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的一周内,情况很好。但第八天开始,感到刀口周围痛。医生检查伤口,未见红肿。以后,又断断续续地痛,而且好像是从伤口里面痛出来的。查房时,医生说,验个血常规、拍个片子。检查结果,没有问题。
而我继续痛着,有时还痛得很认真。医生说,没关系,过几天会好的。伤口拆线了,但我的痛依旧。这是什么道理?我又与医生对话了。
“医生,我这样痛,是不是在长骨头?”
“别人也长骨头,人家为啥不痛?”
我语塞了。心想:这问题怎么问我?
“那是不是出现了股骨头坏死的先兆?”我继续问。
“没那么快。”
“那是不是钉子与我的内环境不吻合?”
“不可能。”
医生们有点不耐烦了,接着说: 知识分子就是喜欢多想,你可以出院了,换个环境就好了。”我心里在说: 难道痛是想出来的?”
那段时间,我痛并苦闷着。隔行如隔山,对许多医学知识我可能不太懂,但是隔行不隔理啊!
医生们开始躲我,他们 心 里 肯 定 在 想 :怎么 碰 上 这样一个病人—如此地刨根问底。我也觉得,不应该老就这个问题去追问医生,还是自己做一些案头的工作,记录每天痛的时间、方位、程度、频率等内容,看看是否有规律性可循。我做了一个病例,交给了医生。
医生接过这张我叫家人誊得工工整 整 的“ 病 例”,看 都 没 看,就往白大褂口袋里一塞,淡淡地说了句: 还写下来?说说就可以了嘛。”我碰了软钉子,但没想好怎么回答他,还是不说为妙。
我笑笑。仔细想想,病人能有机会与医生好好“说说”吗?很难的。
医生每天的查房,有时像一阵风,特别是对老病人。这也不能怪医生,因为手术室里已经有手术病人在等他,他不用这个速度查房,行吗?据说,每天晚上的值班医生,也应该到本病区的各个病房走一走,但能做到这一点的医生,几乎是凤毛麟角。那病人就又少了一次与医生“说说”的机会。
其他的时间,你好不容易见到你所需要见的医生了,但他说话很吝啬,说无主语的单句见多,而他的表情、他的肢体语言又都会不停地暗示你:我很忙。于是,你只能欲言又止。
而医生办公室里,大多数是进修医生和医学生,或刚毕业的住院医生,病人找这些医生,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我试着琢磨医生的临床思维:如果病人说“痛”,第一,察看伤口、观察体温、研究血象,排除术后感染;第二,拍片子,观看体内情况,排除手术问题。这两步基本上可以排除医学上的问题了。如果病人还是那样的主诉,医生就认为是心理问题。于是,他们就不予理睬。病人只能自己来消化“痛”。
我 总 觉 得, 我 们 的 医 生 是“ 手 术 刀” 气 质 太 甚。 其 实, 一 个医生具备冷静、果决的“手术刀”气质,也是职业的一种要求,但千万不能同时还渗透出种种“漠然”,缺乏同理心的医生永远无法与病人真诚对话。今天我们的医患危机其实就是始于医患双方的真诚对话。
比如,像我这样的骨科病人,漫长的康复期基本是在家度过的。其间,一旦出现一些症状,又不方便门诊,那我们该咨询谁?医院哪个部门会接我们的电话?我们真的很无助。所以,在医患关系中病人总是处于弱势的一方,但我的性格和我的职业会自觉不自觉地想改变自己在医患关系中的弱者地位。
我是那种做什么事都得“整明白”的人,又是当教师的,职业要求我对知识的传授,只有自己“明明白白”了,才能让学生不糊里糊涂。而且我作为一名学者,几十年研究学问的逻辑思维方式,让我对待世事始终保持一种独立思考的冷静心态。就拿我今天对待自己的股骨颈骨折的手术方案来说,到底换不换人工关节?这是一个方向性的治疗思路问题。所以,我必须穷尽我能获取的信息,而后冷静地独立思考,选择一种最适合自己的治疗思路与方案。很多医生并不喜欢像我这种“依从性”差的病人,其实,我只是不盲目依从罢了。
有人会问,那我们病了,究竟该把身体交给谁?我毫不含糊地回答:交给医生。因为医生是专业的,听取专业知识,节省自己读医学书的时间。但又不完全交给医生,因为病是生在你的身上,你对疾病治疗过程中的诸多体会,医生对此是没有第一手感性认识的。
除非这位医生,他本身也曾得过这种病。所以,对待疾病我们还是应该多动动脑筋,多做做功课,如何针对自身情况进行选择,这个选择权应该在你自己手里,而不完全在医生。
有一位曾经当过医生的作者讴歌,在《医事》中给一些像我这样的病人画了一张像:他能意识到自己的愿望和需要,是积极、主动提问题的病人,想知道每项检查和手续背后的原因。他是为自己的健康着想并时时刻刻要求求证下一步是否正确的人。他拒绝被操纵,不因为别的病人都对医生唯唯诺诺就会全盘接受,但他同时又在沟通中表现了对医生足够的尊敬、坦率和真诚。
然而,现在的医学,医学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出现了分离,成了“单向度”的医学。而我期待的医疗模式是“互动治疗”。他不像传统医院的医生,只是诊断和治疗,而是耐心倾听患者的诉说,与之探讨身心的各种致病原因,提供治疗方案的建议,讨论治疗后的各种反应,这会使患者的自信心增强,那么,治愈疾病的概率就会大大提高。正如著名医师特鲁多(Trudeau)所说,医生应该“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最好的医生其实是和病人一起作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