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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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司徒慧敏:春风化雨向阳湖

1969年,在向阳湖一个荒湖的泥潭里有一个草棚,草棚中住着一个60岁的老人。他白天种菜,晚上看守窝棚。每隔一天上山去挑一次饭和开水,供两天的食用。这样,他吃的饭菜大多是冷的。每天晚上,他隔两个小时都要起来一次,到菜地里测量温度、湿度并作记录,不管多冷的天都坚持,为的是从中研究蔬菜生长的最好气候条件。每每从菜地回屋,老人倒在床上他就开始呼呼大睡,白天照样精神抖擞。

这个人就是任过国家电影局副局长的司徒慧敏,此时,他正作为“五七”战士下放在这里劳动。他的身份为受“中央专案组”审查的对象,因此被隔离在村庄以外居住,还不允许随便和人讲话和交流。他的职业是种菜,他能做的就是一个出色的菜农,要活得有声有色一点,就是钻研种菜的技术,成为这个行当的行家里手。

2010年一个难得的机会,我有幸从司徒先生的女儿司徒新蕾那里,看到了司徒慧敏在干校用过的三个记录本。一本是干校的土地测绘图,在小小的笔记本上,他用圆珠笔细心地绘出当地的地形和地势,并分别标出洼地、草地、最洼地和水地,最后计算出那里共有120亩水稻田,如果种水稻需要9亩田用来培育秧苗。一本是蔬菜栽培笔记,分别记录着黄瓜、茄子、西红柿、菜豆、南瓜、冬瓜等蔬菜从浸种到出芽的整个生长发育过程,如:“3月27日移栽西葫芦,4月1日补栽路边三畦,4月26日施粪肥,5月8日少数开花,6月1日喷射‘920’”。点点滴滴都有详细的记载。第三本是防治蔬菜病虫害的研究记录。其中还附了很多图,如1972年3月7,他绘制了催芽温箱试验表,3月16日,又绘制了从11:40到16:00的降温曲线,十分详细。

在笔记本中,夹着司徒先生当年自制的一个量角器,用一张薄薄纸上,自己画上一个半圆,然然在圆内画上刻度,裁剪下来,就成了他当年使用的量角器。

为了研究西红柿病害起因,他连续记录了多日的气象数据,最后得出了积水过多的原因。他还对小白口青菜作了收割之后培育再生菜的观察记录,并得出“再生菜抗病能力加强”的结论。此外,还写下《蔬菜栽培笔记》、《蔬菜病虫害防治》等“农科专著”。而据当地村民称,他种的大白菜一颗重达数十斤,连种菜多年的农民也主动向他请教种菜技术,这在普遍向农民学习农活的干校真是个奇迹。

早在上个世纪30年代,为了让我国的有声电影摆脱美国人的控制,司徒慧敏发挥自己曾经学习过无线电技术的优势,决心研制我们自己的录音设备。为达到目的,他想方设法借鉴国外的录音技术,经常一个人打开国外的设备,描画其内部构造图,如此坚持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为其后“三友式”录音机的研制打下了坚实的技术基础。“****”结束后,司徒慧敏作为主管全国电影工作的领导,经常下到基层,与电影厂里的技术人员共同研讨电影放映技术的问题。

不同的只是境遇,相同的是乐于钻研的精神!革命年代为了民族的气节钻研,身居高位则是为了提高祖国的电影技术钻研。而在向阳湖时期,司徒慧敏为了永不放弃的人生信念而钻研,即便是种菜,也要种出些成绩。

无论如何,这是需要一种随遇而安精神的!

他不是一般的种菜老人。早在17岁的时候,他就参加过广州起义,曾与周文雍和陈铁军并肩作战;在他18岁的时候,就参加了由夏衍组织的“左翼艺术家同盟”并遭到逮捕;作为我党电影事业的创始人,他拍下《风云儿女》这样里程碑式的影片;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拍摄过第一部宣传抗战的电影《血溅宝山城》;作为我国电影技术早期的钻研者,他组织研制我国首台电影录音机,开创了我国有声电影的新时代;为了把一份党的重要情报隐藏起来,他曾把小腿活生生地割开,把情报藏进去后再缝起来;建国后,他创立了中国电影科学技术研究所,为新中国电影事业的科技化水平做出了巨大贡献。第一个录制国歌的人是他,录制经典歌曲《渔光曲》的也是他,开创八一电影制片厂的,还是他……

可是,这样一个人,当他为中国的革命事业呕心沥血后,却被送到向阳湖一个空荡的工棚里接受改造。

看不到悲愤和委屈,倒像是换了一个工作场地、换了一个工种。司徒慧敏就是如此坦然!

正午时分,烈日炎炎,人们都卷缩在屋子里休息,他却光着膀子,挑着粪在田间小路上奔走、施肥,一跑就是十多个来回。

每天天不亮他就起床,夏天游泳,一游就是八里水面。冬天跑步,一跑就是十多公里。

上交党费,他总比别人多出一倍。

每次吃鱼,他总是连同鱼刺和鱼头一起吃下,在旁人疑惑的眼光中,他笑道:“人不要吃软怕硬,鱼肉当然得吃,鱼刺也要吃。看,我专门吃鱼刺,鱼刺养料大,吃了骨头才硬!”

一个顽强的人,一个乐观的人!

女儿司徒新蕾当时也在向阳湖劳动,开始还不知道父亲也来了,况且没有得到批准,她还不能看望父亲。当她有一天终于见到年迈的父亲,揪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父亲气色很好,还颇为得意地对女儿炫耀他种的菜如何好,父亲的旷达与乐观给了女儿一颗定心丸,她知道,父亲只是表面上被“打倒了”,骨子里并没有改变。

骨子里没有改变本色的司徒慧敏,在他的被隔离状态有所松池的时候,更是把满腔的热情献给了向阳湖的乡亲。一位农民掉进水井,连村里人都不敢下去救,他却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起老乡。一位农妇产后失血过多,司徒慧敏想办法让人从北京寄点银耳过来为她滋补身体,可惜银耳寄到的时候,这位妇女不幸掉到水井里淹死了。司徒慧敏十分伤心,他和几位“五七”战士每人捐了50元钱,送到农妇丈夫手中表示慰问。几年后,这位丈夫再婚,远在北京的司徒慧敏还专门写信道贺。每年春节前,司徒都要把自己种的菜送到每户村民家中,让大家品尝。此外,他教胡黄张村里的社员学习毛主席著作,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讲解,又耐心地教村里的孩子们学英语,把自己掌握的文化知识传播到这个落后的山村。

3年后,带着无限的眷念,司徒慧敏离开向阳湖。他没有忘记那里的每一位父老乡亲,反复写信请他们进京做客,书、笔、皮鞋、营养品,不断地从北京寄来,还要认当年一个邻居的孩子做干儿子,专门寄来路费让孩子进京。只要有咸宁客人来京,他在百忙中也要抽出时间接待。他说,每当听到北京院内的雀声,就仿佛听到胡黄张村的雀叫。他说,他乘坐的飞机飞过咸宁上空,可惜刚到向阳湖,飞机就钻进了云层,什么也看不清了……在北京的住所,他常常说起咸宁,一说起来,就说那里就是他的故乡。朴素无华的文字和语言表白里,流露的是浓浓的乡情与乡愁。

2010年春天,我专程到司徒慧敏曾经下放的向阳湖胡黄张村,寻找司徒先生的足迹。面对陌生人进村,村民们有所隔膜,但一听到我们为司徒慧敏而来,马上变得十分热情,纷纷回忆往事。看得出,几十年过去了,司徒先生一直活在村民们的记忆里。

驻足在司徒先生当年居住的小屋前,我久久不能离去。就是在这阴暗潮湿的小屋里,老人家用蝇头小字记录着蔬菜生长的环境与规律。眺望司徒先生当年工棚所在的湖区,我思绪万千,就是在这样的四野茫茫中,老人家嚼着冷饭冷菜,却坚持每天锻炼身体。

记得司徒新蕾曾说过,父亲留下来的是宝贵的精神遗产。我以为,心系国家与民族,永远保持生命的热情与温度,体恤每一位普通的民众,甘于奉献,勇于牺牲,这就是司徒新蕾所说的父亲留下的最珍贵的精神遗产。

让我们带着凝重的眼神,回眸向阳湖的一刹那,记住那位曾经春风化雨般的名字:司徒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