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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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周汝昌:树荫尤切梦《红》心

关于周汝昌先生,如果不谈他年少时遭遇无数兵匪的劫难,不谈他青年时就双耳失聪,也不谈他年迈时只有一只眼保持0.01的视力,单从他所属的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境遇而言,他算是一个幸运者。

诚然,比起一个杰出知识分子应该受到的礼遇,周汝昌先生得到的是很少的。但是,如果放在对文化和文化人比较苛刻的建国后较长一段时期,周汝昌是不幸中的幸运者。

“反右”的大潮席卷全国,他却逃过了这场浩劫,没有被游街示众。“****”开始后,“破四旧”、“揪牛鬼蛇神”,他都安全度过。一直到1968年,才有人诬陷他妄批伟大领袖,被打成“周扬文艺黑线的活标本”和“现行反革命”,进了“牛棚”,算是最终没能逃过那场浩劫。隔离审查一年后,随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大队人马,他下放向阳湖,成了一名“五七”战士。

由于在隔离审查期间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南下咸宁的时候,周汝昌没有戴任何政治帽子,可谓“轻装上阵”。干校深挖“五一六”分子,他也没有成为嫌疑人员。在围湖造田最艰苦的日子里,他作为体弱者得到照顾,被分配看守菜园子。

总之,比起他的知识分子同类们,他这一路走得还比较顺畅。

虽然得到照顾,但是种菜也不是轻松的。每天早晨四点半就要起床,在满天闪耀的星光下,拄着一根竹竿,把裤腿卷到腿根,蹚着没过膝盖的水,走过巨坟的包围,到围湖造田起来的菜园去。从黎明前的黑暗,一直到迎来东方的晓白,日日如此。艰苦环境下的周先生很善于苦中作乐,去菜地的路上,他总是兴味盎然、抑扬顿挫地吟唱着京剧《起解》的唱段,后来回忆起这段生活,他用“悠然自得,忘了一切”来形容。

颇为难得的是,在向阳湖期间,周先生的身边还有一个心灵的知已杨霁云先生。杨先生是鲁迅研究的专家,对周汝昌研究《红楼梦》一直持支持态度,从建国初到“****”期间,每当红学或周汝昌遭到冲击,杨先生都极力鼓励他、保护他,希望他不要放弃红学。在向阳湖干校,恰巧两人又分在了一起,任务是一起给菜园子抬粪。这对周汝昌而言,可谓是极大的幸事。从厕所到菜园子,有一段较长的路程,两人抬着粪走到一个大拐弯处,总要在树荫下歇息一会。没有人监管,两人自由地吸着烟,聊着天,话题大多是关于《红楼梦》。

我不知道今天的向阳湖人看到这段经历作何感想!一条乡间小路旁,一颗大树下,********顶级的学者谈论着中国文化顶级的话题。只是在当时,对更多的人而言,不过是抬头瞥一眼而漫不经心地离去。事后周汝昌都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当时没有人拍照录音,否则是可以进入红学研究史册的,多年以后,他写下“树荫尤切梦《红》心”,用以纪念那段难忘的岁月。

不可否认,在远离京城和家人的日子里,坚持《红楼梦》的研究,是周汝昌巨大的精神支柱。尽管他不知道在向阳湖的日子是不是永远,将来何去何从,但是,《红楼梦》一直在他的心中,就在与杨先生切磋的过程中,他还试着补写了很多曹雪芹的遗句。

看不见未来的色彩,能抓住的只有今天,周汝昌做到了。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智慧。

在干校劳动了十一个月之后,周汝昌突然接到通知,因工作需要,调他回北京。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一切都是真的。杨霁云先生自然第一个向他道贺,还猜测说可能是要出一本关于《红楼梦》的书,可是,他们真的不明白是为什么。

到小卖部买了平时总舍不得买的两瓶水果罐头,一桃一梨,坐在一颗老树根旁慢慢享用,算是自我“庆贺”。该收拾行装了,他突然觉得是那样的依依不舍,那条听他唱着二簧的小路,那些踏过无数次的田畦和旷地,让他不由得迈开脚步,再去走一走,看一看。

到干校总部办理手续的时候,他看到公函上写着:“今奉中央周总理办公室专电致湖北军区司令部:调人民出版社周汝昌回京工作……”除了感动,周汝昌别无他言。如同不知道要在干校呆多久一样,他也不知道日理万机的周总理会想到他并亲自调他回京。

总之,他是回来了,有了更好的研究条件,于是一头钻进了《〈红楼梦〉新证》的补充修订。

多年以后,有人问到周汝昌先生,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是什么,他把在干校接到回京的通知算作其中一件。原来,他的“悠然”,是无奈中的“悠然”,或者说是他的一种生存智慧与技巧;他与杨先生关于《红楼梦》的探讨,只是有限条件下的精神安慰。先生最渴望的,是能够丢下菜园,一门心思地钻进他的《红楼梦》研究中。而那纸通知书,其意义正在于给予了他需要的机会和条件。

一段时期以来,当我跋涉在一批“五七”干校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当我通过“****”那个特定的时代品味那一代文化人,我的思绪长期地被压抑、悲悯和愤怒包围着,直到我读到周汝昌先生,我的心情似乎有了一点暖和的色调。他在文化人遭受非难的时代,没有受到大的冲击,并且被特批从“五七”干校提前回到北京,之后就像进了保险箱一样地安心做学问。

在“五七”干校学员中,周先生算是一个十分单纯的学者,不大钻营人际关系,也不太关心政治,这与那个火红的年代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他能够比较平稳地走过了那段岁月,包括周先生本人也不明就里。也许,******本身是个红学迷,并对周汝昌的成名作《〈红楼梦〉新证》十分赞赏,与周先生的命运有着某种关联?

周汝昌先生在解说中国古代四大名著的时候,曾经分析了石性与灵性的问题。他认为,贾宝玉是女娲补天的一块石头,本具有石性,但由于吸收了天地之精华而有了灵性。于是我想到,像周先生这样一个执着并不关心政治的书生,本也是石性十足的,但是由于对《红楼梦》的研究而变得通灵。而那段“树荫尤切梦《红》心”的时光则因为灵性而具有独到的魅力,至今打动着我们。在《红楼梦》再度热起来的今天,我们是否记得,有一对学人,曾经在偏僻的向阳湖畔,为红学研究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