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芭蕉不展丁香结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当景仁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准备踏上游学之路时，心里却变得十分忐忑。惊鸿手拿风筝站地那棵杏树前的身影。让他蓦然间想起一首杜牧之的小诗：自是寻芳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这首诗里面有个典故，说晚唐诗人杜牧曾与一个女子有十年之约，但杜牧为一些事情耽搁，未能如期赶到，结果等杜牧再见到那女子时，女子已经嫁人，刚刚有了孩子，这件事让杜牧备感遗憾。悔恨之中写下这首诗。此时已过了暮春时节，杏花早已落尽，树上结满小小的青杏。但见柳絮飘棉，芳草天涯。让景仁在惆怅之中总有几分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惊鸿会像一朵美丽的花一样，在某一天，说凋零就凋零了。自从那天姨父撞见他和惊鸿后，姨父姨母很少给他与惊鸿独处的机会，他也就很难向惊鸿更清晰地表明心迹，惊鸿也总有些愁绪难以释怀，不似以前那么活泼。景仁真恨自己当时可以朝夕相对时，为何不与惊鸿好好地谈一谈，单凭那点灵犀。惊鸿真的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心意吗？虽然那天自己和咏絮都给她做了解释，她心中真的能像以前一样毫无疑虑吗？
更让他不安的是，早上将别时，姨父似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的那句话：“景仁啊，大家都说邵先生待你有如亲子，这次资助你游学更看出他对你格外的器重。邵先生虽是一代名士，但家境并不十分富裕，这种游学江南的机会，是他自己的儿女都不敢奢求的，邵先生却毫不犹豫地让你通过游学精进学业。据说是因为邵先生想将自已家的千金嫁给你。那女子据说是当朝奇女，心高志远，非你不嫁。你可不要辜负先生的心意啊。
景仁不知姨父为何又把这扑风捉影的事抬出来。赶紧说：这是没有的事，先生资助我游学只是由于先生一片怜才之心。先生和咏絮小姐都是当今最磊落的人，怎么会跟我做这种交易呢。姨父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难道邵先生没提起过这种事吗？
“绝无此事，不过仲游兄弟跟他们开个玩笑而已。”
“听说那小姐恍若仙子，你是否见过他。”姨父依然追问。好像是一种关爱与热诚，却让景仁从心里往外感到寒冷。景仁偷偷看了一眼惊鸿，看到惊鸿的长睫低垂，异常妩媚，也异常忧郁。景仁知道惊鸿与咏絮的不同，是惊鸿真的能让他更真实地感到怜爱与心痛。惊鸿渐渐长大了，不像以前那么开朗，那么鬼精鬼灵的。但变得异常妩媚而温馨。
“我只见过这位小姐，她也只是难得的知已。可以在一起谈诗论道而已。姨父万不可相信道听途说之言，与我说还无妨，毁了老师的威望和小姐的清誉。这叫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呢。”
“你对邵家的名誉倒很在意，真是难得，你对黄家的名誉倒从未如此注意过。如过你们之间没有什么缔结什么特殊的盟约。邵先生怎会对你如此慷慨。”景仁越听越不对劲。心想，姨父与邵先生本是不同的人，姨父的学问其实也不错的，但实在没有学者的儒雅与大气，却有些商贾的算计与精明，他怎么能理解邵先生呢？或许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只是说与惊鸿听的。他又偷眼看了看惊鸿。惊鸿心中的纠结与苦痛让他十分惶恐。他又一次尝到这种平凡人物的历害。姨父跟他平时见的许多平凡得毫无个性的放到人堆里都无处分辨的人一样，看似平凡，却有着操控人命运的力量，可以让一个出类拔瘁的人感到单薄和自地自容，这就是世俗的力量。他不知道，其实姨父是极想让他与邵家结亲的，因为如此一来，他与邵家也成了亲戚。邵先生虽然地位不甚高，也不是特别富有。但再怎么说也是一朝名士，他也跟着沾光。另外也可以让惊鸿断了对景仁的念想，让惊鸿也有机会嫁到更好一些的人家。
姨母也说：“景仁年近弱冠，也该成家了，那小姐又是才貌双全，那天跟景仁来时，我见过，的确相配。”
姨父说：“听说那邵先生与邵小姐只等你学成之后，回来成婚。”
“绝无此事，这样说反而会让人误解了邵先生。这三年来，邵先生待我有如慈父。关怀备至。但并无私心。此番让我游学江南。也是只是让我精进学业，关于婚约之事，只是二公子仲游的美意。我也见过咏絮小姐。那邵小姐通情达理，冰清玉洁，你们以讹传讹地乱说，影响了咏絮小姐的声名就不好了。”
姨父说：“你总小心翼翼地怕影响那小姐，天天跟惊鸿混闹，也没怕影响过惊鸿，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我们小门小户的姑娘比不上人家大家闺秀吗？”
未等景仁解释，却见惊鸿已转身离去。景仁恨不得跟了上去。姨父却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立即停止了对此事的纠缠，开始催促景仁上路。景仁此时哪有心思上路啊，只是懊恼地看着惊鸿离去的身影。见他走到一棵柳树前，喀嚓一声折断了一根柳枝，那断枝之声如果一条鞭子抽到了景仁的心上，他喃喃地说：“我已经跟她说明，我心中早有了表妹，只能把她当作一位难得的知已而已。”可惜惊鸿早已走远了，哪听得见。姨母和姨父的眉头又结了一个疙瘩。景仁怔了半晌。忽然对姨父姨母说：“我今日恐怕难以成行了，我再到书院去一趟。”
景仁再回书院，半非是去见邵先生。而是因为他知道稚存还未走。刚才情急之中想到稚存曾说过回乡时，可以帮他给母亲捎封书信。景仁刚刚看到姨父姨母的态度，当场就挑拔起自己与惊鸿的误会。他这一走，说不上会与惊鸿再说什么，他如何安得下心呢。想到姨父姨母如此不看重自己。自己恐怕再去解释什么也无济于事。他百般无奈中想到自己的母亲。姨母虽然看不中他，但与母亲是亲姊妹，手足情深，又对母亲的人品十分敬重。常常提起母亲，提起景仁四岁时父亲便去世了，母亲一直未改嫁，只是含辛菇苦地培养景仁，着实可称为女子的楷模。于是景仁想到可以让母亲替自己向姨父姨母提亲。这对惊鸿是个尊重，姨父姨母也容易给自己母亲一个薄面，答应下此事。
景仁匆匆给母亲写了封信。说明自己对表妹惊鸿心仪已久。此生非惊鸿不娶。恳请母亲修书或亲自向姨父姨母为自己提亲。自己学业有成之时，必来迎娶惊鸿。写完信心中还是放心不下，心下犹豫要不要起程。
稚存看景仁神色惶惶，便问发生了什么事，景仁只是摇头叹息。稚存再三追问。景仁才把早晨的情景说了一遍。
虽然他给母亲去了信，让母亲代自己到姨母家提亲，但他还是心乱如麻，因为他还不知道母亲对他和表妹的事是何看法呢，万一如姨父姨母一样，又当如何，他想都不敢想。
他把早晨又与惊鸿发生误会的事跟稚存说，这些年他养成了习惯，有什么难解决的事，都说给稚存听。只要与稚存说一说，心中就感觉轻松了一些。因为稚存不仅能给他安慰，还能给他出一些主意。稚存不仅答应会替景仁捎信，而且会亲自对伯母动之以情。让她同意并支持他们的婚事，亲自前来为他提亲。
现在最麻烦的就是惊鸿那，惊鸿对他还是有一些误会，但现在姨父姨母决不会让他与惊鸿再单独见面，互诉衷肠了，如何是好呢？这个如果不解决，这个结就会在心中结上几年，对谁都是无比痛苦的煎熬。
“惊鸿平时是晓事理的，也总是与我心有灵犀。这回不知为何对我与咏絮的事还耿耿于怀。”
稚存说：“咏絮能亲自为你解释已然很不容易了，惊鸿应该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最想确定的还是你的心意。咏絮毕竟太出众了，对任何女孩来说，都是个威胁。你不要把你的女孩当作圣人，孔子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景仁说：“别开玩笑了，我心都乱成一团麻，快给我想办法好么？”
稚存低着头在地上走了几圈。就像他平时读书时遇到了什么苦思不解的问题的样子。又摇头晃脑地筹划了会，最后终于想出了办法：稚存拿起了几本景仁存放在学堂中的旧书，说：“你姑父姑母不希望你再去，你一走就跟扫地出门了似的。但是我要是找个借口去，他们没有理由把我拒之门外的。我就说是去送这几本你忘在学堂中的旧书。进去之后，再找机会与惊鸿说话。不然你可以写个字条夹在旧书里，让我和旧书一同捎了去。”
“写什么呢？”景仁一时感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凝思良久，才含着泪写下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稚存说：“这是秦少游的词。情深意厚。却并不吉利，牛郎织女虽然是一对神仙眷侣，却只能每年在金风玉露之时有一次短暂的相逢。不如换一句吧。”仁苦思冥想，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此时此刻，唯这两句词可以代表我的心境。”
稚存待墨迹全干，把它小心翼翼地夹在书中。景仁定神一看，竟是那本唐寅的《落花诗册》，一时间，多少旧日时光浮上心头。
景仁又拿出一张信笺，写了几小词在上面，一并夹在书中。
稚存径直来到景仁的姨母家。姨父此时已出去了，只剩下姨母和惊鸿两人在家。听见扣门之声，原以为是景仁又返回来了。姨母心中烦恼。惊鸿不知是何滋味。只是心中扑扑乱跳。打开门一看，竟是景仁好友稚存。
稚存微微弯下略显肥胖的身躯。十分谦和地向姨母问安，然后向惊鸿点头致意。看到惊鸿的不仅神色凄惶，好像整个心都空了。看出惊鸿用情之深定不亚于景仁。稚存一方面为景仁欣慰，一方面又为这对人儿苦恼。
稚存说：最近书院恐怕又要有新学生来。景仁贤弟的书放在那里多有不妥，这些书都是景仁极喜欢的。弄丢了，可不好跟他交待了，不如放在这里好好保存。说罢，他恭恭敬敬地把那书送到惊鸿面前。示意惊鸿去接书。惊鸿刚刚伸手去接。最上面的一本书却滑落到地下稚存赶紧拾起来，用手拍了拍。对惊鸿说，这可是景仁最喜欢的书啊，景仁当时爱不释手，每每展读都要写下心得。稚存煞有介事地翻了翻。打开纸条，只一瞬间，惊鸿已经看清楚字条上的字句了。稚存长出了一口气。把纸条依旧放入书中。说：“若论读书之用心，我们都远不及他呀。”说完把书放在惊鸿手中，转身告辞。
惊鸿送稚存出来。看见景仁一袭白衣站在远处的日影之中，天色将晚，他单薄瘦削的身影好像就要被胭脂红的晚霞融化了。
夜晚，惊鸿打开《落花诗册》中的信笺，挑亮油灯细细展读：
醉花阴
夏夜
烟外钟声飘数杵，风过凉生苧。隔竹捲珠帘，几个明星，切切如私语。
灭烛坐，沈香一缕，怅好闲庭户。和泪嘱流萤，莫近莲塘，照见双栖羽。
绣罢频呵拈线手，昨夜交完九。问春何处最多些？只在浅斟低唱那人家。
半枝嫩柳当窗放，偷得新眉样。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颜色做衣裳？
惊鸿知道，这是景仁的新词，写的就是她们前些日在一起的情景，宛如就在眼前。
下面还有一首：
点绛唇
春宵
宿酒初醒，闲情似水和肠软。细雨三更，帘外春阴捲。
一树梅花，落向闲庭院。无人管，冷风过处，点点春愁惨。
这是前一段时间，景仁酒醉的情景。
下面四首《如梦令》：
其一
细雪乍晴时候，细水曲池冰皱。忽地笑相逢，折得玉梅盈手。
肯否，肯否？赠与一枝消酒。
其二
闻说玉郎消瘦，底事清晨独走？报导未曾眠，独立闲阶等久。
寒否，寒否？刚是昨宵三九。
其三
一阵雀声噪过，满院沉沉人卧。此去是书斋，只在春波楼左。
且坐，且坐，我共卿卿两个。
其四
一抹蓬松香鬋，绣带绾春深浅。忽地转星眸，因甚红潮晕脸？
不见，不见，日上珠帘一线。
这都是她们平常相处的场景。
下面景仁用小字标注：过去的每一日，我都会为你珍藏，未来的每一日，我都会与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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