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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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陈白尘:大风高歌

面对他鄙视的事物,他总是那么辛辣与讽刺;面对个人受到的苦难,他以巧妙的幽默一笔带过;对于屡屡受他“连累”的亲人,他怀着真诚的怜惜与愧疚。他以教学的方式结束他深深爱着的戏剧创作生涯,他以撰写回忆散文的方式缓步走完风雨人生路。他平生最伟大的作品,就是以日记的方式,记录下史无前例的“牛棚”岁月;他最引为骄傲的,就是以教授的身份,在暮年培养了一批戏剧创作接班人;他倾注心血最多的,是在一个挥汗如雨的季节完成的《大风歌》。而他的人生,也正如一股风,经受暴雨,穿越硝烟,历尽屈辱,虽常常在逆向行进而永远高歌。

人们称他戏剧大师陈白尘。

早在建国之前,他就创作了一大批脍炙人口的戏剧,《升官图》、《大地回春》、《结婚进行曲》,或鞭挞汉奸,或揭露黑暗,或针砭时弊。一个个爆满的剧场和空前的盛况,奠定了他在中国戏剧史上重要的地位。作为一名在****的中国成长起来的剧作家,他的戏剧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文学,而是与时代紧密相关的革命性兼文学性的作品。

他并没有受到一个先知先觉革命者亲人的影响,也没有想过要树立过崇高的革命理想,就是说,从一开始,他就并没有一定要成为一名革命者。他因为热爱读书而获得了多于兄长们的升学机会,他因为升学而有了更多学识,他因为丰富的学识而有了丰富的思想,而这些思想的精髓,就是他深情地爱着他的祖国。他因此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土遭受日本人的践踏而无所作为,他更做不到在当局者消极抗日的种种作为下保持沉默。他开罪了政府而当然地遭到逮捕,在生命进入24岁这个鲜活年龄的时候,他成了一名囚徒。喜欢舞文弄墨的他继而无从选择地投入到左联的怀抱。从此,他成了一名革命者,但他并非以一名共产党员的身份而是以一名左翼作家的身份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中。

他似乎不懂得畏惧,即便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即便被酷刑折磨得昏死过去,他都不曾屈服。那个时候,如果有什么牵挂,唯一的就是年迈的父亲。母亲已经逝去了,父亲自然地加倍地爱起他的儿子们。那天,父亲正喜滋滋地等着他回家过中秋节,可是左等右等,就在月色刚刚升起的时候,却等来了儿子被捕的消息!当天晚上,约一个班的士兵押送着他,前往家中搜查。他仰视天空,皓月当空,可是家中不见父亲的影子,可怜的老人家,不知到哪个角落躲了起来。更让儿子不忍的是,第二天,孤独的老人度过了自己的生日。三个月后,他被押送另一地,而且必须经过自家的门前。父亲看着儿子被刀光剑影包围着,被沉重的铁器拖累着,他只能如路人相遇似地投去静静的一瞥。

他为此背负了一生的愧疚。可是,他没有回头,为了他的信念,他坚定地走了下去。当新中国的钟声隆重响起,他终于投入到共产党的怀抱,成了一名共产党员。虽然之前,敌人早怀疑过他的共产党员身份,他也在事实上按党的意图工作过多年。

他是一个心中充满爱的人,爱祖国,爱同志,爱亲人,连那些素不相识的弱者,他都要想方设法送去许多的关爱。比如一个被夫家抛弃的陌生女子,他就义愤填膺地鼓励她离婚,捍卫独立的人格与尊严。

可是他爱得越深,痛得就越切。年轻的时候愧疚于父亲,年纪大了,则对不起夫人与孩子们,因为命运似乎总不要放过他,总要把他推到被斗争、被批判的角色中,并因此累及他的家人。

其实家人的要求很简单,比如生活在滚滚红尘中的读中学的女儿,她的迫切希望就是入团,因为只有成为一名共青团员,才能证明她真正地被时代接受与认可。对一个孩子而言,这是多么单纯与合理的要求。可是谈何容易,他的父亲是一名“叛徒”,在千里之外的湖北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接受改造,一封封的家信,一份份从学校寄出的调查材料,只需要“五七”干校方出具一个证明,证明其子女是“可以教育好的新一代”,可是,外调材料迟迟没有回音。想到女儿单纯而伤心的眼神,陈白尘心如刀绞。

自1966年从南京的家中被押解走之后,家中被抄数次,夫人独自承担扶养孩子、独撑危局的重任,身体每况愈下。每每想到这些,陈白尘就忧从心来,但是他无能为力。

对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隐瞒他在向阳湖受到的种种非难,不给他们更多的心理负担。直到有一天,女儿无意中发现了他的日记,日记里真切地记录了父亲在向阳湖遭受的一切。

她终于知道,父亲劳动的湖区深不可测,经常看到陷入泥潭中丧命的牛骨架,人行走在这样的沼泽中,随时有可能深陷进去的危险;她终于知道,在方圆数里无人烟的湖区放鸭,父亲甚至找不到一个藏身之地,为了度过漫长炎热的午后时光,他把一个香瓜分成120瓣,一瓣瓣地咀嚼,用以解暑,也用以打发时间;她终于知道,因为偷偷给家里寄出一封信,结果信件被发现在大会上宣读,好在父亲没有署名,但因担心笔迹被发现而数天忐忑不安;她终于知道,在泥泞的小路上,父亲挑着麻袋前行,一不小心就滑落到路边的水中,狼狈不堪;她终于知道,作为“叛徒”分子,别人倒掉浪费的饭菜却要父亲背黑锅。多少回,父亲在茫茫湖区迷失方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多少回,父亲在台上接受批斗,汗如雨下;多少回,他在劳动中快了被说成马虎,慢了被当做有情绪;多少回,向阳湖雨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却还在坚持劳动;多少回,他对着家的方向望眼欲穿;多少回,面对无端的批评他心痛欲裂……

我不能想象,作为一个女儿,她是怎样字字句句读完这些日记的。

作为一个读者,我感到的是一份无边的愤懑。

幽默是陈白尘文字的特点,一个简单的小事,他都能有力地幽上一默,尤其是对自我的苦难遭遇。在回忆狱中岁月的时候,他说:“宁静渐渐变成了无聊,我便开始了生活上的‘建设’——‘装潢’起自己这间‘雅居’来。”“这个时候我虽已经有几个月团龄了,但阶级觉悟并不很高,没有多少崇高的思想,却有不少‘阿Q精神。’”

在回忆当年的干校生活时,陈白尘写了一组“云梦断忆”,滑稽、幽默的语言充斥于文章的各个角落。他称与他同住的同志为“牧牛者”,原因是自己是“牛鬼蛇神”;对比干校前后两期情形,他说:“最初是人多猪少,不够吃;如今可是人少猪多,吃不完。这可真是‘人少畜生多了!”。

当一份苦难成为过往,当真理回归大地,回忆起啼笑皆非的日子,对一个善于写滑稽剧的作家而言,如何表达心中的愤懑,陈白尘自然地选择了幽默。不同的是,这份幽默不同于他任何一个剧作中的幽默,而是表达愤慨的唯一方式。

而在当时当事发生的时候,就算是一位超人,也很难做到轻松与淡然的,当然更谈不上幽默了。陈白尘在向阳湖留下的每一篇日记里,无一不让我们感到沉重和难过。“不禁惘然”、“徒呼奈何”、“几欲发狂”、“思之愁我”的字眼比比皆是。再幽默的大师,当他被推到泥泞里还被踩上一脚的时候,他幽默的天才也会被暂时扼杀的。

时光一点点流逝,直到1977年到来。中国大地开始回暖,人心正在复苏,此时的陈白尘,也终于获得一个“归口”部门——江苏省文化局创作组。多少年以来,他的心头压抑了太多的悲痛,胸中沉淀了太多的苦闷。那在牛棚中记录下的无数个“惘然”和“奈何”,如激流、如烈火,在奔腾,在燃烧。他更需要表达的,是对总理逝去的无尽悲痛,还有这悲痛在当初无以表达的无比愤怒。他如鲠在喉,一口气写完了历史剧《大风歌》。《大风歌》用以古喻今的方式,宣泄了作者心中太多太沉重的东西,该剧最终获建国三十周年创作及演出一等奖。

此后,他渐渐淡出了创作,是《大风歌》消耗了他太多的智慧,还是岁月的无情僵化了他的思维?

他以桃李满天下的暮岁时光让中国话剧事业发出了绿芽。原来他从来就没有颓废过,甚至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抱怨过。即便在“牛棚”的日子里,他不还是关注着天安门吗?听到国歌响起,他不还是那么激动吗?看到别人参加组织生活,他不还是那么羡慕吗?他的心,从来都没有远离过火热,从来都与他的党、他的祖国在一起跳动。

这就是大风的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