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2749100000012

第12章 杨静远:雨打风吹两代明媛

故事发生在1942年,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在四川乐山,一个19岁的女大学生,和她的母亲躺在床上,谈论着抗战的话题,谈论着百姓求雨的话题,也谈论着国民受教育的问题,随后又谈到当代大学生的思想问题……她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母女间这样融洽地交流和沟通。

又一天,因为一件小事,女儿发起小脾气,赌气离开家,惹得妈妈十分伤心。第二天,母亲让人送去一封信:“我的宝贝,你知道妈妈对于你是多么怀抱着希望,是多么要你幸福的!”捧着信,女儿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又一天,妈妈临出门的时候,女儿亲热地吻着妈妈的脸,幸福的妈妈说道:“我静伢子就只爱妈妈一个人,是不是?”女儿在嘴里说着:“是的。”心里则说:我是最爱妈妈,最坚定、最永恒地爱着。

这是摘自杨静远《让庐日记》中的三个片段,每一个片段都让我们看到一幅温馨美丽的母女图。这本写于1941到1945年的日记,是杨静远大学期间真实生活的见证,而这本日记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莫过于“妈妈”。

离开四川后,杨静远去了美国,获取硕士学位后归国,成了一名翻译家。她的妈妈,名叫袁昌英,是中国首位获得英国文学硕士的女性,被称为“英国式淑女”,并在中国首先介绍和研究莎士比亚戏剧。不仅在教育上,同时在剧作和散文上,袁昌英都很有成就,曾与另两位作家一起被称为“女三杰”。在四川期间,她是一名大学的教授。

大约缘自国人从前对妇女的太过禁锢,民国时期,妇女一旦获得解放,一批知识女性便很快吸引了人们的视线。人们在欣赏她们的同时,给予了她们一个动听的名字:名媛。最为人们情有独钟的是家族式的名媛,比如“宋氏三姐妹”、“合肥四姊妹”。我以为,杨家母女是足可以登上家族式名媛的大雅之堂的,不仅因为她们在学业上取得的斐然成就,同时因为母女俩在心灵上的互通。

相对于抗战的时代背景,杨静远无疑是幸福与幸运的,除了躲避轰炸,她少了很多颠沛流离,还得以成为大学校园里的莘莘学子,尽情地享受着属于她的花季人生。她会在月夜的河岸上,和同学们一起对着江、山、月、星、风愉快地歌唱;她会在鹅毛大雪中把手伸出窗外,粘上一袖子的雪花;她会在阳光下采些野花、野草,插到瓶子里供观赏;她忘情地阅读着外国小说,又挖空心思地构思和创作自己的小说……

她书写着童话般的人生故事,她的妈妈,是这些故事坚定的欣赏者、引导者和共鸣者。她的文章有母亲过目和推荐,她的心事可以向母亲诉说,到朋友家作客有母亲陪伴……她们一样地热情开朗,一样地热爱读书和写作,一样地深爱着祖国,也一样地深深爱着对方。

她在蜜一样的精神世界里成长。不过,作为一名有思想的大学生,她依然有成熟的一面,她在一天的日记中写道:“无论什么人,穷的、富的、丑的、美的、强的、弱的、幸福的、痛苦的,都一样,必须被迫着抛弃少年朝前走,走向老之邦。”她讲述着一个不变的真理,只是此时,她是否思考过自我未来的人生?比如她是否知道,当她被迫抛弃少年走向更深远的人生历程,她也在一天天地远离那个幸福温暖的家,接受更多的现实与更多的复杂。事实上,这位翻译过《马克思传》的女性知识分子后来回忆:“我这辈子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农村劳动,什么农活我都能干。”

一位名媛,她的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光在务农,不得不让我们惊讶。

在阅读杨静远以及她笔下的母亲的时候,一直有个朴素的愿望,希望母女间纯洁的、美丽的温馨永存。然而再完美的人生理想,总敌不过大的时代浪潮。正如那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才女李清照,却要接受带着文物逃亡的悲惨命运。还有那个习惯了中原生活的古代名媛蔡文姬,却要在大漠中寂寞地度过十二载。

从1958年起的15年间,杨静远到农村劳动不下十余次。1969年9月底,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杨静远再度来到农村,这一次,她是作为“五七”战士下放而来,地点在湖北咸宁的向阳湖。她所在的连队负责烧石灰,以供应六千人的干校基建所需。这时候,那个曾经为小说中的人物哭得死去活来、曾经在母亲的羽翼下快乐成长的女大学生已经年近半百,患有严重的失眠和腰肌劳损。

不习惯乡间泥泞的小路,她在雨鞋外套一双草鞋;在第一线挥动着铁锤打钎,一不小心就打到手上,她强忍剧痛;住地无水,她每周需走上数里路到邻村的池塘里洗衣服。有一段时间,她被派往煤矿挖煤,下到深深的矿下作业,在没有任何机械设备的情况下,全靠手和锄头劳动,为的是磨练出一颗红心。

接受着艰苦农村生活和剧烈体力劳动的双重考验,杨静远心中时刻挂牵的,是那个曾经是她精神支柱的母亲。此时,母亲不再是那个受人尊敬与爱戴的知识分子,而作为“历史反革命”被遣送回故乡湖南醴陵一个偏僻的山村,正在一天天地老去。事业、学识、名望、价值与认同早已离她远去,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这个被她视为 “山牢”的乡村,与她亲爱的女儿住在一起,享受一些人间的亲情与温情,了此余生。

然而谈何容易,由于被定为“敌我矛盾”,母亲的行动是受到管制的,不能轻易离开管制地。除了每月寄去20元生活费,女儿能做的只有写信、寄食品,还有无言的牵挂。如果再“越轨”一点,就是千方百计去见母亲一面。

1970年,杨静远在山西插队的女儿来向阳湖看她,她没有让女儿直接回山西,而是采取绝对保密的方式让女儿南下湖南看外婆。外孙女陪外婆住了四天,临别的时候,老人伤心得哭出声音来。第二年,趁干校放假的机会,杨静远也到了那个小山村。见到久别的女儿,老母亲露出带哭的笑来。

杨静远静静地观察母亲的生活,她在这里经常参加五类分子训话会,还要写思想汇报。有时候,老人拄着拐杖在山间小路上踽踽独行,她看到,呜咽的山风,撩拂着母亲的丝丝白发。“我在坐‘山牢’”,母亲反复说着,然而,所有接母亲到向阳湖的努力都遭到拒绝,她不敢正视母亲悲戚的眼睛,在陪了母亲两个半天后,就不得不赶回干校。她说:“心,仿佛被磨得长出了一层厚茧,那个硬硬的理智的保护壳,严严地裹着柔弱的心房。”

1972年,她再一次去看望母亲。老人更加苍老了,依然念叨着要走,要跟女儿一起生活。可是,申请依然是徒劳的,虽然女儿明白,一生离不开事业、离不开家人与朋友、离不开精神生活与思想交流的母亲,怎么可以忍受这与世隔绝般的生存方式,但是她无能为力。她于是希望听到母亲的死讯,她说,因为只有那样,母亲才会得到解脱。

然而事情却有了转机,上级机关经过研究,为母亲落实了政策,定为人民内部矛盾,老人欣喜异常:“现在我自由了,可以去静远那里了。”可是她突然病了,仅仅几天的时间,竟离开人世,弥留之际,身边空无一人!

除了哭得五脏六腑都要翻倒出来,女儿还能做什么?

20年过去了,女儿关闭心灵的阀门,从不带着一个女儿炙热的情感去写母亲,为的是不碰那道深深的精神伤口。可是她发现,作为对中国文学与文化作出贡献的一位女性,母亲差不多被遗忘了,于是她感到,她有义务让更多的人知道,曾经有一个叫做袁昌英的女士。

当她的笔端再度触及母亲的时候,字里行间的母女俩都在为曾经的名媛身份“买单”,接受着“**********”带来的命运波折。

我带着愉悦的心情读完《让庐日记》,又在断断续续的泪水中读完《母亲袁昌英》。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制造出这么深重的人间苦难,让那么美好的母女故事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们本是两条善良、纯洁的鱼儿,在清澈的水中畅游,也在回报给这个世界温暖和光明。可是,命运却又把她们丢弃到了荒湖乱滩,在彼此的牵挂与需要中,挣扎着,渴望着,遗憾着,痛苦着和哭泣着。

让庐中那一幅幅美丽的画面,映衬着向阳湖、醴陵两个乡村间相互牵挂的凄凉。曾几何时,她们还躺在床上无障碍地交流,可是,是什么让向阳湖与醴陵间变得如此遥远?

杨静远说,她这一辈子,得到了许多爱,也受了太多的苦,仿佛是上苍给了她蜜糖,却马上把它抢走。她说的不假,比如既然如此慷慨地给了她一个可敬的母亲,又缘何给予母女如此悲惨的结局?

社会进步的原则,至少不应背逆着人性与人情。我们唯愿悲剧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