他真的是极爱帮助别人的。”
“那你们两个是什么星曜啊?”
“左辅说我是紫微星曜,稚存是天府。稚存以后有当官的命。而我吗?只能做个比较有桃花命的风流才子了。不过这正和我意。”
惊鸿说:“这个人倒是有意思。”
“左兄不算有意思,明天我和稚存要会一个更有意思的朋友。是扬州的汪中。特地从扬州赶来,要会我们常州二俊,一定要定个输赢。”
“这汪中是何等人物啊。”
景仁笑得更开心了:“是文化界的活宝级人物。明天我一定与他好好切磋一下。汪中从小丧父。但母亲是极能干、极有主见的人。自己领着汪中一起做鞋赚钱,按说也能供汪中上学,但他母亲说八股应试教育只会教出一堆木头,而且对塾师的势利极为不满,汪中总因家贫受人白眼,便自己亲自给汪中授课。她母亲的才学可真是了得,竟教出了一位奇才。这奇才也有商业头脑,有了一定基础后,就专门替那些有钱人家的笨孩子做作业赚钱。那些塾师,一看这小孩比我挣得还多,就规定谁再敢让汪中做作业就打手板。汪中一看断了财路,哪里肯干。拿着一大摞书去考问那些先生,经常把先生们考得灰溜溜,再也不敢断他财路。
此人极狂,经常骂人和挖苦人,有一天,一个人问他自己定怕文章通不通。他道:‘不在不通这列’,那个以为受了肯定,连连称谢,他说:‘你再学三十年就通了。’
更狂的是他参加童子试。主考官姓孟。他答完卷子,拍着桌子大呼:‘今天要吓死小孟了’,可见其目中无人,意思是说他的才华会吓小孟一跳。
那小孟也极幽默,待到发榜日,汪中从上到下都没看到自己名字,以为自己名落孙山,吓出一身冷汗,觉得无颜见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第二天,炮再九鸣,又出一榜,上面写着‘超超等第一汪中’,一个恶作剧,差点把汪中弄吓死。那小孟对汪中说:“前日小孟没被吓死,昨日当吓死小汪矣。”
惊鸿也笑了,这两个好玩的人碰到一起,也算成就了这千古奇谈。这小汪是个别扭的人,倒也风趣,不知明天你们怎样对决呢?
景仁说:“明天我们在一个游船上比试,常州的官员和名流都过来评判,这场面也是不小了。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他来个‘周公瑾火烧赤壁,让他大败而归。’
第二日,景仁兴冲冲回来,惊鸿一看景仁气色,料定他们肯定赢了。
果然,那日汪中来挑战“二俊”,邀他们在舟中比试,并请来常州的官员与名士。邵齐焘、潘洵他们都在,还有一些成绩优异的学生和他们一起做评委。先是汪中与景仁比诗,景仁胜他一筹,汪中才思敏捷,但诗中还是少了景仁那种灵动和新巧。然后与稚存比口才。稚存铁嘴钢牙,口若悬河。滔滔雄辩,把汪中辩了个气急败坏。竟一急之下,把稚存推下小舟,害得稚存喝了好几口水,结果,当然我们取得绝对胜利。汪中给不仅给我们陪礼,而且还决定不走了,要进入龙城书院,当我们同窗。这回,我们切磋的机会就多了。
惊鸿道:“汪中也是,为什么与你比诗,与稚存兄比口才呢?如果换过来,结果就是两样了。”
景仁说:“不然,我们怎么说汪中是个人物呢?他心高气傲,凡事都仰之弥高,钻之弥深,是不肯投机取巧的,若论起博学,我们都及不上他。”
后来汪中也成了景仁一生的朋友,其他的才学之士,一看狂妄如汪中都对景仁与稚存心悦诚服,也都纷纷慕名与之切磋,景仁学业进步更大了。
那时,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带着一种春天般清新的气息,都带着一种成长的动力,似乎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多少少年情怀,多少壮志雄心,还有多少绮梦遐思,尽在其中。那从小就一直在缠绕着他的死亡阴影,慢慢的离他越来越远了。
当然,最让他赏心悦目的还是惊鸿。惊鸿不仅能陪它读书,还能教他击鼓吹萧。领他斗草踏青。惊鸿让他的生活丰富多彩起来。惊鸿是天上多彩的虹霓,要多灿烂就多灿烂。
她会在他春夜不眠时,陪他看星赏月。许许多多的星,惊鸿都知道叫什么名字,惊鸿知道这个世界许许多多的秘密,只是还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心事。
一次雨霁,惊鸿拉着他到院子里,说要看彩虹,景仁说:“并不是所有雨后都有彩虹的,有彩虹的时候是很少的。”惊鸿说:“但总是会有的。只要会有的,不管可能性有多小,我们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后来,彩虹真的出来了,美的无法言喻的彩虹,好像是把人生引渡到一个美好彼岸的桥。惊鸿是对的,只要会有,不管可能性多么小,等待都是值得的。他从未对我些年的等待与付出后悔过,那怕那美丽的虹彩,只灿烂了一个瞬间。
还有那些星星,在滑过天空是变得最为明亮热烈,如同那些姻缘,当你把握不住时,才越发觉它的真实与深刻,那些星星,都是滑过时间面颊上的泪水,为人洗去一路风尘。
他们如果真的能像那菟丝一样该多好啊,能永远的有所依持该多好啊。他不再有所依持,当所有的希望被抽走时,他所余下的,只是一些悲伤与凌乱的弧线。人为何生而有情,却还不如那些无情之物被上天眷顾。而人生的美好又是多么短暂,纵然秉烛夜游,也只能赶得上昙花之一现。
莺飞草长谁为主,渺渺春江作歌苦
一夜飘残吴苑花,五更卷散巫峰雨
可怜东风着意吹,可怜春去不胜悲
人间多少闲哀乐,若问春风总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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