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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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王世襄:北京的蛐蛐 向阳湖的鳜鱼

出身于京城官宦世家,就读于北平最好的学校而且天姿聪颖,少年王世襄在个性的充分张扬中无忧无虑地成长,并且成了小动物们最亲密的朋友。

秋斗蟋蟀,冬怀鸣虫,放鹰逐兔,养狗捉獾,他乐此不疲。各路军阀的征战,日本人在中国的炮火,都没有惊扰这个燕京少年悠闲的生活。

他对蛐蛐表现出了别样的情有独钟。为了蛐蛐,少年王世襄会起个大早,出朝阳门,顺着城根往北,到李家园、西坝河、东坝河,或者干脆骑上自行车到北京西北郊的苏家坨住上些天,只为捉到上好的蛐蛐。

后半夜就起来,趁着月色下到田埂找蛐蛐,渴起来一口气喝得上七八碗水,但他乐此不疲。

好容易把蛐蛐提促回了,饲养更不容易。一入夏就要开始接雨水,留作刷蛐蛐罐用。秋天蛐蛐入罐后,每天得喂,工序也十分复杂。他累在其中,也乐在其中。

蛐蛐,是少年王世襄真实生活的一面镜子,他的贪玩,他的闲散,他的不问世事,都体现和维系于养蛐蛐和斗蛐蛐中。

不过,对于一个生活丰富多彩的少年,蛐蛐只是王世襄生活的一个方面,他也同时与鸽子、蝈蝈、大鹰、狗等等动物都结下了深厚的缘分。在一张1936年留下的照片里,王世襄头戴毡帽,腿扎绑腿,右手上停着一只以百金购得的大鹰,肩上挂着野兔,眉宇着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陶醉在动物的世界里,王世襄显得快乐而怡情。

时光荏苒,当史无前例的“**********”席卷全国,年过半百的王世襄下放到了向阳湖“五七”干校,干起了养猪、放牛、插秧、看菜地的活儿。虽然早就告别了与小动物们为伍的生活,但是,向阳湖的一种动物再度吸引了他的眼球,那就是鱼!在后来回忆文章中,他写道:“我在湖北咸宁,有观渔、买渔、餐渔之乐。”又在诗中写道:“此夕中宵拼不寐,西湖学作老渔翁。”这个当年京城的少年玩家,大约不会想到,向阳湖续写了他的动物情缘。

他与向阳湖的渔民老韩结下了深厚情谊,每周必去韩家,并经常随老韩下湖打渔,为的是细心观察打渔的方法与过程。有一回,他头天约好了去老韩家,要在第二天黎明前下湖。他一夜没合眼,生怕去晚了,半夜就偷偷爬了起来,在满怀明月下走到了老韩家,结果时间太早,在船舱中又睡了一觉才开船。在观鱼的过程中,他先后写下十首打渔诗,不是描写每种打渔的方法,就是表现打渔的欢欣。看到老韩用篾片把鱼嘴撑住打渔,十分巧妙,就写下:“削竹真成绕指柔,细搓香饵缀环头。夜深只待鱼儿唼,一寸轻簧却胜钩。”看到十数条木船一字排开,船上的人砰砰地打着船舷闹出声响,再把被响声赶来的鱼网起,好像古代战场的场面,他又兴奋地描绘道:“叩舷声急摄腥魂,巨网围湖势欲吞。”

读王世襄先生向阳湖的观渔诗文,让人不由得起他回忆少年时代养蛐蛐的散文《秋虫六忆》:“只要稍稍透露一丝秋意——野草抽出将要结子的穗子,庭树飘下尚未全黄的落叶,都会使人想起一别经年的蛐蛐来。”“有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在蛐蛐翅膀上,一头拴在我心上,那边叫一声,我这里跳一跳。”当年那份对蛐蛐的专注,如今对鱼儿的兴致,是那样地一脉相承。

1997年,王老接受咸宁记者采访的时候,专门题写了一首当年在向阳湖的诗作:“春搴兰草秋芝草,朝啖团鱼暮鳜鱼。日日逍遥无一事,咸宁虽好却愁予。”短短几句诗,表现出王老在向阳湖真实的心情。

同样是对待动物,可是,心境却迥然不同。早年的王世襄,是一个心灵没有投过阴影的少年,他眼里的动物是纯粹而精彩的。六、七十年代的王世襄,却已经是个饱经风霜的学者,他眼里的鱼儿成了消愁的对象。

国难的频繁加上个人命运的起伏,此时的王世襄已经尝尽了人生百味。

1939年,25岁的王世襄遭受人生第一次重大挫折,慈爱的母亲突然病逝。失去母爱的痛苦让他一夜间长大,幡然醒悟,从此把养鸽斗蛐蛐都放到一边,全身心地读起书来,向学者的道路一步步迈进。平北沦陷后,他跟随梁思成先在营造学社工作。抗战胜利后,他为清理国宝的损失做了大量工作。此后,他为追寻战乱中被日本人抢走的国宝不辞劳苦,成效卓著,此事成为王老一生引以为荣的重大事件之一。然后,他走进了许诺要贡献毕生精力的故宫博物院。

天有不测风云。1953年,在“****五反”运动中,王世襄被诬陷当年在接收国宝工作中有贪污行为,被无端关押一年多,并失去了故宫博物院的工作。1957年,他再度被错划为“****”,遭受又一轮的残酷打压。

人生际遇的巨大变故面前,王世襄咬紧牙关,他化泪为苦学,把全部的身上用于钻研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上,在明式家具、古典音乐、佛像、铜器、鸽哨、古籍善本等方面都作了深入探究并取得卓越成绩。

转眼又到了“****”时代,接受批斗外,他成了每天蹬三轮车拉水泥的工人。接到通知下放向阳湖的时候,他在“****”被关押期间感染的肺结核病发作了,但是,没有任何理由,他必须限期离京。

拖着带病的身体,他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中晕倒在地,当他抬头一张眼的功夫,他看到了一珠倒在地上的油菜花,虽然折断了枝头,但依然透着金灿灿的光华。这朵小花多么像自己的命运啊!感叹中的王世襄特地写下一首小诗:“风雨摧园蔬,根出茎半死。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多么朴实而顽强的“菜花精神”!

没有了书籍作伴,他几乎是本能地亲近起身边的动物起来。他放过三头公牛,给它们取名“阿旋”,原因是公牛额上有旋纹。母牛则被他称作“歪角”,原因是它有一只角是斜的。生下的小牛犊则被他亲切地称作“牛牛”。对这群新伙伴,他还专门有诗云:“阿旋爱吃长茭白,歪角偏耽匐地青。”养猪的时候,他又写下“诘旦村童招手问,猪婆又生几多娃”。养鸭的时候,他则写下“鸭噪稻梁人唤鸭,一时相对叫呀呀。”劳动之余,他躺在堤坡上小憩,倾听大自然中百灵的叫声,他后来回忆那声音,说是如同九天韶乐,什么“五一六”大字报都忘得一干二净。当然,此间最倾情的动物还是鱼,在欢送一些干校学员回京的时候,他还曾专门献上一桌鳜鱼宴。

从北京到向阳湖,从少年不经事到人到中年,王世襄历经了国家与个人的多重不幸。如果说时代在变,经历在变,年龄在变,那么对动物的热爱却始终没有变。不同的是,在蛐蛐身上,写满他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在鳜鱼身上,则折射着他豁达的人生态度。

在向阳湖期间,王老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他光着膀子,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抚摸着牛脖子,正咧开嘴开心地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戴着眼镜的眉宇间,透露的是自信与坦然。看到这幅照片,对比当年他玩大鹰那张英武十足的照片,想起向阳湖那朵美丽的油菜花,还有王老那些寄情于各种动物的向阳湖诗作,我的心中百味俱生,我感到了一种虽百折千回而欣然面对的强大精神力量,更感受到这种力量在王老身上显现出的伟大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