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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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没有鞋与没有脚

一对青年农民夫妇,他们住在一个叫焦家村的村庄,抚养着一个刚刚半岁的女儿。每天早上,这对夫妇将女儿放在一个四脚朝天的方凳中,凳腿上缠上几圈绳子,以防孩子爬出,然后下地劳作。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孩子的脸上全是鼻涕、眼泪,还有苍蝇,拉的大便被身边的小狗吃了,小狗还在继续舔孩子的脸……日复一日,每天的情形大致如此。不久,这个孩子被黄疸型肝炎夺去了生命。孩子的母亲说,没有办法,孩子没人带,丈夫一个人挣的工分养活不了全家,她不得不下地干活。

这是发生在上个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中国农村的真实故事,记录这个故事的是一位女外交官,当时,她作为“五七”战士下放到这个村庄。

在我阅读当年干校学员的回忆文章时,我隐隐约约地发现了当年农民生活的情节。比如在咸宁向阳湖,也就是当年文化部干校所在地,一位干校学员说,当地农民一年到头耕作,秋收后工分算下来,一家除了口粮,简直拿不到什么现钱。几岁的娃娃要牵根麻绳放牛,似乎也没有看见提着书包上学的。还有一些村民常年靠稀饭充饥,经常要饿着肚子干繁重的体力活。而在湖南,一个青年农民高兴地说要去修铁路,因为修铁路除了管饭吃,每月还给二元五角的零花钱。在宁夏,“五七”战士看到,当地有的农民一家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就穿上……

一位学者在到咸宁向阳湖干校后,说:“所谓‘校部’,也就是先遣队员在一块小高地上盖起了几排红砖平房……在当地老乡眼里,那些小瓦房是很新鲜的、很高级的,城市住房的样式,跟农村的民居大不相同。”另一位在向阳湖的当年干校学员则说,由于后期物资供应充足,每顿都有鱼肉或鸡鸭,每餐可吃半斤以上主食,还有大碗大碗的菜,荤、素搭配。

一位领导在回忆当年干校生活时,专门记录了三年干校期间的三次旅行。因为按规定,干校学员每年都有探亲假,每次探亲假期间,他就与家人共同进行一次旅游。第一次游了上海、井冈山和韶山,第二次则到了庐山、黄山,第三次游览了泰山、苏州和杭州。一路上,他们全家乘火车,转汽车,住宾馆,虽然辛苦,这在当时来说,也该足够奢华的了。就是放到今天,还值得很多人羡慕呢。

目前正流行一种理论,将人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生理的需要,指能满足个体生存延续所必须的一切需求,然后依次是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也就是说,只有解决了基本的生存问题,精神的需求才会处在更高一个层次。按照这个理论,在丈夫养活不了全家的情况下,妻子外出劳动,女儿没人照料而夭折便显得无奈。

诚然,作为当年的干校学员,由于离开了自己热爱的事业(诸如写作、画画、翻译等等),由于要接受思想改造、批斗,精神上的痛苦可想而知。与此同时,他们要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他们中很多人的生存状态当然不容乐观。但是,一个干校学员每个月100至500元不等的收入,在当时一个农民全年所有收入不过百元的年代,至少在农民眼里,算得上是富翁级的人物了。向阳湖的干校学员,周末可以三五成群地到县城的餐馆打打牙祭,而一个当地农民,大约一年都不可能进一次餐馆的。

并不敢妄自评论这其中有什么不公平,只有一点让我不能不感到震憾,那就是在我阅读的当年干校学员回忆文章中,涉及最多的是个人遭遇的不幸,要么是对当年管教人员的控诉,要么是对繁重体力劳动或恶劣生活环境的不适应,要么是与家人天各一方的伤感,还有对不得而知的未来忧愁,或者是对政治批斗的不满,抑或回忆当年干校共患难的朋友,当然也不乏一些无奈的趣闻轶事。总之,没有一篇文章集中反映当年农民的生活,只是偶尔可以看到对农民生活只言片语的透露,而那位女外交官的笔墨是用得最多的。

一位母亲即将离开北京到干校劳动,她将孩子托付给人照管,每月付20元生活费。离开孩子的时候,这位母亲哭得肝肠寸断。我很同情这位年轻的母亲,也心疼这个孩子。然而,我却控制不住地要想起那个夭折的小女婴,还有她的母亲!这个无辜的小生命,她的父母含辛茹苦,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挣到20元钱!

更多地关注自我的痛苦,而忽视了身边更多人颇深的苦难,这是一种巨大的悲哀。更为悲哀的是,下放干校的基本上都是知识分子、文艺工作者。

曾看过一段文字:“我一直哭啊哭,哭我没有鞋穿,一直到我看到一个没有脚的人。”不知道当年的干校学员看到这句话,该作何感想。事实上,在那个年代,整个国家都被贫困包围,知识分子受到不公正待遇,而一些农民甚至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如果说知识分子没有鞋,那么农民自然是失去了脚的人群。面对没有脚的农民兄弟,知识分子们普遍的反映是为自己没有鞋而哭泣。

有一种观念常常被挂在嘴边,只有扎根于广大民众的文艺作品,才是好的东西,才是永恒的人民的大众的东西。而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一批批的知识分子到了中国最普通、最广大的民众中间,可是,除了对自我命运的叹息,他们还看到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即便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爱莫能助,那么在后来,他们甚至很少有人为这些苦难的民众拿起一支笔,写上一篇文章,更不要说其它文艺作品。

人们在提到屈原的时候,总喜欢在他的名字前加上“伟大”两个字。我想其重要意义在于他在自身命运遭到严重不公平的时候,还能唱出“长太息以掩涕泣,哀民生之多艰”这样深切关心民众疾苦的诗句。事实上,比起四十年前的干校学员,屈原无论从资历、能力还是抱负上,都是没有人可以比拟的,而他遭受流放的时间长达二十余年,又比任何一个干校学员下放的时间要长得多。作为楚国贵族,屈原在流放途中,衣食问题还是得到了一定保障,这与干校学员还有着惊人的类似。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屈原在为我们留下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对国家前途的担忧,对民众苦难的关注。从这个意义上讲,似乎确实有胜过干校学员的一面。

白居易身为朝廷高官,也曾被贬江州,一生命运起伏。但无论是身居朝廷,还是贬官外放,他始终怀着一颗忧民之心。他会为一个卖炭翁的命运进行入木三分的呼喊:“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他会想到在西湖上筑一道长堤,用以蓄水灌田。他会写上一篇通俗易懂的《钱塘湖石记》,告诉人们如何蓄水泄水,以免民众再度遭受旱灾之苦。再度回想范仲淹那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是何等的难能可贵!因为此时他仕途也正不如意。

还是那位女外交官,她在记述了女婴的故事后写道:“不久,校部组织向贫下中农学习,并帮助生产队插秧。我带着对小焦的敬意和对婴儿夭折的痛心,参加了那场劳动。我是北方人,不会插秧,尤其怕稻田里的蚂蟥。但那一次,真有点儿‘视死如归’的感觉,既不穿雨靴,也没有抹什么防虫油,任蚂蟥叮咬,血顺着小腿流进稻田里。直到插秧告一段落,才将这些吸血鬼拍打掉。我心里似乎好受些,毕竟我也替农民受一次苦。但久违的焦家老屋啊,相信你早已不再唱‘那过去的歌谣’”?

这是干校学员的回忆文字中,少有的打动我的对民生的关注和同情。我能感受到作者的痛之深,恨之切。她用近乎自残的方式表达着某种情绪,虽然有些乏力,但总算有所表示;虽然微弱,但总归喊出了一种声音。

曾经下放咸宁向阳湖的一位文化人也曾回忆说:“住到农村才真正了解农民。知识分子不能老唱高调,身居高楼大厦,不问民间疾苦。”

当然,就在干校学员与农民共处的时候,也有为农民送医、送钱的故事,也有帮助农民学知识甚至为他们打毛衣的举动,还有返京后热情邀请农民进京做客的故事,甚至不止一个干校人要认向阳湖的孩子做义子。

可惜作为一批文化人,他们可以做又应该做的还有更多,但涉足的人又太少太少。一位曾经的县长说:都说干校苦,住得差,吃得差,可是农民兄弟们就这样住了几辈子,吃了几辈子,他们找谁去?

是该好好反思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