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无可奈何花落去
这些日,潘知府留景仁在府中养病。延请江南名医为景仁诊治。仇丽亭等好友得到消息也纷纷来探望。惊鸿在身边细心照顾。每天除了谈诗论文,就是说些喁喁情话,让景仁心中有说不出的快乐,看来老天对他不薄,终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景仁一时忘形,对惊鸿说:“有了你,神仙和皇帝过的日子我也不羡慕。既便是现在死了,也绝无遗憾的。”忽的看到惊鸿的脸色变得凝重与忧伤了。知道自己说错了。忙说:“这样的日子一千年也过不够,怎么会死了也没有遗憾呢。以后我不四处漂泊了,也不喝酒、不熬夜了,不再有种种烦忧。只每时每刻都和你好好的过。这些年都错过了,多少春花秋月,都因为没有你而黯然失色,我以后都要你补偿给我的,我也要补偿给你的。”惊鸿说:“好的,一定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赏花斗草,看夏夜的满天繁星和美丽萤火。我们还会去北方看冰雪。景仁,我想把我所有的和天地间所有的美好,都送给你,你说好么?”景仁说:“惊鸿,你已经用你的美好把我的心斟得满满的了。我真希望我快些好起来,好起来,我以后也不再病了。我们都快乐,健康。我们要在一起天荒地老的过日子。”惊鸿说:“我们要相守在一起,一直到天地都退去浓丽的色彩。一直到我们的头发都白了,像冬天的白雪皑皑。我相信我们会拥有这样的幸福的。潘大人给你请了江南最好的医生。仇兄和袁公也在为你寻医问药。你前些日子给稚存兄写的信也有了回复。他向朱筠先生请辞,要回乡奉养母亲。路过这里,会来看你。景仁说:”怎么这些好事都赶到一起来了。惊鸿,这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虽然胸口依然丝丝作痛,高烧有点令他眩晕。他依然挣扎着到窗前。看窗前的花多美,空中的云有多美,有了惊鸿在,这一切的美才有意义。“惊鸿,等以后我们有个小房子就行,简简单单的,办个小私塾也行。我教书,你种花,养鸟,读书,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你我别无所求,无求便无忧。”惊鸿说:“你可要快些好起来,一定的呀。我们还要游山玩水,像以前一样。我走不动的时候,你就背我走。”景仁说:“那时多强健啊。我一定向从前一样健康,让你感觉到力量和希望……”
景仁的胸口还有一种牵扯的剧痛。有时会咳血。每天在地上走上一小会就会气喘吁吁。这天早晨,他早早起来。风和日朗。景仁本来是很喜欢早晨的,喜欢早晨的清新和喷薄而出的太阳给人的那种勃勃生机,只是这几年,他总是晚上难以成眠,才养成熬夜的习惯。他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么好的朝阳了。他知道惊鸿爱早起,莳花弄草的。以前总是她比自己起得早。而这次自己比她早,肯定会让她吃上一惊。
景仁走到假山后面,曦光中,几杆翠竹碧色玲珑。颀长挺拔,迎风飒飒,清露欲滴。心中十分喜欢。就站在那细细观赏,景仁本来最就喜欢画竹画鹤,想一会画一幅竹石图来让惊鸿品评,惊鸿若知道他这几年画艺也大进,一定会为他高兴的。
他正背着手在那里观赏着,看到潘家两个小童走过来,拿着扫把扫院子,扫完又给园林除草。景仁思考时不愿让人打扰。就又往景仁假山后移了移,尽量不让小童看到自己来打扰自己。却听一个小童对另一个小童说:“你知道吗?前几天那个一直照顾黄公子的张叔病了。”另一个说:“知道了,是因为照顾黄公子被传染上的。他那病极易传染的。一染上就不好治了。你看张叔能熬过去吗?”“张叔平时体质还好。这些年也未见他生什么病。只是年岁大了,熬不熬得过去难说啊。”老爷给拿了好些钱抚慰。让他回乡调治去了。”“按说张叔人不错,遇到这事我们该看看才对。但谁敢啊。说碰上就传染。吃饭都不能用一个碗。一起说话时都要小心才好。”“你说那姑娘还照顾着黄公子呢。我看总有一天会传染上病的。”“谁说不是呢?那郞中都说了,这病传染的可能性太大了。郎中说黄公子的的肺有一部分发炎感染得非常严重,已经烂掉了。好的那部分也会慢慢感染上的。到这时候,治是治不了了,只是熬日子。熬日子倒也无妨。最怕的还是传给别人,这可不是玩的。传给谁就要了谁的命。”一个小童叹着气问:“那姑娘还会嫁给黄公子吗?”“好像说是的。那姑娘知道黄公子病成这样,还非要嫁给他不可,咱们老爷也帮着准备呢。那姑娘可真好,跟春天的花朵似的。不知怎的,就要嫁给一个要死的人。”“太可惜了,郎中说了,黄公子的病只能听天由命了。如果这两年气候好些。他可能还有一两年的寿数,如果今年秋冬天气不好,再像去年那么干冷,只怕今年冬天都过不去,再说他就算活上一两年能怎么样?不到三二个月,就得把身边的人全给传染上。郎中不是说,越是这时,传染得越历害。听说得这种病的人死时身边都不能有人,最后的气息都传染。有的人死了一二天,都没人敢收尸呢。”“那黄公子真的没救了吗?也太年轻了,人又那么俊美,本来和姑娘是天生的一对啊!”“哪里还有得救?有救咱老爷跟他交情那么好,还能不救他吗?郎中说这病最初还可以通过强身健体,或者到个空气清新、温度适宜的地方疗养来控制,注意心平气静,不沾酒色。倒还可以保命。但到现在,肺已感染发炎,那就无药可医了。”“那咱们老爷还留那黄公子住着?岂不是让大家都危险了?”“咱们可别乱说:咱老爷吩咐了,可千万不能把病情告诉黄公子,如果他再着急或心中不快,气血翻涌起来,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吐血身亡的。”那童子又叹气说:“咱老爷对那黄公子真是仁义啊?其实咱老爷也挺喜欢那姑娘的。给那姑娘选嫁妆时,比自己成亲时还上心,这些日子又买了不少奇珍异卉香料在放在那姑娘房中。还收集不少驱毒的草药,就是怕那姑娘被传染上。老爷见那姑娘每天与黄公子如胶似漆,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能说什么。人家感情好,谁能讨这个厌。”另一童子说:“自从夫人去世后,别人给老爷介绍了那么多的大家闺秀,他都不看。如果这姑娘能嫁老爷就好了,那黄公子虽然生得好。可是如果跟了黄公子,公子生时姑娘得跟着受苦,死时更得受苦。你没听说吗?前些日那姑娘接到一封信就哭,说是黄公子母亲寄来的,信中说:黄家世代书香,不能娶风尘女子,况且黄公子家中已娶妻生子,妻子奉养老母,哺育糼儿,都尽心尽力,黄家不能相负。让姑娘死心。黄家永远都不认她,你说黄家不认她,等黄公子死了,她上哪里去啊。”“更惨的是那姑娘的娘家也不认她了,因为她离家出走,伤风败俗。她爹在信中说她当时为什么不是真的死了,如果真死了,大家都过得去,现在被她弄得快没脸活下去了。连老爷都为那姑娘愁,那姑娘却说:“也无妨,待黄公子死了,跟了他去就行,正因为黄公子已时日无多,姑娘不许任何人把这烦心事说给他听,且让他快乐一日是一日。黄公子这些年吃的苦已够多了,如苍天有眼,总该酬他几日快乐的日子。”
景仁在假山后听得两人如此说,心中震憾,摇遥欲倒。强扶着假山才算站稳了。好一会,待那两个人走远了,景仁才从假山走出来。神色凝重,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一会,看到惊鸿从花丛边走出来。把一些细碎的花瓣收集在锦帕里。惊鸿忽然抬头,看到景仁,对他喊:“景仁哥哥,今天起得好早。”景仁笑道:“这花开得真好啊,我早早的来看,怕她谢了。”阳光洒在景仁的脸上,惊鸿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见他眼中的泪水。惊鸿的样子多么小巧,多么甜美,总像带着光、带着笑。像把一块蜜糖溶化在人心里。她要是能永远都这样快乐,这样灵动而富有色彩,那该多好啊。想到这里,景仁的心反而变得十分平静了。惊鸿把锦囊递给景仁:“我给你拣了这些花瓣,还带着露水呢。”景仁接过来,笑笑:“惊鸿,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一辈子都用之不尽,让我想想,我能给你些什么?”惊鸿觉得景仁的语气和平时有些不同,又不知哪里不一样,很奇怪地看着她,却见景仁脸上带着笑容,一种温和的笑,不似平时的那种灼热。惊鸿很少看见景仁这样的宽厚而温和的笑。好像一个长者在宠爱孩子时的那种笑。但心里还是安慰了很多。景仁说:“惊鸿,我一会去见见朋友,你好好休息吧,等我办完事就找你。”惊鸿转身离去,景仁站在那里,对惊鸿的背影久久凝视,面对惨烈的未来,惊鸿是多么平静,有了爱,再大的痛苦、磨难、哪怕是死亡都变无可畏惧,而对于他,虽然老天又一次跟他开了一次玩笑,虽然老天连李长吉的寿数也未必会给他,但他的人生也绝对不会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诗文、情感,对于他都一步一惊心。但他终于都走到高处,哪怕高处别无所有,只是让他纵身一跃的悬崖。
景仁找到潘洵:“潘兄,我有首小词请你品评一下。”潘洵说:“好吧,正好向景仁兄弟讨教。”景仁展开素卷,见上面写道:
眼儿媚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潘洵说:“如果我没记错,这词当是宋代词人王雱所写。王雱是王安石之子。词虽不多,但蕴藕婉媚。别具一格。若非早逝,成就定会胜过他的父亲。”
景仁说:“潘兄可知这首词的来历。”
潘洵说:“来历我大致知道一些。也是一段佳话啊,这是王雱最自己心爱的女子庞狄所写。王雱体弱多病,怕自己早夭,害了庞狄一生一世。于是写了休书,并让父亲作媒,把庞狄许配给自己一位朋友。不久自己就病重去世了,去世前,写了这首词,表达了对庞狄的思念之情。可见王雱也古来一伤心人呀。”
景仁看着潘洵:“潘洵,你为我请了这么多名医,可否告诉我,我的病比起王雱如何?”
潘洵惊讶地看着景仁:“你为何要与王雱相比。兄弟不要多心,人偶有疾病,是正常的。你年纪尚轻。调养一阵就好了。”
景仁苦涩地笑笑:“潘兄就别瞒我了。我的病情我也知道,其实我的病怎么样我早就知道,只是以前还以为,只要我心中郁结一解就会好,真是太天真了。我已不久于人世了。”
潘洵惊道:“这是谁说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景仁说:“潘兄收留我在这里养病,一切好意我都领了,为了我的病,你家仆人传染上了。潘兄也是个有肝胆的人。我有什么就直说了。我想效仿那王雱,把惊鸿许配给你如何?”
潘洵面红耳赤:“景仁兄弟真是荒唐。这太荒唐了。”
景仁说:“荒唐言,辛酸泪,都是因为心中万般无奈啊,潘兄就不要见怪了吧。你知道,我不久于人世,我死之后,惊鸿该怎么办呢?情何以归,人何以归。一个人在世间辗转飘零,得吃多少苦,又要受世人多少白眼。潘兄难道不怜惜吗?”
潘洵似为所动,他知道景仁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也是他这些日一直为惊鸿所忧虑的。
景仁说“如是让惊鸿为我染上肺疾就更不应该了。你如果爱一个人,会去害她吗?”
潘洵点点头:“我也为惊鸿的安全担忧啊!”
景仁说:“这就是了,这世上事没有尽如人意的,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她,如果只为得到,跟平常的利益关系有何不同,爱一个人要为她好,为她着想,竭尽所能让她幸福。如果你来照顾惊鸿,我以后无论是死是生,离她是远是近,也都能心安了。”
潘洵思索良久,终于点点头:“好吧,我愿意把我的情感奉献给她,代你照顾她一生一世,如果她能接受的话。既便她不接受,我也永远会象照顾一位亲人一样照顾好她的。你尽管放心,我说到做到。”
景仁道:“这样,我就放下了一桩心事。”景仁心想,潘洵还是很喜欢惊鸿的,这样,惊鸿以后一定不会受委屈的。
下午时分,惊鸿不知景仁事情是否办完,也不知他身体如何,实在担心,便来景仁的屋中找景仁,却见景仁屋内空空,行囊也被带走了。只在书桌上有一封未缄的信件。惊鸿十分惊骇,急忙打开信件,上面正是景仁的笔迹,纸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惊鸿,我多想与你一起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啊。日日夜夜与你相守相依,那些日子一定会无比幸福,无比珍贵。但我不能这么做,不能用你后半生的惨淡无依来换取这片刻的美丽光阴,不然,就是我死了,心也不会安稳。我看过你的嫁衣,很美丽,我也想像过你穿上它的样子,这就足够了,惊鸿,我说过,你给我的已足够多了,我一生一世都用之不尽,现在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我走了,像以前一样飘泊在山水之间,但又和以前不一样,因为我不再感觉孤独,我的心被你的爱装得满满的,以后我无论是远是近,我都在我心里,无论是死是生,我对你的爱都会千百年地延伸。我把你托付给潘兄。他会延续我的爱,照顾你一生一世。只有你能幸福,我才能心安。”
惊鸿奔出来,一边喊着景仁的名字一边寻找,直到暮色沉沉降临。惊鸿茫然地说:“我再也见不到景仁了,他为什么不让我自己选择呢?”潘洵站在她身边,轻轻地说:“无论你做何决定,你都一定要好好的。上一回误传你的死讯,要了景仁半条命啊,你一定了体谅他的苦心。”惊鸿看着万家灯火亮起,自言自语地说:“景仁,他在哪里呢?我还能再见到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