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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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沈从文:丰碑无言(2)

回归“乡下人”

1971年,沈从文离开双溪的时候,当地百姓哭成一团,大家都对这位“沈大爷”依依不舍。看来,年迈的沈从文,在双溪的确留下了一份浓浓的乡情。

他与每一个房东相处得十分融洽。每天早上他一出门,房东家的孩子们就笑眯眯地叫着“沈大爷好!”他说,“孩子们特别可爱,也都是十二岁左右,主持家事外还带小弟弟,挑水、洗衣、和煤……/大姑娘不声不响,极懂事。”每当母亲用武力教训孩子,他总是上前“保驾”。而他对房东家的三岁的小儿子格外偏爱,小家伙胖乎乎的样子,惹得沈从文看见他就喊“小鸠山”(样板戏中的一个人物),还向房东要求,把“小鸠山”当作干儿子带回北京。看得出,沈从文对农家孩子的真情怜爱。

孩子们也用爱来回报这个和善的老人。有一回,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从向阳湖来看他,在河边洗衣服时,一条毛巾不慎被水冲走,她惊得大叫,当时的只有十几岁的邻居男孩闻声赶来,跳入河中帮她捞起了毛巾。

他对村民们也友好有加,村里哪个人生病了,他就提着鸡蛋、鸭蛋去看望。有点好吃的,就惦记着留给村里的孩子们。去厨房取饭时,他就躺在灶前的柴草堆上,和做饭的大师傅谈天,自称“觉得生活极新鲜。”

夏天的夜晚,乡亲们把稻草缠成长长的草条儿,用草条燃起的烟雾驱散蚊虫,坐在一起乘凉。每当这个时候,沈从文也带上一把蒲扇,来到乡亲们中间,就着朦胧的月色和袅袅的烟雾,开心地拉着家常,享受着作为一个乡下人的乐趣。

最为难得的是,邻居魏先生是一个鲁迅迷,早年就从书中得知沈从文这个名字,不想,十多年后,还与沈从文成了邻居。沈从文经常兴致勃勃地与他谈起中国二、三十年代的文坛趣事,谈到徐志摩、郁达夫,谈到左联等等,十分投机。也许就连沈从文都不会想到,下放到偏僻的双溪,还可以与一个人谈起文学与文人,真正是“他乡遇故知”,为表达对这位文学知音的友谊,沈从文还把一个宋代瓷器送给魏家。

在双溪,沈从文被派看守果园,不过,收水果的时候少,种蔬菜的时候更多。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提一盏双溪农村特有的风灯,俨然一位农夫。而他的心情也充满农村的情趣,他说:

“牛比较老实,一轰就走;猪不行,狡诈之极,外象极笨,走得飞快。貌似走了,却冷不防又从身后包抄转来。……”

“高地四处,景物极美,平田尽处是大小山相重叠,春来一片青色,房屋较五连整齐高大,一律黑瓦白墙,远近马尾松林相衬,令人爽心悦目。”

生动的字里行间,我们能不赞美沈从文心底那份天真的田园之美、之乐吗?

这个素来以“乡下人”自居的文化人,在双溪乡下,的确回归了一个“乡下人”的天性,也找到了“乡下人”的感觉。

我是中国人

沈从文是以47岁的年龄改行从事文物工作的,这一年,他干起了清点与登记文物、抄写陈列卡片、做文物讲解员的工作。这是当时刚刚大学毕业的学生都不肯做的事,而他做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皱纹爬上了额头,头发变得稀疏,两鬓开始斑白,从人们视线里逐渐消失的沈从文,在另一个领域悄悄升腾,他成了一位文物专家。当******总理感叹于中国服饰史的空白,有人把沈从文推荐给了总理,于是他接下了一付沉甸甸的担子:编著一本中国古代服饰史书。

从干校回到北京之后,是沈从文为完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最后冲刺的日子。从前的书都被没收了,就用补发的几千元工资到旧图书市场买了一车书。被没收的房子没有归还,就住在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屋子里,吃饭得步行一站路,夫人住在那里的一个小屋里。私人花钱请了助手,每天挤两个小时的公汽到博物馆查资料。心脏不好,每晚三点半左右就疼醒了,一直到五点多钟起床……

他说:“我个人觉得,党既然放我在这个工作岗位上,我不管手中武器如何拙劣,工作又如何不好搞,也永远不退休。只有工作到死才是休息,才宜说休息。”

“凡活过六十岁左右的人,经历种种风雨,还能站得住,至少有两个原因:一即热爱国家,二即热爱本业。”

“用我个人的经验,用个真正作主人的态度,要为国家作事,总是有办法的。”

也有人为沈从文在****期间的遭遇鸣不平,沈从文则道出了心里的话:“个人受点委屈有什么要紧,要看到国家在世界上作战!我们的文物研究工作赶不上日本,使人心里难过得很。对我们的文化,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我们自己!”

“我们必须把自己的位置搁到次要的次要,才能爱国。要学会体谅国家的难处,干劲反而更大些。”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脱稿后,许多外国出版商都愿意以最高稿酬和印刷条件出版此书。而沈从文表示:文物是国家的,有损于国格的事,我不能做。

他的确受过很多的委屈,但是,对祖国深挚的爱淡化了这一切。从双溪到北京,沈从文走过了一条曲折而从容的路。在这条路上,他始终不受社会奖惩的控制,不随波逐流,也不让社会习气造成的机会所左右,而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心理定力,以一个中国人的责任感,控制自我的精神世界和行为举动,以独有的方式造福于他的国家与人民,并在世界范围内为国家争得荣誉和光彩。

双溪故居

因为对先生的敬仰,我曾几度到咸宁双溪,探访沈从文故居。可是,每每都带着失落而归。先生的故居破败不堪!残垣断壁,杂草、荆棘丛生,有几面墙壁已经完全倒塌。魏先生称,八年前,他专程来的时候,沈先生房间的墙壁还有半人来高,可是,现在却全然没了踪影。风吹雨打,一个曾经居住过文化巨人的房间就这样一天天凋零。我看到,魏先生眼角的不忍与忧伤!

据双溪的乡亲们称,每一年,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一拨又一拨地来此寻访沈先生故居。没有一个路牌指引,屋前也没有只言片语的说明文字,人们就靠一张嘴,一路问过来,然后拍些照片,怅然离去。

2009年的夏天,一个日本学者福家道信先生,携家人千里迢迢专程到双溪,为的是寻找沈从文的足迹,探寻他在这里的生活。在双溪,他不放过沈从文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认真搜集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其情真切,其景感人。在回答中国学生提问时,福家道信先生讲到,他之所以研究沈从文,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中国悠久的文化感染着他,而沈从文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者与守护者。

一个外国人,对中国的文化有如此高的认识,让我感动,也让我骄傲。可是,面对不堪入目的先生故居,我无语,难道我们自己的认识反而要浅薄得多吗?

在此之前,我游览了杜甫草堂,那是个四星级旅游景点,国家级博物馆,景点内游人如织。以为,无论从什么样的角度,当代的沈从文都不亚于唐代的杜甫。可是,为何总有人对先生表现出惊人的淡漠?

保护沈从文双溪故居,是对一个逝去时代的反思,是对一个文化名人最好的纪念,是向下一代传承一份珍贵文化遗产的义务。

五千年文明源远流长,靠的是一代又一代文化人的坚守,靠的是中华儿女精神命脉的代代相传,靠的是我们典籍的存留、语言与文字的相通……当然,同样靠杜甫草堂、东坡赤壁、屈原故里等一个个遗迹的保护。杜甫草堂也好,东坡赤壁也罢,今天我们看到的只是后人在故地上重建的建筑。沈从文故居则不同,因为它还在!也就意味着更具修缮与保护价值。

顺应时代的需要,顺应文化的需求,对中国文化遗产负责,我们期待,沈从文故居获得应有的修复,如赵志飞先生所言:“倘若市区镇村联手出资,修复一座名人故居应不是难事。倘如此,以沈从文之名人效应,双溪、杨堡今后想不出名都难,关键要取决于当地领导的政治理念、文化情怀和经营智慧了。”

当我漫步在凤凰古城的石板小路,我想起的是那个经常逃学打架、放荡不羁、无“恶”不做的少年沈从文。当我行走在双溪的田间小道,我想到的是一脸慈祥,步履蹒跚,在孤独的灯光下,提笔穿越数千年中华文明的沈从文。

历经岁月的洗礼,无法无天的沈从文成了一个沉默少言的老者。这份变化里凝聚着他对于人生的感悟,凝聚着他对于生命的认知。当我翻看他留给我们的典籍,当那些图文并茂的史料呈现于眼前,我懂得,在平静安宁的外表下,沈从文有一颗更为博大的心怀,这里装满了景泰蓝、马王堆简报、花草镜、蜀锦、刺绣,装满了我们文明的辉煌与衰亡,甚至装盛着沈从文走过的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乃至作为“乡下人”的双溪时代。

所有的苦难、挫折和我们看来十分的委屈,对于沈从文,都是生命中的过客。走过那些或血色、或阳光的道路,他依然微笑地站在祖国的大地上,用他留下的无比珍贵的文化遗产告诉后人:丰碑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