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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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爱者之贻(4)

虽然卡夫卡还不至于见到一个女的就想跟她结婚,但也说明卡夫卡在处理与女人的关系时,毕竟不怎么老练和成熟,按照他父亲的说法,不像是个成年人,即使算一个成年人,也是一个轻薄的成年人。尽管我们经常会以其童年的糟糕生活,母爱的缺席,父亲的过于强大和****等原因来探讨卡夫卡对待女人的态度和方式,但一个人的性格是天生的,后天的影响大致不可能将性格彻底改变,充其量是起到极为重要的影响作用,而本性是不可能改变的。卡夫卡作为一个文人,自然保持了文人多情,好色,贪色,油滑和轻浅等特点,尤其是在面对自己感兴趣的女人时,他们的本性就暴露无疑。这种本性并不是可以拿来被嘲笑和批判的对象,在西方那个讲究文明、绅士风度的地方,大抵是不被传统人士赞誉的,但在所谓的新潮和时尚者面前,又显得多么迂腐,而在讲求面子、门当户对、道德修养的中国,卡夫卡的爱情模式大概也不怎么受欢迎,但持欢迎态度的人还是有的,而且不少。中国的男人可以说大部分都渴望过过去妻妾成群的生活的,享用天下美色几乎是每个男人的最大理想,只是迫于时代变化,法律,家庭压力,尤其是被妻子管着等各种因素,男人大多显得很有责任感,很有教养,很有文化水平,很男人,其实,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卡夫卡身心的摧残,孤独的心境,局外人的悲凉,自然使他渴望一份异性的爱和呵护,但我始终觉得一个男人天生的本性,才是他屡屡涉足于女人圈子的最主要原因。只不过这个神经质的男人一方面离不开女人,一方面在占有了女人的肉体后,却又以为自己很洁净似的,一个劲地说他与女人的性行为方式,乃至肉体都是肮脏龌龊的。这多少有点“既吃别人的饭却又要糟蹋别人的碗”的嫌疑。看来,还是老父亲赫尔曼最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可不管儿子的内心世界是怎么样的,他只管拿起他所能理解到的道德武器或家长作风,给儿子来一通教训。儿子受不了,就以为父亲是在侮辱自己的人格,蔑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其实,真正应该检讨一下在爱情和婚姻上的态度和作为的,应该是卡夫卡自己,尽管我并不愿意在此要求这个天下“最瘦的男人”、“赤身露体”的卡夫卡来做一个所谓的正人君子。其实,在爱情和婚姻这两个环节上,真还很难做一个正人君子的。

在前面的章节,我们已经谈到了,卡夫卡是在波罗的海的一个海滨疗养胜地米里茨认识多拉的。在那里,他发现了一个来自柏林的犹太人度假村,某天在度假村的厨房里看见一个姑娘正在洗鱼,便忍不住他男人对女人急于表现其教养和怜惜的语气说:“多么纤细的手啊,可干活是多么的重,这很残忍!”这句话使得姑娘赶紧给管事提出换个活儿干,她被先前那个陌生男人的话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愿再做这种粗重肮脏的活儿了。这个女人就是犹太姑娘,19岁的多拉·笛雅梦特。没想到就是卡夫卡这么一句话,就让姑娘记住了他,而卡夫卡自己也没立即意识到,又一个姑娘即将走进他的生命世界。他作为一个男人所应具有的对异性的怜爱再次迸发出来,尤其是在失去了密伦娜的爱情,而自己的生命又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尽管他并不完全意识到这点,但有所察觉),他干涸的心田,确实再次需要一个女人爱情的滋润。

多拉也是一个有自己见解和处世准则的女子,更不愿意迁就父母,让他们来替自己安排生活和婚姻,于是,她离开犹太人居住区,独自闯荡社会。这是一个聪慧、善良、勇敢、果断,但又有些敏感(似乎犹太人都有神经敏感这个特征)的年青女子。不敢说卡夫卡那类型的男人形象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她确实被卡夫卡那种有涵养、有头脑的知识分子形象和犹太人身份所吸引,她知道在度假村的那一句话,就是丘比特的箭,已经射中了她19岁的少女的心。而更重要的是,他从卡夫卡那双忧郁、清亮的眼里读到了爱情,她聪明的头脑迅捷地传达出一个信息给他:这个消瘦的男人在那一瞬间,正慢慢地走向她的生活。她欣喜万分地感到,他们彼此需要,彼此相爱,事情就这么一回事,爱情向他们敞开了大门,生活突然间美妙无比。

卡夫卡对多拉的爱,得到了他一直要好的妹妹奥特拉的全力支持。他们爱情发展的速度实在快得惊人,仅仅三周,他们就如同真正的夫妻,恩爱,体贴,而且一刻不停地筹划着结婚以后的日子,憧憬着一种带着浪漫色彩的幸福的生活。但令他稍稍感到不快的是,他和多拉的这桩婚事,父亲极力反对,但这次,卡夫卡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根本不管父母的态度,而是搬到了柏林,与多拉生活在一起。他们还在米里茨的时候,就商量好了到柏林共同生活。卡夫卡做到了,在他生命之花即将凋谢的时候,果敢地迈出了这一步,以全新的自己来迎接新的爱情的到来,迎娶一个爱慕自己的女子,他要彻底解放自己。而多情又善良的多拉自信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卡夫卡,也知道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人懂得卡夫卡。这也使得多拉带着伟大的母性的关爱和博大的胸怀,细腻的情感和善良真诚的心,无怨无悔地爱着卡夫卡,珍惜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尽情享受着这甘美芬芳的爱。爱情的力量就这儿,并不信奉犹太教的卡夫卡,在多拉的影响下,开始接触犹太教,阅读正统的犹太祈祷书。毫无疑问,此时沐浴在爱情温煦阳光下的卡夫卡得到了他在人世少有的快乐、宁静和幸福,更加勤快和轻松地写作。

但是,卡夫卡的健康状况却江河日下,不得不接受治疗。唯一的欣慰是,在身体遭到严重摧残的时候,多拉和他在一起,多少让他感到了尘世中还有那么一丝暖意,遗憾的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带来的爱情,到得太晚了。

1924年3月17日,卡夫卡在好友布洛德的陪护下回到了阴暗的布拉格。命运似乎在继续和他开着玩笑,他每出去一步,就得以比这一步还要快的速度回来,终点还是布拉格。4月,他被维也纳疗养院退回,理由是,他的结核病已经蔓延到了喉头。他的生命出现了严重的危机。情况异常糟糕,他不断地咳嗽,发高烧,无法说话和进食,只能靠一些液体维持生命,而且和麻醉剂打上了长久的交道。但到了5月,他的病情有了好转,这让他因为高兴而哭了起来,紧紧地拥抱多拉。于是,趁着这份好心情,他向多拉求婚,并亲自给多拉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将自己向多拉求婚的事告诉了他,希望他准允他的女儿嫁给自己,并特意说明,自己因为和多拉的爱情,愿意皈依犹太教。但多拉的父亲是个正统的犹太教教徒,对卡夫卡这个不信犹太教的人本身就不存有什么好感,因而不同意这桩婚事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而让人惊讶的是,多拉的父亲还煞有介事地将此事拿去征求很多犹太教教士的意见,结果那些正统的犹太教教士都一致反对,这才使多拉的父亲最终决定否决女儿的婚姻。当卡夫卡获悉了多拉父亲拒绝多拉与自己成亲的消息时,绝望地苦笑。这无疑给了他重大的打击。

在卡夫卡家族这边,除了妹妹奥特拉之外,都不大满意卡夫卡与多拉的关系,尤其是父母。这再次给了卡夫卡莫大的打击。他再度无奈地认识到自己永远是一个无法真正拥有家庭的男人,尽管在与多拉生活的这段时间,他心情不错,兴致很好,感到了爱情的无比甜蜜,也实实在地地感到了一个家的存在,但那毕竟不是通过合法的婚约而结合的“家”,它最多算成是家的雏形,它没有得到世俗和法律的承认,尤其是没有得到强大的父亲的首肯,那在卡夫卡看来,那就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只是一个架子,虽然不是空架子,但毕竟还不能真正地为他和多拉遮风挡雨。

卡夫卡即将孤独地离开尘世,将善良的多拉抛在陌生的世界上。

尽管卡夫卡的父母也准备去探望卡夫卡,做父母的毕竟不是儿子真正的对手和敌人。但卡夫卡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卡夫卡并不是不想和父母见面,其实在他的心里,他也没有真正抛弃亲人,他此举还是为了不至于让父母见到他们不喜欢的多拉而使双方都感到尴尬。这不仅表现了卡夫卡对多拉的爱和呵护,同时,也看得出来,他对于自己的这桩爱情的最后结局看得非常清楚,从而陷入了无以自拔的绝望境地。

如果说多拉的父亲直接拒绝卡夫卡娶自己的女儿,给了兴致勃勃的卡夫卡当头棒喝的话,那么,卡夫卡的父母对他这桩婚姻的不感冒则做得更彻底,直接将卡夫卡的希望击毙,即使在卡夫卡死后,他的父母与多拉在他的葬礼上相见,他们也不肯以缓和一下气氛的方式,给尸骨未寒的儿子送上一份长者的大度和温暖。但卡夫卡在世时没有看到的一幕发生了。当时,送葬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去了,卡夫卡的父母也手挽着手,准备离开。这时,他们看到伤心欲绝的多拉扑在卡夫卡的坟上痛哭不止。按照常理,卡夫卡的父母即使如何的不同意儿子迎娶这个女人,但出于人之常情或礼貌,都应该上去问候或安慰,但他们却好象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漠然地转过身,悄然离去了。墓地里,多拉悲痛的哀号久久不绝于耳。卡夫卡一生是如此的不幸,但他又是多么幸运,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和辞世之后,有一个人在为他痛哭,生死都牵挂着他,爱着他。多拉,也就成了最后一个爱恋、懂得他并在荒凉的墓地里为他哭泣的女人。如果卡夫卡真能在世界的另一面,看到他生活过的陌生的世界,那他看到的,恐怕就是一个多拉,为他,为他和自己,守着一份爱,他不知道是感到幸福,还是感到更加的寂寞和凄凉。

但多拉最终也没有逃脱世俗女人所追求的那种世俗而实在的生活,尽管她真心地爱着卡夫卡。在卡夫卡死后,也就是在时间即将进入20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她认识了德国共产党的一个领导人,并嫁给了他,不久,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同卡夫卡喜欢的另外一个女人密伦娜一样,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真正有了一个在物质上和精神上的依靠,也有了后代,这种日子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弥补了卡夫卡没能给予多拉的一切。后来,希特勒的纳粹掌握了德国的统治大权,作为共产党员的多拉的丈夫和她以及女儿,先后逃亡到了苏联,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在40年代也遭到了纳粹德国的侵略。但多拉一家的命运并没有因为去了苏联而得到改观,她的丈夫由于被怀疑而被逮捕,经受审讯,在被判决之后,多拉再也没有见过丈夫。在20世纪三、四年代的欧洲,这种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现象实在是太过普遍,战争的铁蹄让大半个欧洲面目全非。在苏联的遭遇使多拉感到孤苦无助,她不得不考虑重新出走,决定离开苏联,终于,在1938年,她带着患有肾病的女儿到了英国,生活也得以安顿下来。但她的健康情况也越来越糟糕,不久也患上了肾病,终因无法治愈,于1952年在英国去世。多拉,最终也没有挣扎出犹太人共同的悲剧命运。

“我不羡慕个别的夫妇,我羡慕的是所有的夫妇——即使我羡慕的仅是一对夫妇,则实际上我羡慕的是整个婚姻幸福的千姿百态。只生活在一种婚姻的幸福中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说不定也会使我绝望。”(见《卡夫卡集》《卡夫卡日记》第553页,上海远东出版社)

“没有先辈,没有婚姻,没有后代,怀着热烈的拥有先辈、婚姻和后代的欲望。它们全都向我伸出手来:先辈、婚姻、后代,但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有人工的、可怜的替代物:先辈、婚姻和后代都不例外。人们痉挛地创造了它,然后走开。如果痉挛不曾使人完蛋,那么替代物之令人丧气也会使人完蛋。”(上同)

卡夫卡没有获得婚姻,他只触摸到了婚姻的门,张望过婚姻的整个宅院,设计过婚姻的基本走势,但他获得了最美丽的爱情,从这个角度来看,是他抛弃了尘世,而尘世曾经向他敞开过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