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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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冯雪峰:感天动地的“傻子”

上个世纪20年代,当如火如荼的大革命遭遇白色恐怖,一股退党风席卷党内,有一个人,却在这样的时候选择了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党领导的“左联”受到巨大冲击,柔石等五位烈士倒在血泊中,一时间,“左联”盟员从90多人骤降到12人,在这样危机的时刻,有一个人,却决然地加入这支队伍,并扯起一面反文化“围剿”的大旗。

他是鲁迅先生的知心朋友,他是******的倾心交谈者。当人们遗憾于处在同一时代的毛泽与鲁迅两个伟人擦肩而过,他却以特殊的身份,搭建了两人心灵的桥梁。

在上饶集中营的非人日子里,他宁死不屈,永远昂起高贵的头。在特务横行的大上海,他置生死于度外,极力追随与维护鲁迅先生。

他热衷于文学与文艺,可是时代迫使这只拿笔杆子的手要拿起枪杆子。他毕其一生追随中国共产党,可是却被党遣出门外。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屈服,如果说有什么让他宁可受委屈,那便是共产党的事业。

他就是冯雪峰!

他本来是一位天才的作家,痴迷在他的文学世界里。他在青春飞扬的日子里,忘情地书写着欢快的湖畔诗,被人谱成曲四处传唱,可谓小有成就。如果生活在一个太平盛世,也许他会在这条路上一路凯歌,快乐地前行。可是社会的动荡、政治的黑暗笼罩着他生活的时代,他对这一切不可能充耳不闻,他不自觉地成了一名革命者。

他的主要武器永远是笔杆子,无论是领导“左联”的工作,还是进行文艺理论的探索,他用那支顽强的笔,试图划破黑暗的天空,为苦难的中国寻求一线光明。

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艰险路程,远不比阳春白雪的作赋吟诗。爬雪山、过草地,他与战友在漫漫二万五千里长征途中克服重重天险;遭绑架、当囚徒,他在集中营领导难友们与敌人斗智斗勇;在没有消毒和止痛的条件下接受手术;被敌人折磨得昏死过去丢进破庙里又幸而获救;眼睁睁看着同志被敌人活活打死而无能为力……面对这些,他无怨无悔,坚毅地行走在这条充满荆棘的路上。

他欢欣鼓舞地迎来了新中国的建立,做了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可是,他被打成了“****”,开除了党籍,成了一台写思想汇报的机器。他主动退出了原居住的房屋,孩子们一个个被送到外地下放。而后他戴着“黑帮”的帽子,下放到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此时,他已经是一位67岁的老人,身体非常虚弱。

如果想不通是再正常不过了,如果有反抗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恰恰相反,冯雪峰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满!

戴着草帽,高高地卷起裤腿和袖管,瘦长的四肢像干枯的松树枝斜插在躯干上,他成了向阳湖的一名“鸭倌”。他把放鸭看作一项神圣的事业,做得十分投入,一丝不苟。看到鸭子在田里飞奔着找食,他担心鸭子飞跑,于是沿着田埂疯跑,摔倒了爬起来,摔倒了再爬起来,弄得脚和手都受了伤,连头发上都粘上了泥沙。为保护好鸭子,他不顾身上有伤,跳到水沟里,弄得浑身是泥巴,鞋子也掉了,伤口不住流血,但他浑然不顾这些,担心的倒是有鸭子掉队。

被派去挑石头,他挑得多,跑得快,下工的时候,领班唯独留下他第二天接着干,而另两位年轻的都被“打发”了,因为年轻人还比不上他的“战斗力”;在烈日下割稻子,他累得昏倒在地,醒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地接着再干。他不再是一个历经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功臣,不是为党的文艺事业鞠躬尽瘁的作家,也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长,而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就连一直想对他找茬的军代表也不得不承认:“他比我长期在农村劳动的祖父还精干。”

他时时处处地严格自我要求,即便在是非颠倒、黑白不明的日子里,即便是自己遭到残酷迫害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破罐子破摔,而是努力把每一件小事做对、做好并且做到极致。

多少年过去了,回顾那段特殊的历史,有人说冯雪峰身上体现的是知识分子的奴性,有人说他们在重大的历史事件面前迷失了自我,也有人责怪他们在同一个声音下喊不出第二种声音。而在当时,冯雪峰自己就说:什么叫俗人,什么叫奴才,都是那些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的“志士仁人”们诠释的。世界上多的是“聪明人”,奴才也不少,缺乏的是傻子。

他不是没有思考他所处的时代,也并没有迷失了自我。相反,他在更早的时候就看到了江青的野心,预言过政治走向而后被历史证明。回顾青年时期在北京、在上海、在集中营的日子里,冯雪峰表现出的是视死如归的精神、顽强不屈的品格,找不到一丝妥协或退让的痕迹。而在向阳湖,他宁愿当一个顺从的“傻子”,干一行,爱一行,做一行,专一行。究其原因,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在他的心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对党的忠诚。

面对党组织给予的种种不公,他说,母亲有时候会很严厉地责备孩子,但母亲总是希望孩子更好啊!对他热爱的党,他实在是怨恨不起来。多少年以前,当李大钊走向断头台的时候,他毅然加入这个伟大的组织,因为他崇尚李大钊的品格,他相信李先生代表的组织,一定是先进的与美好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树立了一份崇高的理想,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党,并始终坚信,党的事业是光荣和伟大的。在战火中与组织失去联系的日子里,他永不放弃对党的追随,因为他相信,党无时无刻不在召唤着他;无论遭遇怎样的困难,他从来没有动摇过对党的忠诚,因为他不能动摇人生的信念。

他也没有忘记,在与鲁迅先生的交往中,后面有强大党组织的引导,在集中营苦难的日子里,党始终在牵挂着他,也是党最后将他营救出来……可是今天,党拒绝了他,拒绝了他期盼的眼神,拒绝了他洋洋百万字的“检讨”。他被隔离在了党的门外,虽然这扇门当年是那样热诚地向他敞开。但是他做不到,做不到背叛自己毕生的选择与追随,他不相信,党会看不清自己的儿女,会永远摆出一付冰面孔。只有回到党的怀抱,他的心灵才有真正的归宿,他几十年如一日不顾一切的奉献的价值才会得到体现。

他以无比豁达的胸怀理解着党,也以无比的赤诚向往着党。在向阳湖,他无数次地表示要重回党的怀抱,他通过各种途经表达着对党的眷恋。他与朋友们一坐下来,开头语往往就是“你看我重新回到党组织的事……”1976年1月,冯雪峰被肺病无情地夺去了生命,弥留之际,他的家属代他又一次表达了要回到党内来的愿望,这本是他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身后,但他永不放弃!

对这样感天动地的“傻子”,除了尊敬,我们还能说什么!

可以告慰冯雪峰在天之灵的是,三年后,党终于纠正了自己的错误,让这位忠诚的儿子回到了自己的怀抱。

面对党所犯下的严重错误,选择顺从的不是冯雪峰一人,而是一批。也许顺从的理由各不相同,或者大同小异,顺从的程度和方式各有差别,但是却形成了一股潮流。我们无法评判其中的是非,更不忍也没有必要妄作批判。但是,作为一种历史真实的存在,所有这些,留给了我们反思的余地与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