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秋风悲画扇。”忆起在常熟初见惊鸿的时候,景仁不觉想到纳兰容若的这句词。人生大多会因为未能珍惜曾经的美好而感到懊悔。而自己珍惜过了,却也依然不能把生命留在人面桃花的初见面之时,遗憾与痛苦也并不会因为珍惜而变得少一些。
初见惊鸿时,他只有十七岁,正是一个踌躇满志的俊美少年。虽然家境贫寒,父亲又在他四岁时过早去世。但他聪明过人,自小在母亲屠氏的辅导下钻研学业,一直在诸多学子之中显得出类拔萃,加之形容俊美,更显得鹤立鸡群,备受推崇。他九岁时便写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的佳句。十六岁参加常州府童子试,在三千人中取独占鳌头,这年他补博士弟子员,到常熟龙城书院读书。就寄住在姨母家里。
姨母家要比景仁家稍宽裕一些,也很有书香气。姨父穆教习是位诸生,也算是这一带较有名气的儒生,除了办一个小型的私塾学堂外,还常被请去教导乡绅或官员家中的公子们读书。姨母也如景仁的母亲一样,通经史、工诗文,平时也给大户人家做一些刺绣之类的女红来贴补家用。
那时,表妹只有十四五岁有年纪。小巧玲珑。梳着很简单的发髻,一举一动都还带着小女孩的顽皮。想来是姨父姨母家中无儿,对她十分宠爱的缘故。表妹不像一般管束极严的人家的闺女,喜欢很害羞、很娴静地呆在屋里。一方面她会像一些书香门弟的女孩一样读书,一方面也会像小家碧玉一样帮着姨母纺纱或干一些园子里的活。所以她给人的感觉和一般的姑娘都不太一样,既比那些闺秀显得自然有活力,又比一般的小家姑娘聪明而有学识。
表妹不是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很漂亮的姑娘。但一双漆黑的眼睛神采飞扬,长长的睫毛十分活泼而妩媚。脸色微黑但透着健康的红昏,脸颊上的两个酒窝深而浑圆,让她的笑容显得十分甜美。使人像晒着暖暖的三月春阳那样温暖舒适。粉色带小碎花的小褂已经半旧,但十分洁净合体,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四月开得满园满园的紫藤花,虽然不起眼,却格外的明媚怡人,芳香四溢。她也爱穿黄衣,就像一朵迎春花一样娇嫩。她步履轻盈,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心事的无忧无虑。景仁看见她不禁就笑了,笑得真诚而自然。他想:姨母和姨父平时一定很宠着她的,虽然家境一般,她的生命却如初开的花朵那样自由而娇美。
表妹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眼睛里闪烁着生动的笑意:我叫惊鸿。
倒时景仁有些扭捏了:“表妹,我是景仁,字仲则。”
惊鸿看着他笑着:“没有没有号啊?”
景仁说:“有,叫鹿菲子。”
惊鸿乐出声来:“就是草鞋的意思,这太奇怪了吧,为什么管自己叫草鞋啊?”
景仁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走遍祖国的名山大川,当然需要鞋子了。”
惊鸿说:“就这样把自己叫成草鞋了,那我喜花弄花草,养鹦鹉,那我的号就得叫莳花、饲鸟了。再说你走名山大川,用草鞋怎么行,几天就磨坏了。”
姨母笑着对景仁说:“看,这是什么样子,都被我惯成这样了,平时就没女孩的规矩,管她时,只管在我怀时撒娇,我就舍不得说了。你可不要总让着她,不然要受她气的。”
景仁说:“无妨、无妨,在家时,我母亲对我管束极严,在这里,我就多听姨父姨母的教导,惊鸿妹妹也要多多指教我。”
惊鸿又看了看他说:“景仁哥哥,我给你起个号倒更贴切,叫‘西爽’,哥哥如王子猷,‘西山朝来,致有爽气’。”
姨父与姨母都乐了,觉得这个号于景仁的气质十分贴切,只是从惊鸿口中说出有点讽刺与滑稽的意味。晋时王子猷性格清傲,不愿与其他官员应酬,别人问他当官感觉如何,他便指着西山说‘西山朝来,致有爽气。’一副清高狂傲,不与世人同流合污的派头,景仁眉宇间正有这股清狂之气。姨母对惊鸿说:“你表兄从小就特立独行,再起这么一个‘号’,以后哪还有朋友。再说,再接把自己比作王子猷,也太狂妄了吧。”景仁心中一动,心想:“我平素最喜欢这两句话,不想一下被小表妹一下就点破了。”口上说:“我做不了王子猷那样的名士,能做一个浪游江湖的鞋子就足够了。至于为什么叫草鞋吗?就是因为走路太多,用的鞋子也会太多,穿别的鞋子太浪费了,就穿草鞋了,穿破一双,再编一双。世间有青色之处,就会有我的行迹,表妹觉得如何啊。”
惊鸿道:“我还是觉得叫西爽更好些。”
景仁说:“西爽虽好,但已有人叫过了,咱常州的知府潘洵就是位年少有为的‘西爽名士’,我就不夺人所爱了,妹妹这般喜欢西爽二字,不如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见见他。”这回倒把惊鸿弄得脸红了。后来景仁想:也许人生真是有宿命的,惊鸿终于属于是属于西爽名士的,而是他这个书剑漂泊的鹿菲子。
惊鸿说:“景仁哥哥说得谦恭,眼睛却不看人,总是往上看。我听说你,三千童子试得第一,别人争着与你交往,你却眼睛向上,装看不见人家。原来是真的,你连我们也看不见。”
姨母说:“你不能这么说你表哥,但是景仁,也要学会与人交往。”
景仁倒吃了一惊:“我还不知道有这等事,但我的眼睛向上看,也不是一年二年的事了,小时候,我亲人接连去世,又家贫如洗,别人小孩都认为和我在一起不吉祥,见了我脸色难看,母亲怕我自卑,就告诉我眼睛向上看,向上是晴空白云,向下就是惨淡的红尘。不想养成了习惯。”
惊鸿说:“你要是这样,就看不得几个人了。你个子那么高,再向上看,可是真的只能看天了,如果不改掉,恐怕永远都看不到我。”惊鸿走到景仁面前,比了一下,差了一头多。景仁低头去看她,看到她花一样的面容,不禁脸色通红。心想这小表妹,真是顽疲。
姨母亲切地拉着仲则的手:“姐姐其实也是有福的人,虽然姐夫早逝,但是你这孩子总算没辜负她的教导,你现在人才出众,学业又如此精进,想来姐姐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了。”姨母擦了擦感慨的眼泪:“你表妹很调皮的,都让我们宠坏了,别人家女孩这么大都快嫁人了,我们只是舍不得,总想让他在我们跟前多呆两年。你只管做你的功课。不要让她支派你做这做那的。另外还有一样,就是你娘让我多叮嘱你,专心为科考努力,切莫偏离正途。你乃宋代黄山谷的后人,黄家祖祖辈辈都才艺过人,但在科考中的成绩一直不太理想,想来是太过重视才艺,所学与科考要求不符合的原故。你现在书画、篆刻上都有造诣,诗歌更是脱颖而出。但你家现在家道中落,要想重振家业,科考才是最好的出路啊。现在你母亲不在你面前,我就会代你母亲多叮嘱你在科考八股上多下功夫的。龙城书院是可以住宿的,但你身体自小根基就弱,没事就到姨母家里住,我和惊鸿给你收拾出个书房。”
仲则连连称谢,惊鸿好像做了一个鬼脸。景仁忍不住又笑了。可能是白暂斯文的景仁和假小子一样开朗的惊鸿有着太大反差了,所以在最初,他跟惊鸿在一起读书或玩耍时,姨父姨母并没有太在意。
“幸而如此。”景仁此刻想来,竟感到有些幸运了,人生有此相遇的缘份已是难得了,不然的话,在他“一生坠地来,恨事常白九”的坎坷生涯中,连这一点美好的回忆都没有了。那些往事想起来虽然刻骨铭心的痛,但也是他生命皈依。不然的话,他的生命可能还和年少时一样,狂傲却空茫。
这日,景仁正在房中温课。心中有些烦恼,在别人看来,这次在龙城书院求学,前路一片光明,金榜题名之时指日可待。但他却越来越感到索然无味。当时考据之风大兴,讲学的先生大多整日让学生掉在书袋之中,加之雍正、和乾隆两朝的**,人们说起话来都小心这、避讳那的,写起文章白纸黑字,能写的更都是用来明哲保身的陈词溢调了。一个文人,没了风骨与主见,只能人云亦云,又哪里能写得出什么锦绣文章啊。如果不是自己没有弟兄,母亲不得不把振兴家业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真的不想做这样一个无聊的书虫了。“
他推开窗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许我不该选择读书,从文还不如从武,学武之人小则说可以报打不平,惩恶扬善。大则说可以保家为国,建功立业。想起当年的诗仙李太白不就是剑术高超,仗剑游天下的,不,他更想像当年火烧赤壁的周公瑾,二十四岁就成为东吴的水军都督,运筹帏幄……。
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
他一边高声吟哦这首《少年游》,一边做了一个击剑的姿式。后面传来了惊鸿清脆的笑声。仁景这才发现惊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了,不觉又惊又恼。面红耳赤,两道剑眉几乎拧到了一起。惊鸿却不在意,依然笑呵呵地向他走来,他感觉惊鸿好似一股从门外涌来的清新空气,又好像清澈无比的泉水或溪流。让他所有的烦闷与恼怒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还想自比周郎啊,周公瑾可是‘琴有误,周郎顾’啊,你懂音律吗?”
“我哪里懂呢?不过在学堂时,学堂中不开乐理这类课程的,连诗词书画开得都不多,都要自已悟的。其实,学堂里学得那些考据之学,练的八股之文是很没意思的东西。”
“那没关系,我虽然不会弹琴,但还会击鼓吹萧,以前有个朱姐姐是我的好朋友。经常教我的,虽然爹娘不愿意让我学,我还是在小时学会了不少。一会我教教你。”
“这好么?”景仁虽然支吾着,但他很喜欢这种东西,在家时,也经常看到一些吹拉弹唱的艺人,很感兴趣。但母亲为了让他专心学业总是让他避得远远的。
“这有什么?不过在这屋子时,肯定没有什么意思。走,我领你去一个好的地方。”惊鸿不容分说地拉着他往外走,一直到一处花阴之下,并排坐下。他不知道那里长得都是什么花,浅蓝色和微紫色的小花,泥土与花的气息十分泌人心脾。
惊鸿从袖口里拿出箫,认真地吹了起来。
时至今日,他依然能记起惊鸿吹箫的样子,甚至能清楚地记起土地和花朵的香味。记起那在风中飘动的旋律。
姨母常对惊鸿说:“你别总跟你景仁哥哥嬉闹,景仁哥哥喜欢安静的。你不知道他小时候的生活。先是父亲死了,然后哥哥和祖父相继去世,叔伯家也接连着一个接一个地死人,都是因为得了肺痨,原来热闹的黄家一下子就荒了,景仁小时吃过一个体格强健的奶妈的奶水,才没被染上,黄家就剩下他这一棵独苗了,你姨母吓得草木皆兵,每天小心翼翼地养着他,就怕有一天,他也像那些人一样,一下子就在世界上消失了。小时不让他上私塾,自己在家里教授,所以这孩子小时就孤僻,很少与人接触。也可以理解,死亡早早的就给他生命打了太大的阴影。”
惊鸿听了,十分同情:“那景仁哥哥心中一定很恐惧,也很孤独的。我们应该让他这种阴影里走出来才是。”
姨母说:“哪里那么容易。你看他写的这些东西,文彩极好,却满纸凄风冷月,哀蝉病马的,这文字就是内心的写照啊。”
惊鸿说:“我们得多帮他,让他的心明亮起来才好,不然的话,那日子不像地狱一样悲惨了么。”
景仁隐隐听见惊鸿说,十分感动,想不到惊鸿妹妹如此善良。这些家,景仁一直就在一个灰色的调子下长大的。黄氏家族接连的死人。比死亡更恐怖的,是对死亡的恐惧。院子里没有花,除了黑、白、灰没有别的颜色。连过年时,别人家贴上大红的对联和福字、挂钱,他们家都是不行。接连有人去世,一个族人去世后,一般要三年才可以贴上这些喜庆的东西,但未及三年,肯定又有其他的人去世了。所以他们家的院子一直就是白的,那些一个又一个曾鲜活存在的人,说消失就消失了,因为走得太突然,似乎无法把影子和气息都带走,幽灵一般在院子里流动。真正活的人就剩下他、妈妈、张妈、和一个年老得哪也去不了的仆人。没有别人的人愿意到这院子里来,母亲也很少让他走出这个世界。所以他和文章,才有一种潮湿而诡异的衰败气息,如唐朝的诗鬼李长吉。而景仁毕竟年轻,也渴望着阳光,渴望着开着花的世界,渴望着有人能驱散他心中的阴影。而惊鸿就是上苍派给他为他驱散那些阴影的人。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惊鸿逗他开心的样子,每次一定要逗得他笑了为止。想起惊鸿把过年时姨母给她买的淡黄色的丝绸剪开,给他做窗子,那丝绸薄如蝉翼,能很好的透光,就是想让自己的书斋多一些明媚,少一些阴影。
惊鸿的快乐与明媚有着神奇的感染力,让他慢慢变得快乐、幽默起来。月光一样冷的男孩,在变暖,暖得象春天里的一面湖水。被乍起的清风吹起一晕一晕涟漪。
景仁醉情于诗,也偶作小词。把生活中的场景记录下来:
惊鸿看过他的词说:“词太过缠绵绮艳了,没诗作好。”
景仁说:“诗要微言大意,而词就不必了。”
“为什么呢?”
景仁说:“诗是给天下人看的,而词只给你一人看。”
惊鸿展开词笺,看景仁新写的几首小词:
虞美人
闺中初春
绣罢频呵拈线手,昨夜交完九。问春何处最多些?只在浅斟低唱那人家。
半枝嫩柳当窗放,偷得新眉样。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颜色做衣裳?
醉花阴
夏夜
烟外钟声飘数杵,风过凉生苧。隔竹捲珠帘,几个明星,切切如私语。
灭烛坐,沈香一缕,怅好闲庭户。和泪嘱流萤,莫近莲塘,照见双栖羽。
惊鸿说:“这倒真是写我们日常的情形,那我给你出个题,看你会不会做。我喜欢小鸟,你就以鹧鸪与百舌为题,写两首词如何?如果写得有新意就罢了,如果写不出来,就是你这个秀冠江南的常州第一才子不是浪得虚名。”
景仁略一思索,提笔急书:
鹧鸪
管甚行人行不得,谁是哥哥,慢唤生疏客。只许隔花啼磔磔,啼时又惹天如墨。
败叶遮身休叹息,有地孤飞,莫问江南北。前度诗人头已白,黄陵庙外逢寒食。
百舌
偏是春来干汝事,报向林间,聒耳何时已。叫入五更忙欲死,请君一饮黄梅水。
顾眄自知怜绀尾,百种新声,舌底澜翻起。纵使学成些子是,半生只为人忙耳。
惊鸿看到“谁是哥哥,慢唤生疏客。”忍不住边笑边赞叹:“真可谓尖新,前所未有。景仁哥哥的词,给天下人看也是可以的。但往下看,还是多有凄凉之意,心想:他心里还是有孤独和苦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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