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治疗癌症的套路是:能手术的先手术,而后做 N 个疗程的放化疗,再就服中药、找偏方、吃名目繁多的保健品。接下来的命运,各有各的走向:有人财两空的,有复发转移的;当然,也有从此健健康康的,尽管并不多。我的乳腺癌治疗也沿用这一模式吗?把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好之后,我开始平静地思考我的下一步治疗问题。
手术两周后,拆了线,王平治医生对我说,根据你的病情,必须化疗,而且必须是联合化疗方案,即三种化疗药同时用,静脉注射,六个疗程。我要求看一下这三种药的说明书。在没有满足我要求的情况下,我让家人从网上下载了三种药的说明书。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三种药对心脏的毒副作用都很大。“不行,不能再伤害心脏了。”这是我的底线。连 续两次全身麻醉的大手术,已经让我的心脏不堪重负,床边的心脏监护器连着几天夜里都在报警,心内科医生已来会诊多次了。心脏病对我的威胁是瞬间的,而当下的癌症起码还不会即刻要我的命。这就是我第一次拒绝化疗的充分理由。
得了癌症,不肯化疗,这还了得啊!我的家人、我的朋友纷纷对我启动劝说程序:两个妹妹轮番地苦口婆心;离了 15 年婚的第一任丈夫的妈,也就是我那位没有法律关系的婆婆,硬是冒着酷暑,三次来医院心疼地责问我: 你是怕化疗掉光头发,不好看吗?”我的挚友、时任上海工程技术大学校长的汪泓正在出差,急着赶回上海,晚上 11 点,一下飞机就直奔我病房;好友鲍日新教授更是将上海华山医院乳腺病专家请到我床前;我的前任系主任叶玮玮带领七八位
老师来集体给我“上课”……为了不让他们太失望,我都会一一对他们微笑着说: 好的,好的,我考虑考虑。”
医生看我这么坚决地不愿化疗,就劝我一定要放疗: 放疗是局部照射,你是右边乳房的癌症,所以,放疗对心脏的影响应该不会很大的。”我觉着医生说的这方案还在理,就决定到有放疗设备的医院去做放疗了。
这是转院后的第一个晚上,我的床位医生正好值班,他到我病房,与我聊天,并很和气地询问我,为什么不肯化疗。我说了理由,并告诉他我已经决定做放疗和坚持吃中药。
他说,中药是调理性的,不直接杀癌细胞。此时,我不想就中药的抗癌作用问题来和他理论 。第 一,我 没 有 这个 底 气;第 二 ,刚入 院,就和医生针尖对麦芒,太不礼貌;第三,他也是好心,他想挽救我。接着,他竭力向我推荐一种对心脏毒副作用很小的静脉化疗药—紫杉醇。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有关“紫杉醇”的故事,它是一种植物,怎么被日本人发现它的抗癌作用的,而后又是如何被用于临床的,现在国内外医学界对它的评价如何如何,等等。
一开始我听着很反感,心想我已经明确跟你说不化疗了,你为啥还这样不依不饶。慢慢地,我对他能这样不厌其烦地与病人耐心沟通起了好感,他临走时要我好好考虑考虑他的话。
第二天,我请家人从网上下载了所有关于“紫杉醇”的材料,希望它既不伤害我的心脏,又是我这种乳腺癌的克星,同时,还不会引起股骨头坏死。我躺在病床上仔细阅读,不希望在自己身上发生歼敌八百,自伤一千的赔本战争。
那天刚吃完中饭,床位医生又来了,笑呵呵地问我:“考虑得怎么样?” 医生,我想请教一下, 紫杉醇’使用前,是不是先要用‘地塞米松’?”我向他求证这个对我来说蛮重要的问题。
“对,是为了防止过敏。” 医生,不好意思,我因为股骨颈骨折,还未痊愈,用‘地塞米松’这类激素药,行吗?”我深知,自己是在向医生请教,即便此问题我已经很有把握了,也不能用判断句说话。
“小剂量,20 毫克,没问题的。”医生说话是善于用判断句的。我心想,6个疗程的话,那就是 120 毫克。再加上“紫杉醇”这类化疗药,对骨髓都有抑制作用。那我这“股骨头坏死”的可能性大大提升了。最重要的是“紫杉醇”也并不是百分之百地能治愈我的乳腺癌。但这些话,我不能说出来。
“医生,我还想请教,临床上有没有碰到过,使用‘紫杉醇’而发生并发症的病例?”我壮着胆子问。 有。”“什么并发症?”“呼吸窘迫症。”“那怎么处理呢?”我紧追不舍。
“轻的,吸氧;重的,切开气管。”真是很谢谢他,我们能沟通得如此充分。这时,他可能看到我的脸上有惧怕了,忙说: 不要害怕,这种概率很小。不信,明天主任查房,你可以问问他。”
“好的,谢谢您,您赶快去吃饭吧,已经 12 点了。”我们结束了对话。此次对话,真是得益匪浅。医生在无意中告诉我所有的实情。
一般医生是不会这么坦率的。午休时,我在思考,明天如何与主任对话。
主任查房了。这位主任看上去 60 岁左右,但人很精神,很有外科医生的气质。据说,他是这里开乳腺癌的“一把刀”。
“你是大学老师?”
“是的,主任。”
“你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知道,浸润性导管癌。激素受体都是阴性,腋下淋巴结阳性,HER-2 强阳性。”我说完,所有的医生们都笑了,包括那位主任。
可能是因为我回答得像小学生背书一样。
“听说,你不愿意化疗?”看来这个主任对我已经很了解了。
“主任,我因为骨折,躺在床上 3 个多月了,又经受了两次大手术,如果再静脉化疗,我真的吃不消了,我经常要犯心脏病,这些天,血压也往上蹿,所以……”还没等我说完,主任就抢着说:“你这种乳腺癌已经比人家少了一种内分泌治疗的手段,再不化疗,非常危险!”他停顿了一下,又说: 我告诉你,乳腺癌是一种全身性疾病。你的病情一两年后,远处转移的可能性很大,或到脑、或到肺、或到肝、或到骨头,到那时就麻烦了。”全病房的人都屏住呼吸,太可怕了!
这些话听上去是很恐怖,但他可能是实话实说,他在击醒我这个“顽固分子”。记得有张报纸曾经报道过,“三分之一的癌症病人是被吓死的,三分之一的癌症病人是被过度治疗而死的,还有三分之一的癌症病人是无法治疗而死的。”看来情况是这样。
“那我靠意志!”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当然是微笑着说的。
“靠意志?成功的只有十万分之一,但轮不到你。”主任冷冷地扔下这句话后走了。我看见站在床边的研究生小张听了主任这话,眼圈红红的。我对她说:“别怕,老师就是那十万分之一。”当晚,一位年轻医生来到我病床边:“潘老师,早上查房后没事吧?”我很感谢这轻轻的一句问候话。如果说,最糟糕的医生是用语言恐吓病人的医生,那么,最亲切的医生是用语言温暖病人的医生。
我开始按计划放疗了。放射科医生告诉我,根据我的病情,两处需要放疗:右胸壁和右锁骨。共放疗 25 次。我进行到第 4 次,就在放射科的那架机器上犯了心脏病。放射科医生赶紧电话心脏科抢救。我心脏疾跳,全身冰凉,我的意识是:挺住,挺住,我不会死的。
医生们一阵手忙脚乱,半小时后,我的心脏开始稳定,医生慢慢地将我移到机房外的走廊上,继续观察。一小时后,我才被推回病房。
医生说,休息几天,等心脏好了,再继续放疗。但我不想再继续了,再出万一,太可怕了!还是为了保护心脏,我又一次拒绝了放疗。
据说口服化疗药“希罗达”,毒副作用很小,特别是对心脏。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服了不到一个疗程,人感到浑身很不舒服。一检查,肝功能出问题了,GPT 指标上升到近 100,肌酐指标也不正常。
医生又说,停一下吧,等肝功能、肾功能都恢复后再服用。这种让我的主要脏器亮红灯的药物,我也必须拒绝。我又一次没有遵医嘱。
我的思考还在继续:为什么我们要“生命不息,放化疗不止”呢?我们不能只关注这个“病”,而不关注生这个“病”的“人”。如果“人”都被放化疗弄得“千疮百孔”,那么治这个“病”的本钱在哪里呢?
癌症这个顽敌,人类在与之战斗的时候,并没有交白卷,但始终也没有得高分。这其间,除了人类对它本质的认知有限外,人类自身作战的思维方式不能不说没有问题。遗憾的是,我的这些思想很难与医生们沟通,我怎么找不到“知音”呢?不过,想想也是,医生若真有我的这种治疗思路,能得到病人与病人家属的理解吗?
我终于决定:坚决不放化疗了,我的生命我做主!走一条自己的路。但究竟这是一条什么样子的路,当时心里也是很不清晰的。我必须回家去好好潜心研究,在这医院里是没法搞出名堂来的。
我准备出院。出院前,我做了一次全身检查,意外又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