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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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沈从文:丰碑无言(1)

1969年,伴随着大走“五七”道路的时代风潮,沈从文南下向阳湖“五七”干校。此时,他已经是一位67的岁老人。曾经的诸多身份或者荣誉,比如《大公报》编辑、西南联大教授、著作等身的作家、文物专家……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在鄂南乡村,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位中等身材、戴着眼镜、恬淡而寂静的老人。

窄而霉斋

南下之前,上头说是为了北京的战备疏散,咸宁方面都做好了接待安排。没想到,到了咸宁之后,人员名单里根本没有他。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干校方就暂时安排他住在干校总部“452高地”。

到住地的时候,印入他眼帘的只有两样东西:一盏煤油灯,一摊蛇皮!他没有说什么,收拾着安顿下来。

没有人注意到他蹒跚的脚步,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满脸的倦容,直到他不堪体力劳动,经常发病以致晕倒,干校方才把他安置在离向阳湖数十里地以外的双溪,劳动量大大减轻。

劳动强度减了下来,住房的问题却难有着落。一会住阁楼,一会住教室,一会住医务所,有时则住在民房里,没有床的时候,还直接睡在草窝中。

老人辗转搬迁,给住地取了个十分贴切、颇具文采的名字:窄而霉斋。原来,这房子平时雨中不过四五处漏,有盆子接水。在雷阵雨的季节,屋里屋外一样不分,有时半小时得扫除积水二盆,整个屋子除了床上,到处是一片湿漉漉。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住处在一个月内曾三次灾难性袭击,处境一生所未遇……”他在给家人的信中说:“什么熟人生人来到房中时,都异口同声说到‘好湿、好闷’”。当时经常给沈从文看病的张医生回忆:“沈老住在中堂左侧的厢房里,房子较小,与南方所有的民居一样,窗子小,光线自然较差,窗外是一方天井,对面的厢房被房东用作牛栏。我第一次去看沈老时,他指着对面的厢房幽默地对我说:‘我住牛棚了。’我真担心他夏天如何生活。”

吃饭也算是一个问题,区公所食堂的饭太硬,他打回来后得在炉子用水煮一煮再吃。到了下雨的季节,为尽量避免在泥泞的路上行走,他中午到食堂打一次饭,留下一半晚上用开水泡着吃。

用水得亲自到一里以外的井中去提。

此外,心脏病、高血压、关节炎严重困扰着他。张医生回忆,沈先生的血压达到130-240mmHg,每隔三四天都得到医院取药,情况很不好。有一次病情加重,还住院治疗了40多天。由于对身体状况的不乐观,他给夫人张兆和写信,对后事都作了安排。

年老体弱的沈从文,在偏僻的南鄂乡下,生存状态令人堪忧。

情系文物

艰难生存环境下的沈从文,在双溪主要做些什么呢?

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到了双溪,见到了沈从文当年的邻居。谈起当时的沈从文,几个邻居道出了同一个声音:“喜欢在田野间、河边捡些石头,或者把屋顶的瓦片打下来,拿回房间,用放大镜看,一个劲地琢磨。”

张医生的回忆同样提到了沈从文在双溪的文物情结:“他在房里支起一个可折卸的书架,上面放了一些书籍及各种古瓷碎片,上面写满蝇头小字,注明年代和出片等……他沉浸在一种难得的喜悦中。”

“**********”开始后,沈从文的文物研究工作遭到灾难性打击,资料、书籍被没收,工作也被停止,所写文物著作被冠以“毒草”之名。他的内心无比悲凉,但他不肯放弃,因为他明白文物工作的特殊性,不仅需要做大量的实物研究,还需要进行大量典籍的查阅,非一日之功。而沈从文经过几十年的潜心钻研,已经到了出成果的黄金期,他不甘心就此放弃。正因为如此,得知要南下咸宁,他反复请求上级部门,希望留在北京继续从事文物工作。

他给博物馆领导写信道:“拟请减薪一半,或四分之三,甚至于暂时停薪留职,也不妨事/抢抢时间,能把未完成工作,整理完成/若由大学里来的同事搞,可能十年八年还搞不出来,因为不仅要看千百种实物形象,没有机会,还得结合千百种文献/我来一一完成,可说是‘废物利用’也无妨” ;“还是希望在能工作情形下,把待作未作的一些工作,至少能把纲目写出来。”

他在给夫人的信中也表现出对文物的恋恋不舍:“至于搞我这一行,特别是研究丝绸,和杂文物,即已近于‘后无来者’。我本来还希望争时间为国家做点事,特别是整理整理丝绸,把万千种健康活泼花纹介绍给轻工业部门,生产鉴定” ;“我心脏病已肯定不能好,倒希望不休息,争争时间,带千把可供生产参考取法的绸缎,到什么纺织印染厂去” ;“去处如可请求,也有可能请分派去景德镇陶瓷博物馆或瓷研所,因为那里也可以作作事。再不然,即再上昆明。有一二年,可就昆明附近的出土三千件铜器中,理出一系列问题” ;“唯到时若还可提工作,都比在向阳湖边养老有积极意义。至于血压和心脏,则满可不必过问,学焦裕禄正是机会。”

他甚至对领导表示,说写成的文章或书籍可以不署他的名字,他说请助手他私人出钱,出书也可自掏腰包,他只需要有一个环境让他把心中装的知识写出来。

可是,他的请求没有获得批准。他说有“请缨无路”之感,也有“学而不用”之难过,“心越不抵事,越想为国家做点事。”然而,无情的时代,没有满足一个知识分子的愿望。

而此时,他还有一个最大的心结:******总理交给他的任务——关于古代服饰研究的书还没有完成。

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自己的不放弃!

咸宁没有资料,更没有助手,他拥有的只是满脑子的记忆。古稀之年的沈从文开始了他独特的文化苦旅——把他脑海里关于文物的记忆用纸和笔记录下来!他相信,只要他记录下来了,就是对后人的一个交待,就是对中华文化的一个贡献。

酷暑的侵袭,严冬的考验,多少个凄风苦雨的白天和黑夜,形单影只的沈从文,在偏僻的南鄂小村庄,填补着我们文化史上的一个又一个空白。他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思考增加新内容,并动手记录,写下七万余字的内容。除此之外,他写下了《关于马的应用历史发展》、《谈车乘》等文章,还就国内文物研究近于空白的二十多个专题,默写出大量的卡片。

他安静地行走在双溪的田间小路上,执着地为几尽荒废的祖国文物事业呕心沥血着,不为人知,也不需人知。他甚至在给家人和朋友的信中,只提他的日常生活,几乎不谈文物,虽然在那时,文物是他最为倾心的事情。

续写天才的传奇

探寻沈从文先生的一生,感受颇深的是他旷世的奇才。他没有念过完整的中学,却可以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执教于名牌大学;没有系统地学习写作就一头撞进了文学殿堂,很快就成为文坛的佼佼者,并写出巅峰之作《边城》;他人到中年放弃文学,一转身又成了一名文物专家。在沈从文那里,他总在让梦想变成现实,让不可能成为可能。而在咸宁双溪,年迈的沈从文还在续写他的神话,他开始了诗歌的创作。

也许是双溪无奈的岁月激发了他关于文学的灵性,把他带入诗歌创作的境界。他饶有兴致地把诗作寄给家人,寄给一些诗人朋友。在书信中,他不止一次地说到他也许会第三回改业。他称小说创作是第一职业,文物研究是第二职业,写诗当然是第三个职业了。显然,在双溪期间,沈从文对于旧体诗的创作是当作一项事业在做,投入了相当精力。无论是看到有知青来双溪,还是看到春耕热火朝天的场面,抑或怀念亡友,都会引发他的诗情。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共写下诗作20首。其中在《双溪大雪》中,他写道:“三月犹雨雪,彳亍泥涂中。时怀履冰戒,还惧猛将冲。/回旋云梦泽,风钦大王雄。旌旗蔽云日,燎原烛天穹。”至今读来都脍炙人口。

一个七十岁且疾病缠身的老人,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打发时间,反而面向未来地提出改业,天才沈从文是在用行动书写生命的奇迹,并告示人们:一个人的心有多大,人生的舞台就有多大。也正如他的诗中所言:独轮车虽小,不倒永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