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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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向阳湖,向阳乎?

当楚汉战争以汉军的全胜划上句号,韩信怀着“衣锦还乡”的巨大荣耀感回到楚地做了一方诸侯。他尽情地享受他的富足与权势,对于朝廷,他信奉一条亘古不变的信条:忠诚。

不久刘邦南下,说是要游云梦泽。韩信为表忠心,提了钟离昧的人头前来迎接。这钟离昧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项羽的部下,楚军失败后投靠了韩信。韩信深知刘邦忌恨钟离昧,心想这颗人头该是向皇上表忠心的最好方式。

今天的人们提及此事,无不指责韩信为人太不厚道,不讲义气,人家钟离昧相信你是故交而投靠你,你倒要了他的性命。而韩信大概心里也冤,在他的骨子里,道德的重要法则就是一个字:忠,一个人没有了对上级的忠诚,还谈什么厚道。

二千多年过去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还是在一个叫云梦泽的地方,随着“五七”干校的兴起,六千多名文化精英齐聚这里,不是来旅游,也不是来采风,而是接受体力劳动和思想改造。今天,人们习惯将这个地方叫做向阳湖,其地处湖北南部。

这群知识分子们放下手中握着的笔,挽起袖子开始制砖建房、围湖造田,开荒种地、养鸡养猪。总之,他们不善于做什么,现在就要做什么。

这应该是一种苦难。

这份苦首先表现在精神层面。一个文化人,离开了书本、纸张和笔,其精神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这些人中有著名的作家、翻译家、出版家、艺术家、文博专家、学者,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冰心、沈从文、臧克家、郭小川等等。可以想象,他们中很多人都应该有着自己的理想和计划:还要完成什么作品,还要编什么书籍,还要画什么画……在那个不大追求物质享受的时代,对一个文化人而言,最大的追求莫过于实现这些理想。但是一声令下,所有人员都要背起行囊南下,在一片荒漠的土地上开始战天斗地的生活,充斥他们的心灵的,怎能不说是一种煎熬。

这份精神的苦难还表现在另一个方面。当时的干校除了体力劳动,还要抓紧时间开展“斗、批、改”。所谓“斗”,就是斗争走资派,斗争“八种人”和臭老九;“批”就是批判资产阶级,批判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改”则是否定一切,然后滋生各种各样的新生事物。在田间地头的休息空间、在晚饭后、在雨天不能下地的日子,一切能利用的时间都利用起来,不说被斗的对象,就是斗别人的群众也常常弄得筋疲力尽。这种批斗当然是残酷的,以至有人因承受不了而选择自杀。

这种苦难当然也体现在肉体上。向阳湖地处鄂南地带,多雨潮湿,学员们每天要走四五里路下湖劳动,夏天为躲过正午时分酷热时间,早晨三四点钟就上工,晚上八点多才回来。极高的劳动强度考验着知识分子,无论是老弱病残,一律参加艰苦的劳动。比如挖煤,两个人下井打眼,基本上是跪在泥水中工作,一个半小时才完成一孔。晚上十一点钟回来一拨人,早晨四点又去一拨。更多的人在那样的季节经过大堤时,不知摔过多少跤,弄得一身污泥。

多少年过去了,一批“五七”战士回忆那段生活,总结为:上干校,名义是学习,目的是改造思想……这段总结发人深省。诗人郭小川赴干校前,曾热情洋溢地表达:“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能够改造我们自己。”曾下放向阳湖的一位作家说,当时到干校,走“五七”道路,大多数人是服贴改造的。诗人臧克家的夫人则说,当时并没有觉得干校是极左,只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抱着接受再教育、改造世界观的态度下去。

如何认识这批文化人的当时的心态?在“五七”干校全面停办后,知识分子全面解放后,有人说这是知识分子观察思考能力的退化,是他们没有反抗精神的懦弱的体现……

我想起了春秋时期晋国一个叫程婴的门客。当时晋国大夫屠岸贾为谋害同僚赵朔,找一借口把赵家全族诛灭,只有赵妻幸免于难,赵妻脱身后产下一遗腹子。为保护赵家骨血,赵朔的门客程婴将孩子暗自接入家中抚养,结果被屠岸贾发现,屠下令十日内交出孤儿,万般无奈的程婴将亲生儿子交出,换取了赵氏孤儿的性命。程婴带着孤儿,来到山高谷深、僻静荒芜的地方隐居十五年,不仅抚育其成长,还教导其知识,终于为赵家培养了一个能文能武的接班人。这个出自《史记》的故事,被后人改编为《赵氏孤儿》的剧本,长演不衰。

程婴的故事长时间以来被发扬光大,光大的不是程婴本人,而是他身上散发的一种被中国人广为接受的忠诚的精神。臣子尽忠于皇上,门客就为主子尽忠,这是天经地义,哪怕舍弃亲生儿子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程婴的精神有可歌可泣的一面,而最重要的价值在于,通过对他千年以来的不断宣扬,中国人那份忠诚之心也一代代地进入了骨髓。

我还想起了秦始皇的儿子扶苏。他本随蒙恬将军在北方修长城,抗匈奴,那份苦那份累和那份功劳可想而知,但他兢兢业业,因为那是在替父皇守江山。一天他忽然接到一纸诏书,说是父皇赐他立即自尽。扶苏不问青红皂白,拔剑要了自己的性命,临死之前还对父皇的“恩赐”大呼感谢,同时为不能继续为老人家建功立业深表愧疚和遗憾。扶苏哪里知道,所谓的诏书是秦始皇身边的小人造的假,可悲的是,在扶苏眼里,他尽忠的是他的父亲,也是帝国的皇上。

在历史的长河里,这类事件数不胜数,无论在什么情形下,忠莫大焉总是正规的法则。在这个法则下,人们往往失去了辨识的能力,或者可以做出有悖常理的事情。一个人无论立功受赏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上面说你怎么样,要你怎么样。比如要你死,你就死得其所;让你流放,你就一定是犯了错误,塌塌实实地去吃苦,去反省。总之,为了一个“忠”字肝脑涂地,无怨无悔。当年曹操在赤壁之战前一气之下,怒杀了蔡瑁、张允,接着任用他俩的兄弟继续领导水军,这两人不同样是不计兄仇,在长江上为曹操杀得血肉横飞。

于是想起了向阳湖的文化人。既然当年百战百胜的韩信将军心中只盛得下一个“忠”字,既然曹丞相的手下能不计兄仇奋勇杀敌,既然在一句深情的“谢主隆恩”之后,多少生命可以自觉地奔赴黄泉,那么一批拿笔杆子的文化人,自觉自愿地来到一个叫向阳湖的地方,接受思想改造,查找深层次的思想问题,也就不足为怪了,就更不能指责他们没有敏锐的政治眼光,或者没有反抗的精神。

数千年的中国历史告诉我们,一个人无论多么英明,很难超越所处的时代和环境。能够超越时代与环境的应该是圣人,我们总不能奢望在中国的同一片土地上,同时出现六千多个圣人吧。

向阳湖文化表面是一种荒诞的文化,骨子里是一种反思的文化。面对中国历史上离我们最近的荒诞,我们不能简单地责怪,而应该深刻反思。就像不能指责六千向阳湖文化人一样,我们也不能简单地批评韩信或者扶苏。我们该思考,数千年的华夏文明,在生生不息地滋养着我们民族的时候,又给了我们怎样的文化心理,给了我们怎样的心灵传承。这份文化在给予我们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同时,又给了我们多少逆来顺受、随遇而安。

我的手头有一本关于当年“五七”干校的书,翻开书,我的目光凝聚在每一张图片上。我看见一个个身体瘦弱并不强壮、戴着眼镜的人,他们在田间地头,手里握着镰刀、锄头,眼角挂着的是灿烂的笑容;我看见了一个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看到了聚精会神开展政治学习的场面……我想起了鲁迅先生,他的笔下只是闰土、祥林嫂这些没有受到“教化”的群体,而我的眼前却是一批知识分子,我的心底渗透着无尽的悲凉。

就在不久前,我第一次走进了向阳湖。我看见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赫然嵌着“五七干校”几个大字;我看见了一个展览厅,展示着当年“五七”干校的林林总总;我看见了一间间被保护起来的旧址,十来个平方米的房子里,曾经居住着中国现当代文化大师级的人物;我看到了一起前来为开创向阳湖文化付出十多年心血的李城外先生,看见他坚定的目光……

我的心情忽然开朗起来,因为只有还能记得过去,只有还能直面过去,我们才能够面向未来。我们只有认真地揭开伤疤,新鲜和健康的肌肉才可以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