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生存与毁灭:长江上游及三江源地区生态环境考察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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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水塔天成(1)

玉树的叹息

到玉树后,司机把车开进了一个机关的院子,他们说早晨要在这里卸货,搭车的小伙子下车去找旅店,我想跟他一起去,找一个舒适点的地方好好休息一夜,因为十几个小时在高原上的颠簸,早已让我筋疲力尽。但当我跳下驾驶室时,正在检查货物的两位司机却异口同声地制止着我:

“这么晚了,你不要走,附近没有旅店!”

老板还诚恳地说:“我的家就在玉树,但是晚上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这里社会秩序不是很好,特别是晚上。万一有人抢劫,您咋办?您年纪大了,打不过他们……您别走了,您真走了,我们也不放心!”

他们一再建议我就在驾驶室里凑合一夜,等天亮以后再去联系采访的单位或是再去解决旅店的问题。

他们的关心和诚意打动了我,特别那句“您真走了,我们也不放心”更使我感觉到了雪域高原萍水相逢的人之间,那种温馨的友好情谊,而且我也明白,他们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因此便重新爬回了驾驶室。

驾驶室里只有一条沾满尘土的毛毯和一床窄小的棉被,老板替我把坐椅使劲扳倒,布置了一个可以半躺的地方,又把毛毯让给了我,他们两人便在高原寒冷的夜间蜷缩着挤在一起,共同盖了那条又脏又小的棉被。

我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玉树,高原反应显然比玛多轻。

早晨6点多钟我醒了,在院子里找个人家要了水洗漱后,便提着简单的行李向两位淳朴、好心、在高原上常年奔波的司机告别,我对他们十分感谢,临走时竟有些依依不舍了。

走出院子,出乎意料之外,在路边竟看见许多崭新的小“面的”。有人曾告诉我,牧区过去长期骑马,玉树街上也是如此,90年代改为骑摩托,而现在是坐汽车。从交通工具的改变,反映了青藏高原牧区的巨大进步。

我坐上小“面的”直奔城边的玉树州林业环保局,但时间太早,还没有人上班……

我欣喜地看到林业环保局的院子里竟有高高的杨树和矮小的、枝叶繁茂的沙枣树,还有一些花草。自从去到黄河源区玛多县后,便没有再看见过蓊郁的树林和高大的乔木,因此在这里看到它们,竟有一种特殊的感动和久别重逢般的喜悦,是我过去眼光掠过树丛时从来没有感觉到的。

望着碧绿的树枝在晨风中婀娜摆动,我浮想联翩。

我想起了在藏区十分流行的一首歌曲:

玉树啊,我美丽的家乡,

那里有无垠的草原,

那里有苍茫的蓝天,

母亲河从帐篷前流过,

把我带到了遥远的天边……

玉树州是长江、黄河、澜沧江的发源地。黄河在进入玛多县美丽的鄂陵湖、扎陵湖之前,要首先经过玉树州曲麻莱县的玛多乡。澜沧江这条流经中国、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六个国家、全长4500公里的国际河流,出境后被称为湄公河,是东南亚人民的母亲河,也发源于玉树州杂多县西北、唐古拉山北麓。而被苏东坡称为“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万里长江,却也发源于玉树州唐古拉山主峰格拉丹冬雪山的冰川冰舌。

因此,作为“两江一河”的源头,玉树州便有“中华水塔”之称。

我要探访的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核心地区正在这里。这个保护区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长江总水量的25%、黄河总水量的49%、澜沧江总水量的15%都来自这里。这里的生态状况将对“两江一河”流域各地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产生巨大的影响,以致有人曾说:“三江源如果打个喷嚏,三江流域便可能患上感冒了!”

在我无拘无束的浮想中,一位美丽的藏族姑娘走进了视线。

她十分年轻、十分可爱,没有一点脂粉的痕迹,像草原上生命力极强的花朵。圆圆的面庞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照射得又红又黑,大大的眼睛纯净如水,充满了稚气,微笑时露出一排细小的、整齐的白牙。她自我介绍说:

“我叫忠尕才措,但平时大家都叫我‘忠尕’,您也叫我‘忠尕’吧。”

她问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递给她介绍信和名片后,又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她雪白的贝齿一闪,微笑着热情地说:

“阿姨,我已经躲在树后看了您好久,心里一直在想您是干什么的,又不像本地人……现在还不到上班时间,您先到我家休息,我陪您去吃早饭。”

说着便提起了我的行囊。

这位姑娘心灵和眼睛一样,都是纯净如水,既热情又天真,我立刻喜欢上了她,答应了她的邀请。

忠尕住的是林业环保局的单身宿舍,但这里的单身宿舍也是一个单独的小院,有厨房、卧房和客厅。和内地女孩子一样,忠尕的房里挂着许多绢花和塑料花做成的小饰品,还洒着香水;和内地女孩子不同的是,她在院子里种了一畦又一畦绿色的蔬菜。

忠尕说,种菜不是为了吃,是为了能够经常在眼前出现绿色。

我们上街吃了稀饭和油条,忠尕还执意替我付了钱,早饭后她把我带到林业环保局局长张常青面前,悄悄对我说:“张局长能力强,工作认真,很有威信,大家喜欢他。”

张常青,藏族,年轻而干练,眉目清秀,外表有些像汉族官员,他直截了当、有条有理而又痛心疾首地向我详细介绍了玉树州严峻的生态现状。他说:

实事求是地讲,玉树州目前已经不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而是青海省生态环境最恶劣的地区之一。

玉树州有江西、东仲和白扎三大林区,还有一些小片的天然林和灌木地。从地球的经纬度看来,是我国西南森林的最北线,是海拔最高的林地之一,算是森林生长的极限地带,一旦遭受破坏便极难恢复。

但是我们偏偏对这里的三大林区进行了长达23年的砍伐,每年砍去几千立方,直到1998年“禁伐”后才停止,许多森林就这样从高原上永久地消失了。

为了实现粮食自给,州内曾经大面积地开垦草地,造成许多草原表土裸露,风蚀和水土流失加剧。

三江源地区是世界高海拔地区生物多样性最集中的地方,单是珍稀野生动物便有70多种。但是由于在草原上挖虫草,在可可西里和别的地方偷猎,全州已经有20%到25%的物种成为濒危或接近濒危的物种。可可西里面积8万平方公里,管理人员只有35个,装备又不行,还不及那些偷猎的人,咋样能有效地管理?大家都知道,治多县原西部工委书记索南达杰就是为制止盗猎英勇牺牲的。

还有采金。称多县那个扎多金矿就在德曲边上,德曲的水是流入通天河的——这是长江的上游。长江源头的曲麻莱县也采金,去年还在大规模地乱挖乱采,被中央台《焦点访谈》曝了光。乱挖乱采大概让玉树州50来万亩草地被彻底破坏,变成寸草不生的沙滩。看见这些草原,我流泪了……

现在全州水土流失的面积是1.4亿多亩,占土地总面积的46%。过去通天河全年三分之一的时间浑浊,三分之二的时间清澈;现在刚好相反,是三分之二的时间浑浊了。每年全州新增加的水土流失面积大概是90来万亩。

土地沙漠化已经是我们最严重的生态问题之一。沙漠化、沙化的面积已经达到4700万亩,裸岩、石砾地达到1800多万亩,而且还在继续上升。黄河、长江源区都是沙化发展得比较快的地方,尤其是黄河源头的曲麻莱县曲麻河、麻多乡一带,沙化更加明显。

玉树州本来是草原丰美的地方,但是现在美丽的草原退化了,退化面积大概已经占到可利用草地的30%,鼠类危害的面积占20%,一半的退化草地甚至变成了“黑土滩”。

恶劣的生态环境让黄河源头的水量减少,曲麻莱县的麻多乡已经有5条河流干涸、12个湖泊消失;曲麻莱县城100多口井全部没有水,生活在通天河边竟要买水吃!再这样下去,50年之后,曲麻莱会成为生态难民县!

生态环境的恶化还使各种自然灾害大大增加,真成了3年一小灾,5年一大灾。

我们是20世纪90年代末才认识到要保护生态环境的。90年代初在搞长江防护林建设时开始种树,12年种了5000多亩,长得很漂亮。现在又在搞天然林保护工程、退耕还林还草工程。玉树州已经建立了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一个是可可西里,一个是隆宝,今年我们正争取三江源自然保护区也从省级晋升为国家级。

最后他建议我到治多县和曲麻莱县实地考察。去治多县,因为那里是“野生动物保护神”索南达杰的故乡,老百姓们对保护野生动植物有很高的自觉性;去曲麻莱,因为那里既是长江的源头又是黄河的源头,而且还是生态环境持续恶化的地方。

通天河畔

到了玉树,自然要去瞻仰通天河与通天河畔宏伟的“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纪念碑。

童年时代,从小说《西游记》上我便读到了关于通天河的故事。唐僧在取经的路上被阻于“经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无边无际的通天河,河里一只修行1300多年的老鳖驮唐僧师徒过河后,临别拜托唐僧向如来佛问一下自己何时才能修成正果。但是唐僧见到如来后,激动之下只忙于拜佛取经,竟忘了这件事。取经归来再过通天河,老鳖将唐僧师徒驮到河中询问起来,唐僧无言以对。老鳖一怒之下将身一晃,“唿喇”一声,师徒连马并经尽皆落水。唐僧等挣扎上岸后,发现经本打湿,便在岸边的巨石上将经书开包晾晒,于是便留下了一块“晒经石”,直到如今。

今日的通天河虽然再也没有“无边无际”的气势,但却仍然波涛滚滚,全长813公里,横贯玉树草原。是长江在青海省内的干流,也可以说是长江的上游,它流入四川省后便被称为金沙江,而流到四川的宜宾和岷江汇合后,便被正式称为长江了。

遗憾的是,在玉树县境内,通天河已极浑浊,据直门达水文站测定,每年输入长江的泥沙已超过1000万吨。

离玉树县结吉镇不远处,有通天河与扎曲的汇合处。这里的景色十分奇异,扎曲是清澈的、碧绿的,充满了柔和的诗情画意,而通天河却是浑浊的、黄色的,带着野蛮和凶狠。两条河水交汇了,最初泾渭分明,柔和的扎曲似乎在努力抵抗着野蛮的入侵,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碧绿和明澈,但最后,绿色终于一点一点消失,河水也一点一点变得浑浊起来……

扎曲清澈的原因是由于上游实施了长防工程,培育了5000亩人工林和50里行道树,又进行了封山育林;通天河浑浊的原因却主要是由于采金以及草原的沙化和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