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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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五七”路上向阳花

少年儿童时代总是充满了幻想和七彩的梦。如果这个梦里插上一段远行的经历,其色彩一定更加瑰丽,内容也更加丰富。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群正处在少儿时代的人,随着作为“五七”战士的父母亲一同下放,离开了大城市,千里迢迢,到了祖国辽阔的大江南北,在湖畔、在山麓、在田野,在劳动中玩乐,在读书中嬉戏,在茫然中思索,度过了一段别样的少年时光。人们称他们“五七”路上向阳花。

从城市的高楼大厦到农村广阔的田野,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最心动的莫过于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

“细雨蒙蒙,在如丝的飘动的雨幕中,一切恍如梦境。”回忆起湖北向阳湖干校的西凉湖,当年的向阳花林阳在他的文字中注入了画一样的柔情。

“阳光透过云层,像瀑布一样照射下来/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着/在碧绿的河道中溅起白色的浪花。”

“放眼望去,你所有的意念都会集中在这片云彩画般的景色中,一望无际的荷叶、荷花,满眼的翠绿和嫣红。”

……

与林先生有过两次谋面,谈吐中他给我的印象是幽默、大气和洒脱的,如果不是西凉湖的美深深地打动了少年林阳,很难想象,他的笔下会流淌出这么多柔美、细腻的词句。

一只白色的小鸡永久地留在涂莹的记忆中,那时她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她说,那只小鸡长着圆圆的聪明的眼睛、鲜红的鸡冠,小船一样的身体,当她轻轻抚摸它的时候,它会顺从地卧在地上。而当她在小竹林里伸出手的时候,总会有一只红色的小蜻蜓停落在她的手上。当然,她更没有忘记向阳湖的狗、水牛、八哥,还有那里的西红柿、萝卜、菜苔……

在大自然宽和、透亮的怀抱里,向阳花们在向阳湖畔划船、游泳、采灵芝、捉八哥、抓蛇、骑牛,无论这里是父母亲的避难所还是流放地,孩子们眼里的向阳湖是光鲜的、新奇的和博大的,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牵动着他们的视线,启发着他们的思维,丰富着他们的想象。历经数十年,忆起向阳湖,大家会异口同声地说道: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一个拓展他们儿时视野的地方。

离开城市到农村,大部分孩子进了共产主义小学,过起了集体生活。这段生活给他们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

“向阳花”杨春玲当时只有7岁,住在共产主义小学,忆起当年洗澡,颇为有趣。先把一群小女生关在一个有池子的屋里,老师拿起水管向大家冲上一阵水,然后一声令下:打肥皂!等到皂打得差不多了,再用水管一齐冲洗一阵。更衣后,女生们出去,换一批男生进来继续刚才的程序。

除了洗澡,吃饭也很有“时代特色”。每个人用毛巾包一个瓷碗,提在手上去食堂,一不小心,瓷碗“哐”的一声掉地上,吃饭就成问题了,得找老师另想办法。摔了几个碗后,杨父索性决定买来搪瓷碗,那样怎么着也不会摔破。可是在咸宁城转了个来回,就是买不到那样的碗,最后在中药店买了熬药的搪瓷罐子,算是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

在北京吃惯了零食的孩子,在咸宁一个个都馋得慌。实在没有东西吃了,就自制“冰块”。冬天的时候,把白糖放在开水中化开,再拿到窗户边放上一阵,就结成冰块,可以解馋了。

当然,向阳湖广阔的天地还是向阳花们体验农业劳动的基地。正所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比如插秧,上身还穿着棉袄,双脚就淹没在水田里,稀而软的淤泥没过了腿肚子,一不小心,很有可能一脚踩在泥中的菱角上,让人一阵钻心的疼。当然还有蚂蟥的袭击,它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悄然而至,吸附在腿上,吸取大量血液,直到浑身圆鼓而去。遇到下雨的时候更难受,棉衣都打湿了,浑身冻得发抖,孩子们眼里含着泪水却不愿上来休息,因为旁边的军代表正在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再说割稻,冒着40多度的高温工作,刚开始的时候还可以站着割,没劲了就蹲着割,实在太累了就跪着割,总之,怎么着也要在夕阳西下时完成收割和捆扎的任务。

对一直在城市生活的孩子们来说,这种考验是巨大的。为了生火做饭,一个叫张姗姗的女孩常常要到十几里外的山里捡柴,有一次,捡柴回来的路上遇到大雨,浑身上下被雨水湿透,而柴禾被雨一淋就越背越重,可是她怎么也不肯把柴丢掉,因为那是她辛勤劳动的成果,也是母亲做饭需要的燃料!

不过,调皮的男孩子总能找到他们的乐趣,比起那些笨手笨脚插秧的大”五七”战士,向阳花们一下田倒如鱼得水。用林阳的话说,他们插起秧来如蜻蜓点水般轻盈,似风卷残云样快捷。那充满活力的韵律,让大人们赏心悦目,发出由衷的喝彩。

从对劳动的不了解甚至是看不起,到成为农业劳动者中的一员,没有一个孩子不切身体会到劳动的艰辛,并学会了尊重劳动和劳动者。他们说,要感谢命运的安排。

劳动创造了人类,人类也因为劳动而不断地向进步。然而社会发展的结果却没有给每个人参与基础性农业劳动的机会,至少从这个意义上讲,向阳花们在农业劳动中获取了一生受之不尽的财富,那就是艰苦的磨练。一位曾在河南黄湖干校参加农业劳动的小“五七”小战士,长大后常常引以自豪地说,黄湖的农业劳动我都参加了,现在还有什么苦不能吃?

说起向阳湖,向阳花们会饱含深情地称那是自己的“第二故乡”。到向阳湖之前,张姗姗全家在北京过着十分压抑的生活,原因是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他们姐弟则是“黑五类”分子,处处受歧视。可是向阳湖不一样,这里的父老乡亲没有看不起他们,这里的孩子还真心把她当朋友,他们集体向校长求情,希望收下姗姗作他们的同学,并且获得了批准;在她割稻子弄破手指的时候,是小伙伴们为她弄来止血草;在她脚受伤的时候,是他们背她淌过积水的草地。最难忘的是,当她离开向阳湖返京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一起送她,走过长长、弯弯的田间小道,一直送她到火车站,一路上那满眼的泪、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珍重,永久地留在她记忆的深处。

在落魄的日子里,向阳湖用宽广的胸怀接纳了他们,并为他们撑起了一方希望的蓝天。这样温情的土地,怎么能不是“第二故乡”?

小小“五七”战士,毕竟还是一些孩子,他们的年龄注定学习是第一要务,文化是第一需求。

可是那是一个文化贫乏的年代,他们眼里的文化显得如此不同。画家们不再画画,作家们不再写作,从前穿着雅致漂亮服装的叔叔阿姨们,不再拉着手风琴唱《莫斯科效外的晚上》,而是穿着布衣,卷着裤腿,肩扛农具下地干活。一位向阳花第一次看见妈妈驾着水牛犁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她印象里,妈妈总爱穿米色套装白色鞋、手里捧着一本书的呀!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的父母亲满肚子的文化,如今不都成了修补地球的农民吗?

既然文化不受重视,学堂也就不是个严肃之地了。课堂上总是乱哄哄的,淘气得出奇的时候,老师一推开教室门,会有一把扫帚落下砸在头顶上。再或者一走上讲台,讲台上就放着一条蛇或者青蛙。老师反复被气得离开教室,可是校方并没有任何惩罚措施,学生们更加有恃无恐,最后的结果是有些老师宁愿下地干活,也不愿再当“孩子王”了。

作为文化人的父辈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林阳在父亲的要求下,每天要背一首唐诗。另一个小“五七”战士萧桐,由父亲萧乾亲自任老师,每周都在向阳湖的一个角落里学习外语。大诗人郭小川,更是热心地指导热爱写作的“向阳花”施亮,告诉他练笔的诀窍。他们看到,一个翻译家在田间地头反复读俄文版的《毛主席语录》,年轻的画家们看到形势一宽松就画画,素材就取自当地的水牛和狗……毕竟是文化人的向阳湖,在文化贫瘠的土壤里,孩子们依然可以享受到难得的甘泉。

小施亮继续着他在向阳湖的练笔岁月,他开始涉足小说,每到下午,他就趴在光溜溜的床板上坚持写,他的目的是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写出他的文学梦。他说,每写出一段,他的心中就有一种愉悦。然而,所有这些都替代不了他内心深处越来越多的茫然,初中马上毕业了,将来何去何从,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不愿意再这样闹下去了,寻求一个安静的环境,认真地读书和学习,成为他心中唯一的愿望。

这种愿望在向阳花们的心间悄然蔓延着,大家心照不宣,但都在默默地为此努力,或者渴盼,他们怀念起北京的教室,希望继续自己的学业。

几经周折,施亮终于回到了北京。其后,向阳花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回去了,回到了京城的校园。

比起当初南下的时候,大家的皮肤黑了、个子高了、身体结实了,心理前所未有地成熟了。广阔的田野、贫困的乡村生活、朴实的父老乡亲、艰苦的农业劳动、对“516分子”的审查、与老师的恶作剧、耽搁的学业、父辈们对文化的坚守……所有这些,都装在他们的心灵深处,装在他们的人生旅途中。他们踏上的是北上的归途,迈出的是新的人生旅程,这段旅程必将是更稳健、更坚实的,因为他们经历过了“向阳花”时代。

他们的双手捧起了课本,就像捧着稀世的珍宝,那样地珍惜和不舍丢下!

高考的恢复是神州大地的一声春雷,在迎接知识春天到来的日子里,学业成为最强的时代音符,时不我待的年龄让当初的向阳花把精力用在争分夺秒的学习上,并准备迎接命运的全新考验:高考。

山花烂漫,春色满园,不愧为文化人的后代,经过艰苦的学习,他们收获着累累硕果,满面春风地走向了大学的校门,人们称他们为时代骄子。

他们成了编辑、画家、作家、教授、出版人……他们接过父辈们关于中国文化的接力棒,延续着、发扬光大着。

弹指一挥间,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向阳花已经人到中年。他们一拔一拔地回到向阳湖,看一眼这里的山山水水,看一眼这里的父老乡亲,看看读过书的校园,看看居住过的房屋,走一走乡间的小路,闻一闻桂花的清香。当年,曾经有多少梦在这里破碎,又有多少希望在这里燃起。在这里,他们荒废了学业,却积蓄了爆发的力量;在这里,他们曾大闹学堂,却因此倍加珍惜其后的校园时光;在这里,他们曾为劳动而不堪重负,却在后来的历程中更能接受困难的考验;在这里,他们读懂了父辈们为文化萧条而忧郁的双眼,因而勇敢地肩负了文化传承的伟大使命;在这里,他们记忆下了朴实的乡亲和贫困的生活,因而倍加关心着向阳湖今天的发展。

于是,当年的“向阳花”办起了专门的网站,大家在这个空间里交流着、互动着,叙说着共同的往事。出版了专著,书名就是《童年的干校》,作者都是当年的“向阳花”。共同的人生经历将大家的心联系在了一起,无论过去的历史怎样丰富,却从来没有众多的文化人后代齐聚一地的壮观。童年的干校,他们有理由也有价值去回忆,去探讨。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一切都是过往,一切都是瞬间。永恒的是思索与思想,永恒的是对文化的延续和拓展。当我们把镜头对准那个特别的年代,让我们记住那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的名字叫做“五七”路上向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