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邢澍诗文笺疏及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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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2)

佺山先生是杰出的考据学家、金石学家、方志学家。他知道,只要有文字传于后,后代总会有人剖璞见玉,使其光华重见于世。果然,在他去世后一百二十余年即出现了新中国,天下安定,完全消除了军阀和地方势力的混战,消除了匪患,大西北无论在交通还是经济、文化方面都开始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其在他去世一百五十来年之后的这三十年中,传统文化得到空前的重视。他的著作、他的藏书如留到这个时代,那就成了陇南、成了甘肃的瑰宝。其实只要他的文稿能留下来,就是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是甘肃学术研究的思想与精神的资源。但他没有料到竟被处理得那样干干净净,只字无存!这真是一个历史的悲剧。

好在佺山先生的东西我们还可以收集起一些来。仅这一些,已经可以看出他学术积累之深厚与眼界之敏锐。

关于佺山先生学术与文学创作上的成就,冯国瑞先生对有关问题进行了详尽的考证。张舜徽先生《清人文集别录》于邢澍《守雅堂稿辑存》云:“澍之治学,博及四部。”并说:

其遗文一卷,而甚精核。若《两汉希姓录序》,发明考族辨氏之典,所关甚大,实开张澍《姓氏五书》之先;《跋资暇录》考定是书作者实为李匡文而非匡乂;《复孙渊如论刘子书》,考定刘子为刘昼而非刘勰,皆足以订《四库提要》之误。《彤管解》一篇,论证古有毛笔,以申毛、郑旧义,而驳宋以来后起之说,皆义据谛当,足成定论。篇帙虽少,而要言不烦。文章之可传与否,本不以多取胜也。陇右乾嘉学者,允推二澍为人伦领袖。张氏少于邢氏二十二岁,此是根据张澍乡试时循俗例所报年龄言之。张氏六世孙张随纯先生家藏介侯公之神主,上书“乾隆四十一年岁次丙申十月初一日亥时生”。则生于1776年11月11日。是张澍小邢澍17岁。参李鼎文先生《清史稿张澍传笺证》,刊《甘肃师大学报》1964年第一期。年辈较晚,所辑《二酉堂丛书》,及自编《养素堂诗文集》校刻精善,卷帙丰盈,故世人知之者为多。其实二澍并以博赡闻于时,皆朴学有文之士,又未容妄为轩轾也。

则可为定论。赵俪生先生和李鼎文先生也各有专文进行介绍与评价,全面而精当,漆子扬同志的论文又有全面深入的研究,故这里关于佺山先生的著述、学术成就与创作不准备多说。我要说的是:我们应该从佺山先生留下来的东西里继承些什么。我以为有以下几点应该重视:

一、重视传统文化,重视古代典籍,尤其重视辑存已散佚的古代典籍和金石文字。佺山先生辑《尸子》、《孙子》、《司马法》、《宋会要》等佚书,以期恢复这些古籍之旧,为古代文化的研究打好基础。为什么重视传统文献的整理呢?因为宋元两朝学风浮躁,文人或空谈性命,或以市井小说戏曲为娱,或以八股时文为能,评点之作也多陈词滥调,浮浅套语,缺乏真知灼见。做学问者,都只是以现存的材料为依据,无论说多少话,多少人撰为论著,都不出常见材料的范围,为学者缺乏深厚的根柢。学术的发展依靠两点:一为新材料的发现,二为研究手段的改进与更新。散佚的材料重新辑成,同地下发现新材料一样可以使人们重新认识历史。因当时还没有考古挖掘之说,地下出土文字资料完全是偶然事件。所以佺山先生一着眼于辑佚,二着眼于金石文字。碑版、古铜器铭文为零散存在的书籍,汇集起来,可以解决正史之类书籍不能解决的问题,有些比史书更真实可靠。因此,佺山先生重文献,重辑录散佚的重要文献及金石文字,金石证史,在今日看来有明显的局限性,但在当时实反映着一种比较进步的学术思想,同只在现存书中讨生活者不同。

二、关于山川道里、风物习俗重视实地考察看验。他在《桓水考》中说:“求之目验而信,证之经文而合。”他将此作为验证学术结论是否能够成立的标准。在《武阶备志序》中又说:“舆地之学,非多阅古今书不能也;阅书多矣,非身履其地,参互考验,仍不能也。”说吴云逵撰《武阶备志》在历时三年成稿若干之后,“迨归故里,又登涉山川,博寻故老,访钟楼于古寺,拓碑碣于荒祠”,对其作法加以充分肯定。今之民俗学与文化人类学家名此为“田野调查”,成为一种全新的研究方法。其实佺山先生继承顾炎武参验耳目闻见以求实证的精神,一直在倡导这种作法。所以,他并不同于只在书斋中作学问的学者。他同时也是一位方志学家,实际上也反映了这一点。

三、特别关注陕甘文献。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四《潏水集》一条云:“嘉庆壬戌重阳后三日,访佺山大令于雉城官署,住宿东斋,于架上得此集,披阅再三,叹其学有本源,非蹈空逞辩者可比。而《宋史》不为列传,其事迹遂无考。”冯国瑞先生《佺山先生事迹考》一文引此,并云:“可知佺山所藏乡贤要籍不少。”此言是也。《武阶备志序》中言藏书三万卷,吴云逵藉之以成《武阶备志》,可知其所藏地方文献之富。其《关右经籍考》、《全秦艺文志》都是花很大精力汇辑的陕甘乡邦文献。一则他是甘肃人(清顺治以前兰州以东皆属陕西省),关心乡邦文献,自然是一个重要原因。但从他的一些论著看,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原因。西北乃中国文化之根,周、秦皆发祥于西北而统一全国,则周秦文化之很多难解之谜,当追溯至陕甘一带远古之史方能明白。再向上溯,炎黄皆起于西北,伏羲其人之有无,学者的看法不一,但以历来出土、发现古器物证之,远古之时西北该有较发达之氏族生活,应无疑问。就其当时状况言之,属渔猎时代,则称此时代为伏(庖)羲(牺)时代;一个时代总以氏族为组织,称此氏族为伏羲氏,应无大错;而氏族总有首领,则后人称该氏族之杰出首领为伏羲,应该亦无大错。远古之史渺茫,时代、氏族、氏族首领皆因其特征而符号化乃是一般规律。则西北为中国文化发祥之地,不容忽视。而自宋代以来中原及东南一带人文荟萃,都市繁华,西北渐行冷落,终变为荒僻落后之地。佺山先生作为一代杰出学者,也不会不想到这些。从其《跋晋书束皙传》即可看出其巨笔一挥扫除古史研究中附会俗说的气魄。其《两汉希姓录》正是着眼于汉代以前希见的姓氏,由之而考察从先秦时氏族血缘纽带体解以来姓氏的变化情况。其序中说:

古者族系掌于史官,故《周礼》小史定世系,辨昭穆。……《战国策》称“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是周末法犹未改欤?汉兴,不复行姓氏之典,公侯子孙失其本系。

他列举了东汉应劭《风俗通》以来一些言姓氏者及有关姓氏专书牵强附会、任意攀援,以至交错混乱、前后颠倒的事例。他批评汉代以后氏族、族姓记载混乱的论述,可谓入木三分。

其读书之细、之广、之能融会贯通,令人钦佩!文中再三感叹:“乃不胜其舛矣!”“穿凿附会,时或失之,良可慨矣!”“遗编散失,深可惜也!”他抱着正本清源的态度来看待过去的有关论著。

四、学问能融会贯通、以小见大。从佺山先生治学的路子来说,大体上属于浙西派。即张之洞《书目答问》谓“汉学专门经学家”的一派,同浙东派,即张之洞所谓“汉宋兼采经学家”有别。前者之末流往往至于抱残守缺,后者之末流往往至于疏空浅学。而其卓荦者,皆成一代大师。今所存文如《彤管解》、《长兴谢文靖公墓考》、《跋王昌龄诗》、《跋晋书束皙传》、《跋资暇录》、《跋李翰蒙求》、《又跋李翰蒙求》、《跋古今苑》等皆不甚长。最长者《桓江考》一文,也不足2000字,然而解决历来史地家相沿之误,成不易之论。其他论学之书、序更短。然而广征博引、破疑解纷,力可千钧。如《复孙渊如观察论刘子书》,虽至新时期改革开放之后,尚有人著书以证《刘子》为刘勰著,而杨明照先生、郭晋稀师都以为刘昼所作不当疑(海上有人寄书请郭师评,郭师婉拒之,并同我述及其看法,此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事也)。《彤管解》论先秦之时已有笔,举《鲁语》“臣以死奋笔”、《晋语》“进秉笔”“臣以秉笔事君”、《曲礼》“史载笔”、《尔雅》“不律谓之笔”等例,又引《说文》:“聿,所以书之器也。楚谓之聿,吴谓之不律,燕谓之弗,秦谓之笔。”此皆从文献证之;又说:“《史记》曰:‘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明笔与削为两事也。”又引《说文》“著与竹帛曰书”一句说:“竹可刻,帛岂可刻乎?”此从情理方面言之。从而驳历来自蒙恬方有笔之说。而二十多年前出土先秦时毛笔,证明了佺山先生之说的正确。可见,佺山先生治学之严谨与学术结论之可靠。其在《两汉希姓录序》中曾批评前人“昧于古义声音假借之故”,“罔知古字之通”,举例甚多,可见其治学并不同于墨守旧籍强为之说的一流,则浙东学派代表人物之章学诚也对他表现出钦佩之意,不是没有原因的。

五、从《南旋诗草》来看,佺山先生是能诗的。这部诗集时他在嘉庆二十三年秋,自通县乘民船沿运河南归秀水时所作,水路无事,得诗70首。但今存之诗,此之外所见者寥寥。一个可能是忙于政务和著述,与此不甚用心;一个可能是随作随失,不甚措意,也未刻印,因而散失。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可以说明佺山先生处世之态度。他一到长兴,即重修箬溪书院,又修缮文庙,建乡贤祠,以振士风,正民俗,推行教化。他几次捐俸做公益之事,建桥梁,浚渡津,制止伐木烧炭毁坏山林之风,亲撰碑文,立制度以保护环境。尤其建留婴堂收留无人抚养的孤儿、弃婴。又在同善堂(箬溪书院内)设医局与药局,以利百姓医疗。就其作法言之,已与近代一些思想家的设想一致。这些都非平常人可以做到,也非平常人可以想到。此应为一生佺山先生最看重之处。其次是研究学问,扫历史迷雾,且以端正学风。佺山先生所余东西虽不多,但确可以为做学问的典范。创作可能更在其次。虽然这样,他的诗的散佚,也是甘肃省文学史上的一大损失。还有他的《旧雨诗谭》,我以位这是一部论朋友之诗的诗话之作。杜甫《秋述》:“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言过去遇雨也来,如今遇雨却不来了)。”故后人以“旧雨”代指老朋友。如宋代张炎《长亭怨》词:“故何许?浑忘了江南旧雨。”范成大《题请息斋六言》之八:“冷暖旧雨今雨,是非一波万波。”从《旧雨诗谭》应可以窥见佺山先生关于诗歌、关于文学创作的一些看法。可惜今无处可觅。

漆子扬同志在他同王锷同志合作的《守雅堂稿辑存》校点工作的基础上,又在十多年中尽力搜集有关遗作与有关佺山先生生平的资料。完成研究论文,又笺疏其诗文。他的《邢澍研究》,是第一篇以邢澍为研究对象的学位论文,对佺山先生的生平、交友、政绩等进行了全面的考述,对其学术成就,诗歌创作方面的成就,也作了深入的探讨。其中不少地方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又有所推进。今将诗、文的笺疏稿与其论文合为一书出版。这是目前佺山先生论著的一个最完善的辑校本,又有笺释,便于阅读。书末又附有目前所可搜集到的有关佺山先生生平与著述的资料,也便于进一步研究与了解。我以为此书的出版,对突现陇人品格,弘扬陇右精神,激励我省学人的钻研与创新精神,对推动甘肃古代作家的研究和精神文明建设,都会有一定的意义。

2008年3月25日