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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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与死神共舞(1)

青春的世界广阔无边,但对于卡夫卡来说,却不完全如此,布拉格成为他生命世界的中心,一片相对狭窄的空间,他只来得及展现他丰富的想象力,也只来得及展示他性灵世界的一部分,青春就离他而去,也就是说,他青春的大门刚刚开启,人们只看见了他那个世界的某个景象,甚至仅仅是某个角落,就见门沉重地关上了。可以这么说,卡夫卡既是个没有童年甘美的人,也是个只拥有半拉子青春的人,因为他正处于青春期的时候,他的心理年龄在另一个方位已经接近了人生的苍黄之年,尽管我们老是说他是一个混迹于成年堆中的孩子,但情形不完全是如此。可我们又觉得,即使他在四十一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也仅仅是中年时期。中年,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是最为强壮,是出成果,也是出疾病或发福长膘的时期,也可以说是青春的尾巴,极不甘心地在中年期的头上脸上扫来扫去。尽管如此,它们似乎都不属于卡夫卡。这是个没有福气享用每个年龄段的快乐和幸福的男人,他既幼稚,又练达,却又确实不知道在自己青春结束的时候该着手准备些什么,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几日,他也不知道离开尘世,意味着什么,要干些什么,除了写作,他几乎无所为。但他还是在思索,在玩索,因为他是卡夫卡,一个和死神一起跳舞,却从来就没有踩准过步点,生命节奏感极差的男人,可他照旧是一个舞者,而给予他舞蹈魅力,并时时围绕着他的舞动而侵蚀一下他的器官的,就是肺结核,后来的喉结核及并发症。

卡夫卡害怕死亡。这依旧无可厚非,正常的人都忌惮死亡。他说,作家也害怕死亡,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地活过。他还说:

“……天真的人有时暗暗希望:‘我恨不得死去,看看人家是怎么哭我的。’一个这样的作家持续不断地实现着这一愿望,他正在死亡(或者说,他不是活着),不停地哭泣。于是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死亡恐惧,但它不必以死亡恐惧表现出来,而是能以惧怕变化、惧怕乔治谷的面貌出现。……凡是我写过的事将真的发生。通过写作我没有把自己赎回来。我一辈子都是作为死人活着的,现在我将真的要死了。我过去的生活比别人的要甜蜜,我的死亡将因此更可怕。作为作家的我当然马上就要死去,因为这样一种角色是没有地盘,没有生存的权利的,连一粒尘埃都不配;只有在最疯狂的尘世生活中才有一点点可能;那仅仅是一种享受欲的幻想。这是作家。但我自己却不能连续生活下去了,因为我没有活过,我始终是粘土,我没有把火星变成火焰,而仅仅是利用它来照亮我的尸首。”(见《卡夫卡集》 《致马克斯·勃罗德》第457页 上海远东出版社)

这是卡夫卡的自我总结,这个永远的运用悖论的高手,以这种方式总结了自己,也为自己设置了台阶。而真正活过的人,在我们喜欢谈论俗事俗物俗人的平庸的世界上,或许更容易害怕死亡,因为他们确实真正地活过,不管生活的质量和档次如果,不管是小人还是草包,活着,就成为活着的理由,死亡,直接掐断了他们与这种理由对话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多半是被生活和疾病撕碎,很多人不是无法将病治好,而是在还没治疗的时候就被吓了个半死,最后真的就双腿一瞪,两眼一闭,两手一撒,就去了。但卡夫卡不同,他是被自己撕碎了的,他在被疾病的小手手开始拉他的衣角的时候,就将小手手变成了一双有力的死神的巨手,合力将自己撕裂。

1917年8月,命运开始进一步折磨和捉弄卡夫卡。事先没有任何一点征兆,他也一如既往地活在他的世界里,不安,恐惧,孤独,寂寞,焦躁,神经质,悲哀,怨恨。而在身体越来越羸弱的时候,他居然还来了兴致,以肉体上一丝不挂来开始他卡夫卡方式的游泳,出入于游泳馆。长期的游泳对身体是有极大好处的,但对于卡夫卡来说,他无法做到经常性地运动,各种资料也没有特别记载他喜欢运动或厌恶运动的言行,他那么个瘦骨嶙峋的人,一个博士,一个文人,能扑进水中来几个“狗刨式”游泳姿势,已经实属不易了。游泳并没有给他的身体带来好处,就在这年8月初的这次游泳中,他在毫无疾病的征兆中吐了几口鲜血。要是换了别人,大概会即刻张皇起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某机件出了故障,而稍微懂一点医学知识的人,可能会立马想到那大口的鲜血来自于自己破损的肺部。但卡夫卡却并不是特别在意,虽然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却没有立即去看医生。没过几天,也就是8月10日凌晨五点左右,正在酣睡的卡夫卡再次爆发性地大吐血。这时的卡夫卡才感到事情严重了。他赶紧下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得焦躁不安,走了没多久,他又坐回到床上,想平静下来,但鲜血没有停止,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嘴巴里被咯出来。屋子里显得极为压抑。他可能想到了在游泳池吐血的情景,后悔当时没有及时去医院,时下,情况变得让他害怕起来,但这显然已经有些晚了。早晨,那个好心的,在卡夫卡看来是具有献身精神而又特别实在的姑娘来了,她看到了他吐的血后,对他说:“博士先生,您的日子不会长了。”这个侍女说的是实话,但他企业感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好。也许这是他的故做镇定,到了下午,才去医院看医生。第二天夜里,咯血又开始了,但没有前一夜严重,血还是很快止了。他长时间地感到胸闷,呼吸急促艰难,咳嗽越来越严重,伴随着发高烧,夜里出虚汗等症状。无奈之下,他只得只好去了医院,但开始给为他看病的两个医生都将他的病诊断为上呼吸道感染,也就是我们感冒时经常出现的气管炎支气管炎,情况好象没想象的那么严重,他悬着的心也落到了肚子里。但到了8月下旬,他的身体终于向他发出了无法支撑的信号,咯血更加严重,持续不断地发着高烧,夜间大量的虚汗也使他难以入眠。在朋友布洛德的帮助下,他再次到医院向医生问诊,最终被诊断为肺结核。

我们不妨来了解一下肺结核的基本知识。肺结核,简称TB,是结核病的一种,也是人类最为常见的结核病,换句话说,80%的结核病主要集中在人体的肺部。医学告诉我们,结核病是由结核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可累及全身多个器官,但以肺结核最为常见。这种病的病理特点是结核结节和干酪样坏死,极容易形成空洞。临床上多呈现出缓慢性的过程,少数可因起急发病,病人感觉异常不适。而常有低热、乏力等全身症状和咳嗽、咯血等现象是此病在呼吸系统上最明显的表现。而肺结核是结核分枝杆菌引起的肺部疾病。主要是由开放性的病人咳嗽、打喷嚏时散播的带结核杆菌的气溶胶进行传播的。这种病的症状主要表现为:周身乏力,极度疲倦;手足发热,食欲不振,夜间时有盗汗现象;发烧不止,体力下降,双肩酸痛等;持续性咳嗽,但多属干咳,痰却不多,有时痰中带有血丝;大量咯血,胸背疼痛;高热等。

卡夫卡患病了!

肺结核!

这个事实其实对于当时很认识卡夫卡的人来说,并不算是奇怪之事,在他们的眼里,这个神经兮兮的人本身就有病。疾病只不过是他的影子,他生存的一个信息,或者是他的另一个属性,无论从他的身体,还是心灵,精神来看,他都是有病的。问题是,卡夫卡是个“病人”,生活中的其他健康之人也是“病人”,他们与卡夫卡永远一致的一点就是:他们共同患有“人病”。这是人类共同的命运,共同的苦难,人类就是在与疾病做斗争的过程中,把自己也“斗”成了疾病的病原体或最大的病源之一,卡夫卡深受其害,他们也没有获得解脱,实际的情形就是,他们互相伤害,又自伤,再互相斗争,在取得一定阶段的胜利后,又互相开始新一轮的伤害,再自伤,如此循环,反复不已……

“我又一次竭尽全力冲着世界大叫;然后他们塞住了我的嘴,捆住了我的手和脚,在我的眼前蒙了一块布。我被好几次翻过来又折过去,我被拽着坐直了,又被放倒,这又有好几回,他一下一下狠狠地揪着我的腿,疼得我挺直了身子,他们让我在地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用什么尖的东西深深地扎在我身上,一会儿扎扎这儿,一会儿扎那儿,他们随心所欲,叫你一点防备都没有。

“多年来我一直坐在这个大十字街口,但是明天新登基的皇帝要来了,我得离开我的位置。我对我周围发生的任何事都不插手,这既是我的原则,也是出于反感。我已经很久不乞讨了;那些长期以来总是从这儿走过的人还是赐我一些钱,出自习惯,出自忠诚,出自熟人关系;那些新来的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我身边放着一个小筐,每个都随自己的美意向里面扔卡。因为我对谁都不关心,对街上的喧嚣和胡闹都投平静的目光,并保持平静的心灵,所以我对一切同我、同我的地位、同我的合理要求有关的事比任何都理解。对这些问题是无须争论的,它只能适合于我的意见。因此,今天早晨一个警察走了过来,他当然很熟悉我,我当然也从来没有警觉过他,他在我面前站住了,说道:‘明天皇帝要经过这儿;谅你明天也不敢到这里来了。’我用这个问题回答他:‘你多大岁数?’”

这是卡夫在1917年8月3日的一则日记(见《卡夫卡集》 第546页 上海远东出版社),一则全新的,带着新的反叛意识的日记,是大病患者卡夫卡少有的带着勇士般的气度的表现,或许,他的真的要开始朝着他面前强大而又荒诞的世界大吼大叫了,他要同一切疾病和疾病的传播者,一切人病进行勇敢而彻底的反击了。但肺结核的现实意义他仍然看得非常清楚,他也不得不面对这种在当时还没有特效药可以治疗的病,不得不考虑身体在它的无情折磨下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他忧心忡忡,必须得仔细想想,是的,他在思考,在思考着一切可以称为痛苦的东西。

“我总觉得不可理解,为什么几乎每一个有写作能力的人都能在痛苦中将痛苦客观化。比如说我在苦恼中(其时苦恼也许仍在脑袋里火烧火燎)竟能坐下来并书面告诉人家:我是苦恼的。是的,我还能更进一步,根据自己似乎与这苦恼完全无联系的才能选择各种华丽的辞藻,简单地或反思地或奏响所有联想的管弦乐器让思路驰骋。而这样的表达绝非谎言,它平息不了痛苦,它只不过是力量的残余,是痛苦将我的一切力量挖出来并显然消耗得干干净净之时,出于仁慈而留下来的一点儿力量。那么这残余的是什么呢?

“……

“在和平中你寸步难行,在战争中你流尽鲜血。”

这种痛苦的思索没有停止过,特别在他完全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经被肺结核完全主宰的时候。他在1917年9月30日的日记中谈到了对肺结核的深切感受。

“现在事情突然显示出:失血太多了。……在内心深处,我并不相信这病是肺结核,至少,在基本上说来它不是肺结核,而宁可说是我送崩溃的迹象。我原以为斗争会持续长一些,可它不能了。血并非咯自我的肺,而是咯自斗争的一方所导致的一道致命暗伤。……

“请不要问我为什么要筑起一道防线。别这样让我出丑。……我的所谓肺结核啊……是一件武器,最先使用过的无数其他武器(从‘生理上的无能’到我的‘工作’再到‘我的吝啬小气’)相比,它似乎更加方便,更突现根本的东西。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此时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虽然那远方的黑暗可能会让我不在怀疑,那黑暗正降临我身上,伴随着我想要工作和思想的每一个愿望都降落在我身上),但它会变成现实:我好不了啦。原因很简单,那不是肺结核……而是一种武器,只要我还活着,它就会继续表现为压倒一切的必然性。但它和我都将死去。”

从这些日记和他写给最了解他的女人密伦娜的书信中,我们看出,一方面卡夫卡心智上的某些成熟,他当然能对自己的肉体、精神和灵魂进行分析,另一方面,他在生活上的表现,实在让人困惑,既不像小孩子,也没有女性那种爱美情结或对生活中的事情表现出一惊一乍的性情,可他却是个恐惧一切的人,即使一根头发丝掉了,头上有了头皮屑,身体不适,患了感冒,衣服的颜色或样式,家人的某个眼神或某句话,等等,都会让他耿耿于怀,浮想联翩,长时间惴惴不安,神经绷得很紧,甚至有时会接近崩溃。既然生理上的这些小“东西”都会造成他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想一想,肺结核会给他造成怎样的打击和折磨。也许,物极必反,置之死地而后生,真的可以在某种人生命经验中得到呈现,卡夫卡也渴望能在要他命的肺结核的阴影中拼死一搏,以自我的力量拯救自己,来一次真正的,彻底的,完美的自我救赎。他尝试着这样做,渴望取得胜利,因为他毕竟是个男人,他没有理由就这么轻易地败倒在肺结核细菌的围攻之中。

就在这年的圣诞节之后,卡夫卡第二次解除了与菲莉斯的婚约。在1918年新年伊始,除了继续养病外,他还希望提前退休,但没有获得准允。在这段时间里,他不仅继续阅读大量优秀作家的作品,而且继续深入研究与他遭遇极为相似的丹麦哲学家,作家,神学家,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克尔恺郭尔,在1913年8月21日的日记中,他提到了克尔恺郭尔:

“今天的到了克尔恺郭尔的《法官手册》一书。不出所料,他的情况与我尽管有重要的区别,但十分相似,至少他与我都处于世界同一边,他像一个朋友那样与我心心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